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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不是敌人的手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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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长,云山乱,你的情谊,是否和我一样,又在做什么呢”
“恨君不似江楼月,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
战事频发,中秋佳节成了郴关城热闹起来的豁口,所有人都欢声笑语,仿佛要把这辈子的欢愉就在今夜。
军营里留下了等待换班的人,桌上是凉了的饭菜,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声音规律,韩缜在等,等韩凌大胜归来的消息。风凛昨日传信给她,说要一起过节,想要告诉她一件事。
“将军,有信来报”
帐外传来的声音,一音激起千层浪。
“进”说完,韩缜站起来往帐口走了几步,士兵进来便开始汇报。
“将军,一名小斯前来求救,说都城来的大人在库菱山被阿里梵的人掳走了,他在将军府哭喊了一天,一直说这次来的大人与您关系匪浅,我们赶不走他,只能打扰您”
韩缜本以为这是兄长的信,听到都城,反倒皱起了眉头,朝中内乱,前来郴关查证情况的官员,安全抵达郴关的全部被扣下,有些被他们拒之门外自生自灭,这些人的生死她从来不管。
“报——凛城”
另一个声音在帐外插入,快速禀告着。
“凛城来信,少将军在战场上不幸身亡,遗躯即刻送回,请将军做好准备!”
韩缜有些错愕,两个士兵虽不在一处,却整齐行礼默哀,她逐渐恍惚,感受不到真实,试图以吞咽压下情绪,紧接着开始找个什么事情来证明。
“掳走的官员,姓氏名谁?”
“苏辛”
将军府设立在西区街道的尽头,经过阿里梵的洗劫,那条街住的人都是从外城迁来的,留守的士兵也是风凛从凛城拨来的,他们不认识苏辛。
韩缜不可置信的再问了一遍“你说被掳走的都城人是谁?”
“苏辛”士兵重复了一遍。
三条路,如今剩最危险的一条路,朝廷要舍城,可逼的苏辛走上灰色地带。
韩缜脑子翁鸣,飞一样的骑上雾雪,跑向乱葬岗,她唯一还能补救的。天底下应该没有第二个叫苏辛,从都城里来了,所以……那一定是她的行之。
身边的景色快速倒退,悔恨,急切,充斥在身体里。
韩缜眼睛充血,狠厉的盯着前方,在心里鞭笞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些残忍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就没有想苏辛也会从都城来,自己都在干什么!!
韩缜看到几个阿里梵的人在埋些什么,坑洞边露出一截水蓝色的衣袍,顾不上勒紧缰绳,从马背上狼狈掉落,滚了几下。
‘不是敌人的手段…’
雾雪冲向前方,踏着一个阿里梵的人跑开,韩缜快速挣扎着起来,向前方跑去,身体因为疼痛时不时的下跌,又站起。
阿里梵人发现了韩缜,扔下铁锹,拔刀相迎。
韩缜出门并没有带武器,有些酿跄着侧身躲开,卸了那个士兵胳膊,接住掉落的弯刀,肘击他的后背,左手助力右手持刀正面挡住其他两个人砍下来的刀,奋力踹飞了偷袭的人。
韩缜与他们僵持一瞬,心中量算,刀身倾斜,出乎意料的向右侧身,两人的刀刺在了那名被卸了胳膊,起身扬起短刀准备攻击韩缜的士兵,而韩缜的弯刀划着一个士兵胳膊,拢近他们的脖子,留左手阴握持刀,借着他们向前扑下的力收割一条人命,并未回头,抬手刺向那人脖颈快速拔出,最后把刀扔向被踹开刚起身准备袭来的士兵,刀入胸口,倒回了原地。
韩缜快速的跑向那个坑洞,没有看到那几人的死不瞑目。
雾雪垂头闻了闻坑,又走到了一旁。这一小段距离,韩缜走的比杀那几个士兵还要费力,酿跄着,狼狈的,近在咫尺,却手脚并用的爬了过去。
视线里的一小截衣摆,变成了一片泥泞的水蓝色,再然后就是乌黑的长发,皙白的手指伏在胸前,被染红的胸口,以及那张她心心念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
韩缜失力爬去,从不可置信,拨开了苏辛脸上的泥土,再然后捂住还在流血的伤口,噙着泪水,哽咽的开口。
“行…之…”
咬着牙强硬的开口“我带你回去…”
韩缜准备背起苏辛,可是苏辛的身体软绵绵的,又尝试着抱他,
“军营里有医师…”韩缜使劲把他抱起,往坑外走去,开始喊“雾雪,快来帮忙啊…”
雾雪扭过头去,无视了她的指令。
韩缜向郴关走了几步想继续喊雾雪,怀里的苏辛醒了,空茫的开口“阿…肆…?”
