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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刀剑乱舞】星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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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没反应过来,男人只好重复一遍:“你看得见我,真是有天赋。”
南野莉趁机把烟头一脚踢进屋下,蹬开皮鞋一下跳上回廊:“你也是来悼念我奶奶的吗?”
“你的奶奶……”
“就是停灵在前院的那位女审神者。”南野莉说。
“原来是这样。”男人点点头,神色狭郁得仿佛蒙在雾里。他像个才因飞机坠毁不得不孤身徒步横穿沙漠,饱受寂寞折磨的飞行员,不等对方发问,就一股脑竹筒倒豆子地把满腔情绪倾斜出来:“我在这里很多年了,主的后辈里只有你继承了灵能方面的天赋,只有你能看见我。主是首屈一指的出色将领,这毋庸置疑,当初也是我一意孤行要离开本丸跟着她回到现世……”
大事不妙,南野莉察觉到自己遇见的人,并不是奇装异服的普通来宾。他话里提到了“本丸”——那个对于战时审神者手下聚集非人战士的军事基地的统称。
审神者们在战争结束后返回现世,少说也是在四十年前的事情。
南野莉视线着重落在他手里绑着红色刀带的打刀、以及此人双肩垂下的绶带上金丝织就的金瓜纹上,当她坚定地意识到祖母的人类故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经历四十载春秋后依然英姿勃发后,重新抬眼审视他,“你是织田家的刀?”
“压切长谷部,初次见面。”压切长谷部迟来地自我介绍,语带欣赏,“你不仅独特,聪明,还很有眼光。”
南野莉对他的恭维十分受用,出于礼尚往来,也提及自己对压切长谷部这振打刀为数不多却十分正面的印象,“原来是那振以忠诚著称的国宝,久仰了。”
南野莉是跟着妈妈长大的,别说祖父母,就连见父亲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会从鹿儿岛过来参加奶奶的葬礼,不过是基于父亲的强烈要求罢了。
多年来她一直与妈妈相依为命,生活里总会不可避免地从妈妈口中听得有关父亲坏处的只言片语。可再如何零碎的边角,攒多了也会像恒河的沙,聚而成塔。活在妈妈遮遮掩掩话语里的父亲,终于在日复一日后,被南野莉单方面拼接成一个混迹在人群中的吸血鬼。母亲无心却具备导向性的中性词们造就了女儿对父亲经年的偏见。
南野莉并不真正把父方的亲戚看做自己血浓于水的亲人,但她的父亲是个富足的独身汉,她还需要父亲为她支付成年前的生活费及将来上大学的学费,不想这时候把关系闹僵。是以不惜向班主任申请一个前所未有的、即使是她的妈妈去世时也不被自己通融的半个月长假。
南野莉的外祖父母早就不在人世,妈妈只顾全心投入养育女儿,以期女儿能一飞冲天崭露头角,换取前夫的刮目相看。多工、过劳,使得妈妈与同事近邻间相处点到即止,没有特别交好或交恶的,所以也不需要葬礼。
那具孕育了南野莉生命的肉身在她稚嫩双眼的见证下被推进焚化炉,于一千摄氏度高温里转瞬成灰,随后一捧一捧化在海风里。
妈妈一生苍白,自顾自活成一张白纸,说死就死,生前提及自己的话语不及谈论前夫的千分之一。她对南野莉的教育也充满实用色彩,只基于成绩单的进退选择给出棍棒或者零花钱,从不评价好或不好。
她一生都怕给人添麻烦——离婚后自作主张净身带着女儿逃离大宅如此,教训女儿只选在晚饭后至八点钟电视剧开播前如此,死在法定假日的凌晨也是如此。——抢在半夜,当别的尸体还余温尚存留待抢救时,待护士查房发觉时,她的手臂已经僵直得仿佛未安装可活动关节的芭比那样,难以替换寿衣了。
南野莉接到电话,被老师陪同到医院,上午跟着医院的医生去殡仪馆火化,下午经指点自己带着学生证换乘公车和电车去各个银行把妈妈账户的钱先转到自己卡里,再去注销妈妈的身份信息。
夜里十二点的钟声刚响过九下,她一整天水米未进回到家关起门来倒头就睡,只为供足七个半小时睡眠,第二天准点到校领值日。当社区的工作人员找上门时,她同意回到父亲身边由父亲担任监护,实际依然独自居住在二十平米的公寓里。她笃定以父亲的性格与忙碌程度,既接不到社区的电话,也大概率会把邮箱里未备注标记过的邮件一次性删光。
