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朝廷三十税一不假,然而十农九佃,田租多少全凭他们一张嘴,从一户佃农身上便可抵大半年的税,人还……这些事,世家大族并非不知,但事关自己利益,谁也不会轻易改口。
她本也没指望袁基能给出什么建议,只是想探一探他的态度,毕竟袁氏四世三公,影响非同一般。
思及此处,广陵王又坐了回去,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在隐鸢阁的时候,徐神带着她行侠仗义,长生塔的师兄弟们也多行救死扶伤之事,所以她一直以为“侠”就是“人”的守护者。可事实是,她逐渐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亲人总比路人重要、病人总比青壮更得人关照,活泼的人更受关注、同乡的人在一起会多一层别样的羁绊。
她踏进一个新的界限,也就意味着隔绝了其他界限;她从这里出去,也一定会伤害留在这里的人。只能衡量——轻重缓急,寡众之别、敌我之分。
天道恒常,不因人而设,难免会有不甘;唯有制度、律法,如镜对置、如机关运转,不二刚正,才能让人稍有敬畏。
但袁基说得不错,如今看来腐朽的成规也是曾经的人所制定的。规律虽然恒常,但如何解释、如何运用却不由规律本身。
“还能听到吗?”
袁基笑而不语。
“殿下,有些话,出了这扇门,请不要轻易提起,”袁基带着些劝慰,“我知晓殿下之意。殿下不是冲动的人,应当知晓,百年之基将废,一人之力,如何承担得了?”
“我知道。”
广陵王接过茶杯:“只是......算了。”
袁基看着她,目光动了动,察觉到什:“殿下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无事,”广陵王摇头,答得果然,“今日打扰太仆了。”
袁基会意,轻笑一声,吩咐小若准备晚宴。
——
食肆里,小鸦对面多了一个人。高挑的身躯被长袍包裹,漏不出一丝肌肤。
女人为两人端上素面,不见一丝荤腥。她守在门外,换了个箩筐摘菜。
“你是信物派的中间人。”
小鸦看着眼前的人:“怎么证明。”
“没法儿证明,‘非弓’不在我手里,”那人的声音带着些慵懒,“但鸦钜子既然来了,不就说明,我们之间仍有一丝信任。”
她这次跟来汝南,并不是阴差阳错。
师父云游逝世后,墨家内部几乎是立刻分裂为了两派。她作为亲传弟子,获得了前任钜子的头颅与血书,但因墨家信物“非弓”下落不明,除却师门之人,在外的墨家信徒对她的身份始终有所顾虑。她本无意关注这件事,可是她发现,如果不被承认,很多事情她无法着手部署,人员也无法调动。于是,在和同门商议后,由她自己出门寻找“非弓”。
不过途经广陵时,她选择暂时留下。云雀的排班表是公开的,她平日里也多用月钱资助别人,再加上和其余血书派门徒的书信往来,最终敲定了这个时间。
[非弓在汝南。]
她很早就收到了这条消息,但对方极其警惕,任凭血书派门徒引诱和威慑,始终不肯出面。但可以确认的是,信物派大概与世家有关。
“是,”小鸦道,“如果不是你主动在流民身上留下线索,我们不会找到你。”
墨家首倡“兼爱”与“非攻”,门徒无论男女老少,遇到需要帮助的人都会尽力施以援手。师父本就死在袁氏,只是多年来门人一直不曾找到证据;潜伏汝南的的这些年里,安置流民、修缮房屋这样的场合,血书派从也未见过其他人出手。如果不是“非弓”被人带走或者门徒叛变,那么,汝南的信物派,或许是以另一种方式在关注着这些人——一种不需要亲自到场的关注。
男人笑笑:“那么,鸦钜子想问什么便问吧。”
小鸦也不客套:“为什么投奔了信物派后又要联系血书派?”
男人似乎轻哼了一声,娓娓道:“鸦钜子以为,信物派和血书派有什么不同?”
事实上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墨家的作风向来是说一不二、恪守规则。这次虽是突然,但规则中并非没有应对突发情况的措施。三样信物她占其二,即使不能完全继任,也不该受到那么大的阻碍。
外出亮明身份时,有人说“你能够继任不过是大家感情用事”——感情?这是规矩。
“没什么不同,”小鸦道,“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要倒戈?”
