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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   又要挨打了。

      阿柳越跑越快,心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人头攒动,高高低低的肩膀,大大小小的脚。
      气味混杂,酸臭的汗味,鞋底的泥土味,酒味肉味油味烟味,黏腻浑浊。

      一缕特殊的味道混在里面,时远时近,闻起来像溪水涤荡过的树叶,清香、微苦。
      因为它的存在,阿柳不回头也知道那人一直在追自己。

      前方的锣鼓声越来越响,人群围成一圈,阿柳看准其中的缝隙,像另外一片树叶,轻盈地穿过去。

      视野陡然开阔。

      空地中央,两个侏儒各自脚踩一面大鼓跳跃起舞,在飞身腾空后用手中木槌敲击鼓面。

      一个包头巾的健硕老妪正在敲锣,她嘴上声情并茂地念着戏词,双眼却捕捉到那个突然冒出的身影,猛地睁大。

      “……钟山一脉群峰连绵,无启兽一路跑,一路杀,沿途驻扎的修士,当地的百姓,没留一个活口。哪怕它吃饱了,还要抓住幸存的人虐杀取乐。直到……站住!直……直到一千年前,烛龙显灵,托梦给两位老祖……”

      阿柳假装没听见项姥姥的吆喝,飞掠过空地,从人围的另一端窜出,爬上摆在墙角、足足两层楼高的竹竿架,一路攀到顶端。

      随后双腿勾住竿身坐稳,不再挪动。
      高处有风,吹动她一头乱发。

      她垂眼看去,那个白色的身影站在人围另一端的最外侧,虽然没有离开,却也不见继续靠近。

      角落安静,项姥姥分身乏术,之前的追兵也偃旗息鼓,阿柳终于松了口气。
      她稳住心神,掰着指头开始生疏地算数。

      上午擅自离开,要挨项姥姥一顿打。
      再加上弄丢东西,一共要挨她两顿打。

      弄丢的是金环,还得额外打一顿,这就是三顿。

      刚才那人不追了,不用挨他的打,减一顿。

      加在一起……嗯,两顿打。

      阿柳松开手指,摸摸肚子。

      哼,她每天连饭都只能吃两顿,险些挨打比吃饭还多。

      又想到,项姥姥平时打她是用鞭子,这次丢了金环,只怕要用铁棍。

      她刚下山的时候也弄丢过一次金环,差点被项姥姥打死。

      六年过去,她的皮肉变得更结实,个子也窜高不少。然而,每当她回忆起那天,那股被捆得动弹不得、骨头错位、口鼻里灌满血的窒息感依旧让她胆寒。

      阿柳甩了甩头,心里烦躁无处发泄,叼起一根绑竹竿用的细麻绳磨牙。
      就因为这个动作,底下传来几声嗤笑,不远处有人斜睨着她:“好脏,她怎么像狗一样。”

      阿柳冷冷地垂眼看去,记住说话那人嘴角有一个痦子。

      等会儿轮到她上场,定要好好吓一吓他,让他看清楚她到底是不是狗。

      “……两位老祖携手作伴,前往钟山深处,终于顺着烛龙指引找到它的护心鳞,将它铸成一对双生剑。就在这时,山摇地动,恶兽咆哮,那无启兽有所感应,循着烛龙的灵息一路找来了!危急关头,她们姐妹同心,手持双生剑和它缠斗……”

      场上,戏词已经说完,鼓声越来越响。
      侏儒身后,一个眼睛绑白布的瞎子开始拉琴,又有一个背上长瘤的大块头身披彩衣冲进空地里,与两名侏儒有模有样地打起来。

      一时间,人影晃动,喝彩不断。

      项姥姥把锣槌丢开,从袖子里抽出扎成捆的长鞭,拨开人群朝角落的竹竿架走。

      阿柳还在上面吹风。
      她屈着一条腿,下巴搭在膝盖上,不时朝远处瞥一眼,又飞快地收回视线。

      那个戴瞎子白布的人还没走,正站在原地和同伴说话。
      离得远,底下乱哄哄吵成一团,她又不在下风口,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阿柳很快注意到,他的同伴正在朝她的方向看。

      她皱了皱鼻子。

      小心眼,东西都还给他了,还不肯罢休。

      他半路杀出捏她手腕时她就注意到此人身手不凡,不宜正面较量。

      一个都不好对付,现在又来三个。

      于是在心里计数,也许等会要先挨他们一顿打。

      那就是……二加一,三顿。
      啧,她这两天下来,饭都没吃够三顿。

      算完数,阿柳又忍不住腹诽。

      这人不光小心眼,还很狡猾,明明就没瞎,居然学瞎子戴白布迷惑别人。
      刚才对上视线的时候,他那双眼睛清凌凌的,吓她一跳。

      正想着那双好看的眼睛,身下竹竿突然颤动。
      阿柳低头,见是项姥姥在拿长鞭的握柄敲击竿身,一时间什么想法都没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慢吞吞地抓着脚踏爬下竹竿。

      站稳后,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灼烧感,阿柳拍拍手,凑到项姥姥身边。
      老妪锐利的眼睛盯着她,低声问。

      “上午去哪里了?”