事情也正如她所想的那样进行。
她起初度过了无拘无束的一段时光,不会被责罚,也不用担心说错话冷场。可一星期过去、一个月过去,半年过去,一年过去……父亲确实没有任何来电,她开始怀念母亲在的时候,回想起母亲的奖励,还有打过她以后会为了弥补疼痛额外允许她看的一集动画。
她不主动提醒父亲,又恨他真的不关注自己。午夜梦回,也有不少次梦见自己放学后推门回家,看见父亲坐在老旧的沙发上,说以后她可以跟着自己一起生活。
直到两年后,她希望干涸认清现实,才等到一通老宅的来电,电话里是父亲久违的声音。
那位传奇的祖母过世了。
南野莉在得悉父亲希望自己回祖宅吊唁的愿望后,一夜不曾入眠,她靠着手机和无线网彻夜翻读数年来父亲的文章、影评和摄影作品,万全准备仅为再见父亲后能在仿若不经意间透露出一星半点相近的见解。
而当父女果真相见后,却很难说双方是否真被触动……
时隔多年,男人依然不改残留在她孩童印象里那等庄重自持沉默是金的姿态,他仍是座寸草不生的悬崖,并不屑凭十余年光阴就海枯石烂,化为她想象中般拘谨无措的钝软模样,也万不会自降身份故作亲热。父亲对待南野莉的态度一如部门主管接待临时假期工,呈现出具有时效性的宽和客套。
她预想过,这不成那不成,至少父亲应当动容于女儿和同胞姊妹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五官眉眼,他或该有一些基于男性对于传承的执念和悔恨,反省自己错把具有家族特征的遗珠排除在外。
但她的父亲一见她就说:
“你长大了,和你妈妈真是一模一样。”
南野莉想,最可悲的事,就是她心知肚明自己对父亲抱有成见,且凭借父亲的阅历显然不难察觉此事,然而父亲并没有一丝产生扭转她观点的意图。
任由她那些明里嗤之以鼻,暗里却一遍遍演练的念头胎死腹中。
又或者,最可悲的事是她对这个从不探问妻儿的男人暗怀孺慕。
即使她也清楚,只要她明白地提出,出于责任父亲也会替她把一切安排妥当,却带着死去妈妈的骨气,执拗地等待父亲自己醒悟。
“啊,没错。我早知道我有此天赋,连你都不会知道吧?祖母……奶奶其实时常偷偷跟我通电话,她说有件放不下的事,只有我能接替。”南野莉面不改色,她撒谎,“她说——如果不能安顿好她的旧部,死也不能瞑目。”
南野莉偷觑压切长谷部的神色。
他点点头。
就这?
南野莉不得不进一步试探,“你没有什么要表示的吗?比如,祝愿我们接下来相处愉快?”
“是的,我对今日早有心理准备。”他甚至露出了些许堪称欣慰的笑容,“我很高兴,我主竟如此周全,能在身陨之前费心为我安排去处。”
南野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不好露出忿忿不平或去推翻自己先前的话。她早知如此,就该直说,那个令你不惜远离同类也要追随的审神者,是个心里只为同类考虑的人,她从未和家人提过你,也不考虑自己去后你的余生是否会失去保障,你千难万难地跟来后,她愿意为你单独开辟院落提供你食宿也无非怕你走投无路情急之下会狗急跳墙……
她不值得。
南野莉想说,我要带你走,无论是出于收藏欲、占有欲或者类似一见钟情、见色起意、偷盗报复……但总归没有人嘱托过。
不过来不及了。
“你真像这家的人。”压切长谷部仔细地端详之后提出,“你比主的子女更像她,或者说,你跟主年轻时的长相没有差别。”
“什么?”南野莉短暂地茫然,“这算夸奖吗?”
压切长谷部带有白色手套的手指托在自己的下巴上略一沉吟,下定论道:“不,仅仅是觉得,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属于这个家族的人,算不上夸奖或贬低。——抱歉,付丧神的寿命是没有尽头的,我作为刀剑此前在黑田家侍奉过很多代家主,大概会把一些许对于人类血脉辨别的傲慢当做心得。如果你觉得不快,大可不必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所以,即使没有我奶奶的嘱托,你也会像成为她的家臣一样,成为我的家臣吗?”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看起来也颇为此苦恼,“毕竟作为这家传世的刀剑,你是唯一一个能看见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