“行之,你别说话,我带你回去…”韩缜不敢侧头看,望着前方快步走着。
就算雾雪不帮她,她可以去外城居民区,她记得这里有人居住的,处理一下伤口,就回军营,行之就有救了。韩缜这么想着,固执的往前走去。
苏辛看不到韩缜脸上的表情,只听得到紧张又颤抖的声音。
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他动了动垂下的手指,蹙起了眉头,扯着嘶哑的嗓音,这也许是最后一句话,他想。
“阿肆……别怕”
韩缜紧绷的双腿,软了一瞬,不受控制的跪下,韩缜护住苏辛,撑在地上,才没有被她摔出去,也没有被她压住。韩缜微微起身,终于和苏辛对视,束起的马尾有几缕垂在苏辛的下巴。
苏辛又有一年多没见她了,灰蒙蒙的眼睛想要努力看清,眼前的心上人,眉眼好像不再温和,多了几分凛冽,倒像她大哥,没有那么珠圆玉润的脸庞,消瘦的下巴。
眼睛噙着的泪掉落,终于落了下来,在苏辛的脸上,有些冰凉,再后来就是温热的了。
他无法为她拭去泪水,本想再描摹几遍她的模样,眼睛里不在成像,进入了黑暗。
韩缜看着他瞳光涣散,温热的泪水决堤,模糊的视线里,苏辛勾起唇角温柔的笑了一下,嘴唇嗡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闭上了眼睛。
他死了,不再有呼吸,梦,落了。
韩缜慌张的想要把他在抱起来,努力了好几次,始终没有力气站起来。绝望的把头埋在苏辛颈窝,闷声痛哭,厉声尖叫,质问。
像什么,像幼崽扑在母亲怀里。
“啊——啊——”韩缜紧紧的抱着他,泪水烫热了苏辛的肩头,“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好好的待在都城!?要跑来这里!为什么喜欢上肮脏不堪的我!?为什么要来,明明很快就结束了,到底……为什么……
韩缜嘶吼完,沉默了一会儿,缓慢的抬头,眼神空洞,轻声说着“行之,我的衣裙脏了…”
视线缓慢的看向自己的衣裙,雪白的里袍被撕开,取下簪子,割伤手臂,被割下的袍子被染成红色,盖在了韩缜头上。
韩缜就着跪坐的姿势,拜了两下,最后和苏辛贴着额头,轻声说“夫妻对拜,礼成”
说完满足的笑了笑。
至于掀盖头,都城逃亡的破庙里,袈裟从头上掀起,就已经是了。
韩缜一只手捧着苏辛的脸,十分认真的抹去污渍,声音却有些心不在焉。
“行之,该亲吻新娘了”
“是我,想要吻你了”
说罢,她也只是呆坐着,没有动作。
她嫁的是一具尸体,到了阴间不作数的,她这么告诉自己,只有这样这样她才能抛下那些愧疚和所谓的为他好,全心的爱他,同时又带着这份爱嘲讽自己,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才肯摆休。
在中秋佳节,在乱葬岗一群孤魂野鬼的见证下,她与心爱的人成亲了,众人庆祝中秋团圆的烟花,变成了对新人的祝词。
郴关城的热闹,这里都听得见,韩束曾在这座山的高处,说郴关的万家灯火是他的宝藏。
这里是边界,离郴关真的很近,打仗丢弃尸体的乱葬岗,这样亡魂才能常回家。
韩缜呆坐在这里,感受着新婚丈夫的消散,直到郴关不再那么热闹,韩缜才抱着苏辛的身体起身,雾雪也不再闹别扭,走来用头蹭了蹭韩缜,沉默的驮着苏辛和韩缜回去。