      阿柳抬头看天。

      “金环呢?你拿走了?”

      阿柳低头看地。

      项姥姥见她如此,有了猜测,冷笑一声。

      “什么时候弄丢的?”

      “没丢。”

      阿柳语气生硬,手往怀里掏,扯开外衣的衣襟,抽出一个金色的圆环。

      附近不时有人经过,人多眼杂,项姥姥没有接过圆环,只细看了一眼,见它光泽不对,而阿柳的虎口上多了几个新鲜的水泡,一身衣服也不知在哪里蹭得满是油灰,顿时了然。

      “学聪明了,拿铁环刷金漆糊弄我?知道偷铁环,不知道热铁不能摸?”她声音压得很低,说着说着,骂了句极粗俗的脏话,“怎么没把你烫死。”

      阿柳听力很好,这么近的距离,哪怕用气声骂人她也能听清。眼见说谎被拆穿,她也不见羞愧,瞪着眼睛面不改色挨骂,决定暂时不告诉项姥姥自己还惹了另一个大麻烦。

      想到那人,她又开始惋惜被抢回去的镶金玉环。

      可惜了。
      如果能把它带回来,说不定一顿打都不用挨,晚上吃饭时项姥姥还会给她多加一只烧鸡。

      阿柳再次揉揉肚子。
      为了寻找替代品,她一上午都没吃东西,在县城里到处游荡,最后才在铁匠铺找到大小合适的铁环。

      她去拿的时候,甚至来不及等那铁环完全晾凉,烫她一手水泡。
      手掌还在疼,阿柳忍不住搓指尖,脑门却被项姥姥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白眼狼!吃那么多饭,连个东西都看不住。等着,演完再和你算账。”

      说完便走开了。
      场上,侏儒和驼子已分出胜负,瞎子放下琴弓抬手擦汗,围观者纷纷喝彩,正在往他们身上抛铜板。

      下一个上场的是阿柳。

      她重新爬回到竹竿架顶端,望着项姥姥在场上讨赏钱的背影,从怀里掏出一叠红绸。

      一边将它缠在圆环上,一边在心里做起另一道算术题。

      杂耍班子里还剩那两个矮子不肯听她的话,项姥姥的把式她还有三样没学精通,南边的县城村庄还有四五座没去过。
      等她当上所有人的老大,走熟这一带的村县,把项姥姥的手艺学完……

      阿柳居高临下地望着那老妪的脖子。
      和许多动物一样,这一处是人身上最脆弱的位置。

      头发蓬乱的少女眯起眼睛,把圆环在手里拍了拍,想象她到时候的威风,心情很好地哼了一声。

      -

      项姥姥在场中踱步:“矮子驼子瞎子,你们都认识,从钟山来的狼女,有谁之前见过?接下来这个舞烛龙,只我一家有。各位瞧好了!”

      不少围观者见过那个横穿场中的身影,连忙转头,想指认在角落的竹竿架上拿细麻绳磨牙的少女。

      这一眼看去,却都愣住了。

      那里竟空无一人。

      竹竿架下方的不远处,惊走狼女的四人停下脚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极为精彩。

      邵知武干笑:“小师兄,你妹妹真是……”
      邵忆文拿胳膊肘捅他:“身手敏捷,警惕性强,堪当司剑之位。”

      梁继寒沉吟:“凡界每年都会给开启丹田者画像造册,呈报钟山。她有这般身手,不像丹田未开的人,为什么我们没能在册子里找到她?”

      只有江玄肃没说话,素纱之下一双眼看着与围观众人相反的方向,想追上去,又怕她再次跑远,彻底消失在他视野中。

      场上,项姥姥目光扑了个空,心里也是一惊。
      难不成当年打她太狠,狼丫头记仇,这次怕再挨一顿,真的跑了?