男人没有说话,摘下手套,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上写下两个字——同、贤。
“我见过上一任钜子,当时的我以为,他郁郁不畅,是因为没有权势。在这个世道,白手起家、什么都靠自己,可是很难的,”男人缓缓道,“所以我想,既然权利在世家手里,那么,钜子是平民还是世族,又有什么不一样?更何况,他们知道得更多、能做的更多。”
小鸦置若罔闻,平静道:“但是你改变主意了。”
“是,”男人点头,“我亲眼看到了。”
那些平民无法获取的知识,被他们编织成牢笼,再以手中的权利赋予它“法”的正义。无法想通其中关窍的百姓或自愿、或被迫地进入,还要给予他们感恩戴德的赞美。流民、战火,数年过去,世家有无数次机会可以避免和补救,但每一次都朝着与墨家相悖的方向偏离。权是权,义是义,高高在上的人意识不到尘土为什么叫嚣,更不会为短命的蜉蝣倾斜手中之伞。
“哪怕救人,也只是因为‘救人’这件事是美德,是获得品评的机会。人命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粮食、士兵、劳役。墨家这把刀,在平民手里,或许掀不起什么波澜,但刀锋绝不会对准自己。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男人也观察着小鸦的神色——听到这些时,对方脸上也并未流露出同情或悲悯。那副表情,让他一瞬猜想这是不是一副偃甲。他审视着她,预备着下一步的动作。
小鸦只是看着他:“你觉得血书派能做到?”
这下轮到他沉默了。他搜集的所有消息都指向这位鸦钜子是位真正的墨者,但面对这样的理由,对方不仅没有赞同、说道,甚至没有一丝情绪,还颇为理直气壮......?
墨家门徒大多隐于市井与山林,过着清苦贫乏却又稳定、规律的生活。他见过太多人,终其一生,把百年前的那些言语当做唯一的救赎,即使做着古道热肠的事,也只会让人感到冷漠,仿佛与他们而言,只有任务是最重要的。看来,这位鸦钜子还真有些不同。
“这可不是合作的态度,”男人的声音也冷了几分,“鸦钜子就不怕今日谈崩了?”
“怕?”小鸦道,“大不了你继续帮信物派,有什么区别?”
......?
男人微微偏头,试图从她的表情判断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鸦钜子未免有些托大,”男人斟酌,道,“即使分裂依旧,你就不怕我暴露你的行踪。”
长袍下的手无声紧握,男人观察着对面人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动手。
突然,那人的面上发生了一丝变化。
“我知道了。”
男人仿佛在哪儿见过这样的表情,但很快,那人又恢复如初。
小鸦道:“信物派的人果然在袁氏。”
信物派一直知道“鸦钜子”的存在,但就血书派得到的消息,他们不愿轻易暴露“墨家还存于世”的消息。一个失传百年的学派突然出现,其核心虽是“兼爱”、“非攻”与“尚同”这些让世族头痛的语录,但那些辅以用之的器械、机关与攻城、守城之术,对他们来说却至关重要。而这柄利刃一旦被人认为不能为己所用,便会被毁灭。到时候这就不是墨家内部之争,而是天下之争。信物派不可能完全隐藏自己的踪迹。
既然如此,还要暴露给谁呢?
从进城到现在,知道她另一层身份的人——
“我看阁下不像是市井之人,”小鸦挑眉,“如果袁氏的人知道自己的手下有二心,会怎么样呢?”
男人没料到她竟是通过一句试探的话便猜到了这一步,立即从袖中抽出短匕。小鸦挥臂格挡,皮质护腕上即刻出现了两道划痕。两人瞬息便拆了几招,旁边的女人见状略有迟疑,刚准备放下手上的动作,又被小鸦眼神示意着坐了回去。两人交手速度极快,动作皆是狠戾,稍不注意就会被一击毙命。
[谈判不可能一次达成,但是至少,要让对方知道你的底线和手段;如果对方愿意继续,再展示诚意。]
“我不杀你,”小鸦说道,“现在我相信你的确想和血书派合作。”
“有意思,”男人笑了,“但我想杀你了。”
小鸦嗤笑:“那就各凭本事!”
