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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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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一个人站在厅堂前的空地上,早饭时间已过了,诸位山贼劫人的、耕地的、下山采办串门的都各去忙了。
只留下所谓的文人魏三看着小人质。魏三倒也心大,自顾自的在所居的草屋里看书,放任着息衍到处跑。
然而息衍自己却不跑了。魏三说这山里有野兽原是不假的,在此的第一个夜里听得见狼嚎之后,息衍便觉得逃跑实在是个需要仔细谋划的事情。反复思索了一夜后,息衍最后确定下来,既是一群强盗们吵了许久,最后暂时不要把自己怎样,且不如先好好准备了,至少偷到了足够的食物和水、防身的工具才能真正跑得掉……最还好偷得到罗盘、铜钿……
还没真的实践过以九州星象识别方向,学到的纸上谈兵的东西往往不可靠——这是息衍在于崎二十余日的教导下学到的一大经验。
其实另一个潜意识下的心理,息衍面上也许不愿承认:当山贼们最终盘问了息衍的家境,最后觉得,这息家既不算权势大,也不算完全落魄,大约还可以赌一把。于是全部十一个山贼围在一起,商讨了许久,最终由魏三执笔封好勒索信,由阿六扮作了附近村里的农户,假托过往的商队捎给温云息家。
二十五个金铢,若说换一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少爷,实在算不得多了。息衍口中说着自己的父亲必不会受此要挟,其实心里是没底的。在父亲心里,他可值二十五个金铢么?息衍不敢想,但又难免有些小小的揣测和期待。于是这逃跑工具一直也不曾偷齐,反正山贼们也没紧着一个小孩的吃吃喝喝,还搜罗了些孩童的衣物来,告诫息衍山里清晨的天凉,不要忘了加衣,搞出病来兄弟们都很麻烦……
息衍发现山贼其实也不过就是普通人,并不意味着多么凶神恶煞或是蛮不讲理。他们自己种地、下山去集市花钱采办,也要自己下厨做饭吃。而且排了老八的刘牧原就曾是个工匠,还很是喜欢小孩子,前几日下山回来居然给自己买了糖吃。息衍很想说他不是小孩子了,但顾虑了人家毕竟是山贼,服软的乖乖接了,一声道谢引得刘八乐开了花。
若真说不同,大约这论资排辈还算有个传说中的山贼样子,不过令他不解的是这排位空出了数个来,比如息衍一直不曾见到应该有的老大、老五、十一和十二,莫非是出门了么?再特别的,便是十一个山贼轮值着下山守在路边敲闷棍,只捡那单个过往的行人,的确是不杀人不放火,不过是搜了人家的盘缠而已。
息家历有每天早起练武的习惯,便是息衍随着商队颠簸也不曾改变,此刻安顿了,更要活动开手脚,必要时才好自保。这些时日息衍已摸清了山贼窝里的格局,从厨房里寻了烧火棍,先在空地上扎了会马步,练了拳脚,又把棍子当了刀枪耍了些时候——息成渊倒说过息家的刀剑倘若练精了是极有威力的,不过息衍觉得父亲并不算是个真正的武士,心里对这话很是怀疑。
只是种直觉,息衍一下子停了挥得呼呼有声的棍子,凝集目力往空地前的林子里看,什么人也没有。可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还在,一如前几日。息衍走到林边,东西看了半晌,终于认输的离开了,似乎不明白自己何来的幻觉。
嗯,那个孩子今天换了件不合身的衣服。明明不适合栖身的树丫上,有人微笑着,极懒散的舒展了身子,换了个姿势倚在高处,随着树上的枝叶一起微微摇曳,居然也极其自然和谐、行云流水。
似有所感,树上的人低头,看见孩子仰着脸,一双晶亮的眼里满是得意。
息衍觉得自己是胜了,终于捉住了这个藏了数日的人,然而想质问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正踟蹰间,肩上却被人狠狠的扣住了。息衍侧头,看见一脸不安的魏三。
魏三把息衍拉在身后,对着树上人长揖,恭敬道:“不知是前辈驾临,是学生失礼了……这小子不懂事,万望没有冲撞了前辈。”
息衍极是震惊,却见树上人无奈的摇头叹了口气,一手按着自己的鬓侧,一手支在树干上随意坐起来。息衍甚是担心那枝丫禁不得这般动作,耳听树上之人道:“魏辰生——如果这名字没记错——我不过头发白了些,看着也比你大一点而已吧?”
魏三忙抬头,还待再说什么的时候,见树上人一脸兴意阑珊,忙拉了息衍告辞往厅堂里去。
息衍一直忍住好奇到进了屋子,终于按捺不住向魏三小心求证道:“那个人是……”
魏三板了脸,只叱息衍道:“净招惹是非!”