韩缜搂着苏辛,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雾雪的鬃毛,喃喃“回家了…不怕”
嘴上安慰着雾雪回家,她心里却更怕了。
短暂的路走的煎熬,军营门前不远处的一匹孤马,马背上坐着的人影在她眼中恍惚分离,驱马走近,酸涩充满胸腔逆涌而上,仿佛要她哽咽断气而亡。
那是她兄长的脸,他就坐在马背上,与自己面对面,只是看起来有些苍白疲惫。
“我就知道…你没死…你怎么会死呢……”
抽噎的话语落下,马背上的人向一侧倾倒,砸在地上,她看清了,是两个人,因为她兄长被人护在怀里。
“阿肆…”
是风凛的声音。
韩缜一手拽着被她绑在背上的苏辛,吃力的从马背上放到另一侧,不想却直接跟着摔落到地上,连忙向前趴着。
“对不起,弄疼你了”
来不及缓痛,就着趴在地上的姿势,向前爬着。
“兄长在那里…等晚些再给你包扎…”
“兄长…”
距离不长,很快就到了那两人眼前,风凛搂着韩凌,坐在地上,伸出的手,被韩缜接住。
“阿冽哥哥”韩缜一只手握着他,一只手解着绑在身上的布带“你照顾好兄长和行之,我去叫人”
风凛看着毫无生气的苏辛,轻声呢喃“行之…”
她准备离开,却被风凛紧紧拉住了,转头风凛心疼她的情绪,裹着她更疼。
“阿肆…阿肆…你听我说”
“我们…我们离开了,你不要…不要难过,就当做梦一场…”
“就当做我们从未存在过,斯人已逝,你与他们好好活…我们从未存在过…”
韩缜有些抗拒的想要挣脱开手,眸色无光。
“不会离开的,只要找医师,张二小姐,张二小姐在这里,她会救活你们的!”
“快松开我…”
风凛却握得更紧了。
“先听我讲…”
“不过浮生若梦一场,对不起,为你增添噩梦”
韩缜安静了下来,泪水却滴滴掉落,槌砸地面,诉说天道的不公,自己的委屈。
“桓之最后与我聊了许多…”
“他一直对你怀有愧疚…总想让你活在庇荫之下…又不愿将你交托他人”
“你替我保管的秘密…”风凛扯了扯嘴角“现在不用了…”
“他说幸好我爱他,他才能够明白…自己有多珍重你”
“他让我跟你说,对不起…”
“他太笨了,让你因为他难过那么久…”
韩缜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逞强,也只能用气音回应他“我没有怪他…我都知道的…”
“阿肆…别难过了…”他松开了韩缜的手,艰难的挪开“我会和你哥哥,行之…一起…向天祈愿…”
风凛最后的时间,定格在这里,他搂着韩凌坐在郴关城前,半阖着眼睛。
她不知道风凛准备说什么,她猜不到,她怪自己不听话非要与他拧着那一阵,所以活该自己无法得全。
三人的去世堆积在心头,淋漓的心脏,无法再次欢愉。
她亲手刻画几人的灵位,墓碑上如风凛曾经说的,多夸了夸他,朝廷的厚葬被韩缜拒绝。
远在锦江城的苏荆,失去了自己的弟弟。
苏荆快速赶回,找到了苏辛的坟碑,扑过去仔细看了看,便失魂落魄的扒着那后面的土堆,他在挖坟。
自言自语着。
“行之,兄长带你去找爹娘”
“兄长来带你回家了”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兄长来晚了…”
没人回应,一时间他又很恼怒,咬牙低吼。
“谁要与你们葬在一起!我苏家有坟地!”