偏僻巷陌,午后更是没什么人,邻近的几家铺子在他们打斗间慌乱地关上了大门。足有一刻半,谁也奈何不得对方半分——虽然多数时间是小鸦在逃。
二十招之内,小鸦便意识到自己打不过眼前这个人。这人长袍看起来身瘦弱,但力气可一点不小,不仅如此,他身法轻盈,要不是平日她跟阿蝉和天蛾拆招拆得多,估计很难撑那么久。
[阿蝉是我的近卫,不会恋战;但天蛾是死士,他一定会下死手。要考量对方的意图和你的目的再确定要不要鱼死网破,活着最重要,知不知道啊?]
自己如此退让对方却始终没有停手,难道是真要杀她?
小鸦从争斗中抽身,快步往来时的方向掠去。身后的人穷追不舍,沿途路人惊呼着躲开。小鸦尽量避开人群,眼前,巷道尽头,一群巡守官兵路过,为首之人身着重甲,眉宇间不威自怒,像个将军。已有百姓慌张地跑向那人,那人看过来,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士兵从两边进入巷道,疏散人群。
信物派不希望她被发现,她自然也不想在此时暴露信物派的行踪。身后的动静并未消失,小鸦回头想说什么,那人却踏上屋檐走了。官兵又分出一拨去追他,小鸦趁机上前拦住他们的首领,取下腰间王府的符传递到他眼前。
......
“竟是如此,”名为“颜良”的将军微微皱眉,“原来是随广陵王殿下而来的使者。还好没事,否则末将无法向长公子交代。”
小鸦舒了口气,随即摆摆手:“汝南这么大,难免有几个这样的。我倒是没什么的,就是那些小摊遭殃了。”
“请不必担心,”颜良颔首,“我会统计好后上报给巡城将领,届时自会有人来赔偿。”
小鸦点点头,随即“哎呀”了一声,拍拍自己的脑袋。
“我给殿下买的东西忘在铺子上了,”小鸦挠了挠头,“将军先回罢,我稍后就到。”
“不可,”颜良正色道,“方才出了这样的事,我随姑娘同去。”
“呃......好吧。”
她的确落了东西,但也想回去看看那人有没有留下什么,眼下便不好推辞。他们一前一后走到食肆,老板娘依然在摘菜——方才的桌子,她放下的吃食不见了。
“......”
老板娘显然也是一愣,缓慢放下手里的菜,上前几步。
颜良也觉得奇怪:“老板,请问这位姑娘落下的东西在哪儿?”
“落下的......?”老板娘看着小鸦,不解道,“分出去了。”
“分出去?”颜良略感诧异,“那是别人的东西,你怎可随意动用?”
“这......”
老板娘略感为难,仍不住地看着小鸦,想要从她那里找到答案。颜良觉得奇怪,正欲再问,旁边默不作声的小鸦却突然“啊”了一声。
“是给刚刚那些乞儿了吧?”小鸦朝颜良解释,“方才那个贼人突然来袭,我叫他们帮我看着,如果我没回来就拿回去吃了。”
“是吗?”
颜良看了看老板娘,对方却不吱声。这些穷苦人家常常互相救济,更何况还是一些小孩子,没有办法追究。
“真是抱歉,”颜良抱拳,“殿下想要些什么?末将这就去买。”
“不必了,”小鸦笑道,“我们楼......殿下的忌口很多,还是我去买吧!”
颜良本也是刚从城外回来,还要回袁府报告,闻言便不再坚持。他拨了自己的亲兵陪着,自己先走了。
老板娘还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眼前的女子也没有动作。亲兵觉得奇怪,但这是袁府的贵客,他也不敢多问。他上前:“使君?”
“使君。”
老板娘突然也道:“使君可还来吗?”
她语气冷漠,听起来不像揽客,倒像是某种质问。亲兵正要呵斥,小鸦却道:“来。”
“素面好吃,一定会来!”说罢,小鸦转身对亲兵笑道,“大哥,那就麻烦你帮我带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