息衍不敢再问,闷闷回山贼们收拾给自己的屋子去了,心里揣测着那树上人与山贼们的关系,是否在关键时刻能助了自己逃走的……
这注定了是个多事的日子,不过午时便归来的阿六着实让魏三吓了一跳,便盘问道:“难得轮是你上城了,怎会回来的这么早?不是说过给我带书的么,居然两手空空?”
阿六神色复杂看了一眼也在魏三屋里翻书的息衍,慢慢开口:“今天我路过驿道上那颗老垂柳的大石旁边,看见了一个苦修的长门夫子停留,藏了东西在下面……”
息衍把书搁在一边抬了头,心悬了起来,他知道那垂柳大石正是山贼们信里提到叫父亲交金铢的地方,然后他自己则会被送到山下某个小镇里一个的客栈。
阿六从怀里小心掏出一个布包,展开放在桌上。
息衍看清了,那一刻好像无比漫长,息衍很希望这不过是个荒谬的梦,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或者该笑,失望或者庆幸,伤心或者喜悦。但他想他会永远记住那个瞬间,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
布包里是一小堆银豪,以及一张揉得皱了些的白纸,上面是息衍熟悉的温端工整笔体,不卑不亢的语气:“我迟早会想出办法凑够钱,请不要伤害我弟弟,他不会给人添麻烦的。”
原来终有人是关心自己的,只是不是那个期望的人……息衍甚至可以想象到哥哥落笔写这字条时会是紧绷着脸的决绝,一月不过三个银豪的零花,面前这数十个闪着银光的东西必已是哥哥全部的家当了。那么重信誉之如哥哥,拿什么来赎自己这个幼弟呢?回头去求铁了心肠的父亲么?息衍呆呆站着,那个不要自己的男人他说过,男儿不流泪的。息衍想着父兄,眼眶略有些湿,最后居然微微扬了嘴角,自嘲而无奈的笑了一笑,那神情已远不像个孩子。
魏三扯过纸条,看着愣了片刻,想了半天措辞,而后瞄了失魂发呆的息衍一眼,低声骂道:“妈的!”
“怎么办?”阿六低声问。
魏三耸肩,“二哥回来,再做定夺吧。”
入夜的时候,息衍一个在屋里等着山贼们讨论出的结果,他开始盘算着要逃了,从墙角翻出另一根烧火棍来——那是数日前藏起来的,因为发现管厨房的十三实在是个迷糊的人,所以这件事并没费周折,还有数个干馒头。可惜没有水袋,不过这雷眼山里好像山涧溪水也并不少……
总之,虽不尽如人意,大约也可以逃了的。息衍收拾好一切,推门,迈出一只脚,然后看见山贼里的领袖霍二哥正双手抱在胸前,在门外七八步的地方候着自己。
息衍咬咬牙,暗暗握紧了烧火棍。然而霍二没逼近,只懒懒道:“小子,你能逃到哪去,嗯?”
息衍不语,盯着寻找霍二的破绽。
霍二叹了口气:“真是麻烦,叫亲爹抛弃的孩子我真没见找着几个。这明摆着是你爹不要你了?你可还有投奔的地方么?”
息衍第一个想到的是于崎,可是又颇有些自弃的想到,于崎不过是念在了父亲的面子,可是父亲都是这个态度了,那一个外人还会来为自己操心么?况且若是真放在心上,这些天也早该找来了。
于是无语,依然神情戒备盯了霍二。
霍二再次叹了口气,回头道:“老三啊,这孩子果然是没处去了,你猜的还真准。”
息衍才注意到正由暗处走出来的魏三,魏三也叹气道:“那是没办法了。”复转了脸向息衍道:“小子啊,如果这附近也没有可投奔的人,你要不要入伙?”
息衍完全出乎了意料,一时间只重复道:“入伙?”
魏三补充道:“当然,你若是想走,明天我们会送你下山,但是你还能去哪?”
息衍握紧了手里的棍子,又松开,低头看着脚下很久。
“我留下。”
禄水镇其实并不是个镇,不过由于时常有些过往的商队驻足歇脚,慢慢发展出些规模来,也就有了客栈茶楼、商铺集市。附近山区里一些近点的村落也赶了初一十五的日子集会买卖。
八月十五,便是真正入了秋的。魏三漫步徐行,面带微笑同已经熟了的临街商贩们打招呼,轻摇了破折扇,另一只手捏着本书,看上去甚是文雅,可跟在后面的息衍却知道,魏三捏的,是一本绝对为文人所不齿的《九州长战录》。
息衍面上不甚愉悦,怀抱着两件冬衣,半晌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九哥给我定做的衣服都是黑的?”
魏三拿扇子敲了敲小孩的头:“你不是说,不喜欢灰色么?”