“若不是与你们扯上了关系!行之才不会这般!”
“明明前段时间还兴高采烈的告诉我,他要来见阿肆!”
“韩缜!!”
他充满了悲愤,无处发泄。
在苏辛去世五日后,那封被放搁的信,才被韩缜打开。她总是不敢看,于是总放置一边。
“问卿安,朝廷遣人查证太子生死,我手握解药,想着能见你,便来了。”
“也许我也能跟他们耍赖,再也不回都城了”她能够想得出苏辛说这句话时,是如何可爱。
“你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来自己查。我心匪石,诺不轻许,允之必践。除非生死,我心不改,我不认为有什么事能排在生死之前。”
也能想象到,他说这些情深几许的话,有多严肃。
韩缜将另一只手的信封紧握,逐渐俯下身子,好似要匍匐在地,信纸被举起轻轻落在床沿,韩缜整个人缩成一团,没有哭声,能感受到她很痛苦的,只有发皱的信封,自己发抖的脊背。
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温和坚定的人,被自己可怜可耻的自尊压垮,被自己这样污秽不堪,可恨犯贱的人欺负。
“行之,以后我们成亲可好?”
年幼稚嫩的声音,仿若打了自己的脸。她在心中暗暗想过,这样好的人,怕是会被人欺负,要好好保护他。
“行之,你的帕子多绣青绿色花样,你如此喜爱,何不着青衫?”
“商户之家不可穿鲜亮正色”苏辛哂笑,声音很轻,她看到了苏辛的窘迫。
“浅色衣衫更好看,墨厚则沉合为山体高柱,浅墨便是那远山云雾,远观而不可近乎”
“余下的料子可以给我做帕子吗?你的帕子材质最令我开心”
常有孩童说他常着绿衣,一板一眼无趣,说他总是像个姑娘沉迷绣花,她便有意无意,横冲直撞提起,给了他一个理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总是在心中谋划着,怎样让苏辛更喜欢她,以年幼不懂事的面貌,提出无理的要求,让两人关系看起来不一般,使他习惯性的对自己退让,各家姑娘皆退而观之不敢向前。
揪出苏辛的痛处,再替他抚慰,这样就会是苏辛最亲近的人。
好不容易得到了,又随意丢掉。
韩缜感觉到身体温热一瞬,小心翼翼抬头,仿佛自己伏在苏辛膝前。
“对不起,行之…”她妄图这样减轻自己的痛苦。
“我见你第一眼,便觉得你好看,就喜欢你…”
“我也是…真的真的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想要保护你…”
“可是…”韩缜垂眸,泪水不断滑落。
可是我脏了啊,怎么敢,我又怎么敢丢下礼义廉耻与你一起…
再抬眸,视线却更模糊了,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庞,虔诚祈愿。
“若是有来生…你还做我邻家哥哥,我还喜欢你…好不好”
“我保证,保证不会再弄脏自己了…”
在这个女子贞洁为重的社会,她将自己架在道德的至高点,不停的鞭笞自己,将自己与污泥归为一类。
窗边的苏荆,看着韩缜触碰那根本不存在的人,心中酸涩蔓延泛滥,直到覆盖下他的怒火,松下握紧的拳头,转身走了。
那是个衣冠冢,他只挖出了衣物。
他本是有些气恼的,本是想来兴师问罪的,想要质问韩缜,他弟弟的尸首去了哪里。可是他扭头就看到了韩凌和风凛的坟碑。
韩缜和他一样,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挚友,她更失去了爱人。
他无法那般苛刻,向这样的韩缜,向昔日疼爱有加的妹妹,讨要一个说法。亦无法真的不怨她,不怪她,可更多的,是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