      人群骚动,围观者窃窃私语,四处张望。
      有人喝倒彩,也有人看不到节目,抬腿要走。

      突然,远处遥遥传来一声悠长、凄厉的嗥叫。

      声音持续许久,穿透力极强,闻者无不毛骨悚然。

      整个街口一时间陷入死寂。

      平安县靠山,每年都有人去山上砍柴,然后再也回不来,祖辈的教训刻在骨子里,世世代代传下去,已经变成人的本能。

      听到这个声音就要跑,不然会死。

      是狼。

      早春二月,冷风料峭,吹动沿街商铺的布幌,那狼嗥声消失以后,寂静之下,只剩布料还在哗啦作响。

      随后,看到一个轻巧的身影出现在声音响起的方位,在翻飞的彩布中起伏,踩着一支支晾布幌的竹竿由远及近。

      少女口中衔着金色的圆环,环上缠着红色的长绸缎,拖在金环外的部分随着她动作在风中招展,拂过她脸颊,和她头发一同飞舞。

      踩过最后一支竹竿后,她跃至空中。

      金环映着日光,红绸如腾跃逶迤的拖尾,而她的颈侧,绯红的胎记形如烛焰。

      一眼看去,仿佛那条传说中衔烛而来,盘踞钟山庇护苍生的神龙。

      阿柳在半空中俯视众人,目光扫过一张张仰起的面孔。
      底下惊叹声一片,她心里却很平静。

      这样的戏码,每到一地,都要上演。

      身带血色胎记的狼女,走到哪里都有人用嫌恶提防的眼神看她,每次听见狼嗥,看热闹的人们都会惊惶失措,避之不及。

      也还是她,每一次,当她演绎世人信仰、供奉的烛龙时,在她跃至半空的这一刻,他们会露出惊艳、憧憬的目光。
      连那枚让她被许多算命师傅拦住,说她是灾星降世的胎记,也在这时成了吉兆。

      明明她还是那个她,衔了个金环,挂了条红绸,他们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灵。

      少女翩然落在人群外围,围观众人神情恍惚,自觉让出一条路。

      “这丫头叫阿柳,六年前我途经钟山山脚的猎户村,在山柳树下捡到了她。那时她正趴在一只白狼的尸体上啖食血肉。我唤她,她却听不懂人话,把她惹急了,还对我龇牙,我朝她嘴里一看,哎哟,满嘴的血!”

      项姥姥站在场中,眉飞色舞地复述着讲过无数遍的故事。

      众人终于回神,定睛一看,见那衔着金环的少女落地后如狼一般四肢着地行走,目露凶光,动作灵活,直直朝着他们冲来,顿时惊叫连连。

      “但我却将她从猎户的手里救下,把她驯服,带她一同走南闯北,教她杂耍把式。大家放心,现在只要我在,她就不敢造次。”

      围观者刚要四散跑开,却听那身材健硕的老妪谈笑风生,极有把握的样子,又看那少女虽气势唬人,却个子瘦小,五官四肢都和常人无异,终究不是山上尖牙利爪的野狼。

      于是壮着胆子,站稳脚步,又都身子朝后倾,和她保持距离。

      “诸位请看她口中所衔的圆环。此物由纯金打造,价值不菲。这几年来我每到一处卖艺杂耍,都会放出同样的话,谁的身手比这狼女还好,能抓住金环,就可将它带回家。可惜啊,六年了,我们在钟山脚下走遍大小村县,连能碰到那红绸的人都没有。”

      这番话也是阿柳听过无数次的。

      照惯例,她要在这时回到项姥姥的身边,高举金环给所有人展示。

      不过,反正她是野性难驯的狼女,偶尔玩心大发在人群中多逗留片刻,也很正常,大不了结束后多挨一顿打。
      今天已经攒了三顿,阿柳不在乎多挨几下。

      她在人群外围跑动,红绸翻飞,有人试图上手去抓,都被她轻巧避开。
      绕过半圈,终于找到那个脸上有痦子的男人。

      说她是狗,奇耻大辱,不可不报。
      她佯装要走,忽然掉头朝他冲过去,皱鼻龇牙,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嚎。

      男人吓得惊叫出声,险些跌坐在地。
      周围哄笑不断。

      在混沌一片的笑声与浑浊不清的气味中,阿柳突然眨眨眼。

      她又闻到了。
      那股特别的、树木的苦香。

      紧接着,阻力通过口中的圆环传导而来,绊住她的脚步。
      红绸骤然绷直,远远看去如一条红线牵住两端的人,她被连带着拽得身形一晃。

      周遭的笑声倏地停了。

      阿柳半蹲在地,稳住重心,顺着力道传来的方向回头看去。

      是那个戴帏帽的人。
      白衣胜雪,身姿挺拔,一张脸被素纱挡住。

      他站在几步开外,正攥着红绸的尾端。

      指节用力,攥得非常、非常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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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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