“那也……”息衍看出魏三眼里的戏谑,咬牙切齿道:“那也未必就要黑的吧?!”
魏三扯扯自己一身灰袍,道:“十六啊,下次你来替十五洗大家的衣服吧。”
息衍登时不再言语,一会又道:“不洗行么?”
魏三笑:“当然……不可以。你已经不是在家里当少爷了,到这来就得学会干活,不得挑三拣四。”
前半句尚是玩笑之意,后面却隐隐带了点严肃出来。息衍立刻明了,识趣的不再做声。
魏三话点到了,又笑道:“这才对么,否则叫我二当家的脸面放去哪里?”
于是便顺带提出了一些日子以来的疑惑,息衍道:“三哥,我一直想问,这山上怎么没见大哥?”
魏三一下子站定了,复摇摇头,指着前方一家“王记肉包”的招牌道:“来了一趟,不吃这包子,可就亏大了。”
便领着男孩进了其貌不扬的包子铺,方是巳时的关头,包子铺里零星坐了三两人,息衍本来不饿,却知是自己问错了事情,没敢再提出异议。
坐定的时候,就见一个圆圆包子脸的伙计堆了满面笑凑上来:“哟,魏夫子?稀客稀客!”
魏三也打了个礼,客气道:“王掌柜别来无恙啊,这可不是一上城就奔您这来了!”
原来这小铺子里掌柜伙计都只是一个人,息衍斜看魏三一眼,不知这山贼怎么就混成了夫子。
王掌柜呼来了八九岁的小女儿阿花给魏三上了茶水,打量了一下息衍,道:“这是……不像令公子啊?”
魏三笑道:“王掌柜说笑了,我哪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王掌柜大约也是客少无聊,居然也颇有兴味的猜道:“那是……学生?”
魏三摸摸息衍的头,面不改色一派安详,“远房表弟,以后便也算学生吧。”
王掌柜得了满意答复,一脸笑意又去招揽客人了。
息衍压了声音,小声道:“骗人……”
魏三半玩笑半认真:“你是山贼,要砍头的,难不成还到处张扬的说出来么?”
息衍无言,心情忽的不甚舒畅。
魏三叹了口气,“时时记得自己就是人人喊打的,我们没有力量,失了分寸就是找死。你问为什么没有大哥,那些空出来的位子,都是我们曾经的兄弟。”
息衍震惊,对于不曾见面的逝者谈不上感情,却分明见了魏三的话里暗暗潜藏的落寞苦涩,只能默然。
魏三却扬了头,折扇遥遥,甚是欣喜道:“包子来啦!几十里路带回去,就是不能和刚出锅的比啊……”
息衍筷子夹了不大的包子,仔细端详着,纹路细致,白嫩可人,香气扑来,然而却没有了胃口。
魏三扫了小孩一眼,悠悠道:“逝者已矣。我曾觉得自己不过是个读书人,一辈子见不到多少生死,可事实上,天命总是不由人的。”
“不是那个,”息衍踌躇一下,低声道:“三哥还记得那天的树上之人么,你叫前辈的?”
魏三脸色微变,极快环视一下左右,复盯了息衍,“又见了他么?”
息衍点头,“有时来指点我武艺……三哥可知,他到底是什么人?”
魏三沉默半晌,道:“我只知道,曾有官兵上山来搜什么人,却顺路灭了我们的兄弟。”
息衍无言,狠狠咬了口包子,闷闷道:“我懂了,不会再见他……”
魏三又道:“不过也是他出现,否则你三哥我也早丧在那时,成刀下亡魂了……”
魏三叹道,“一人之力,屠出修罗场,从前我是不信的。你是小人物,临近却住了那般的人,只能敬畏。”
息衍于是不知当进当退,闷闷了不语。
魏三慢慢道:“十六啊,有话直说吧,留下了,那就该把这里当家的。”
息衍用筷子戳着包子,一会儿,才道:“那人对我讲,不想做一辈子山贼,可以学他的武艺……”
“要你拜他为师?”魏三愣了愣,忽笑得很开心。“这是好事情啊,为什么还遮遮掩掩的?”
息衍小声道:“我想学武艺,可是怕大家多想,我不是为了离开才学的……”
魏三敲敲孩子的头,笑,“十六你记着,人这一辈子总是要抉择的,把握好自己的心,其他就不能太过瞻顾。”
很多年以后,息衍于皓月下的沙场仰望那一抹猎猎飘扬的箭破蔷薇旗,忽想起彼时温暖的上午,懒散温和的小镇上,有人轻飘飘的讲出那么一句简单的道理……
息衍笑笑,掀了帘子回营帐。
凉凉的寒意凄冷里,活泼热络的弦子小调就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