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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暗渡陈仓(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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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鼎沸的喜堂内一时竟寂静无声,但见一名年轻女子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她身上穿了件与婚礼喜气格格不入的素白衫子,只是衣衫下摆沾了不少尘土,显是兼程赶路所致。她的脸色甚至比她的衣衫还要苍白,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秦北宴,对满堂江湖要紧人物竟是视而不见,便这样一步步地朝他走近。
秦北宴风流成性在江湖上早就不是秘密,众人见这女子脸上伤心欲绝的神色和秦北宴目光闪烁、似有愧色的样子,多半心中明了是怎么回事了,当下只冷眼旁观,且看看这出云斋和鹤舞山庄如何收场。更有不少人认出这女子正是华山名宿莫虚怀的女儿莫相宜,心中陡起幸灾乐祸的念头:“江湖中素传新任华山派掌门曾亦征年少轻狂,心里对谢先生很是不服,只是因为初任掌门根基未稳,加上华山派的老靠山鹤舞山庄有江河日下之势,这才勉强服软。这下子这华山派莫姑娘在秦七爷大婚之日一闹腾,倒是替华山派将两边都给得罪个够,曾亦征掌门的位子愈发不牢靠了。”
秦北宴只觉众人目光都聚焦在他和莫相宜身上,阮明章更是怫然变色,谢观潮在他身侧更教他觉得如同芒刺在背一般。秦北宴素来多情,自命对每一个情人都是一般看待,决不厚此薄彼,但也正因为这样,他分给每个女子的感情便是寥寥。对莫相宜所起怜惜之意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点灵光,心道:“好机会!天助我和阿暄……”
他定了定心神,扬起一抹微笑道:“莫姑娘,在下今日迎娶阮小姐过门有江湖上各位前辈同道见证自是假不了的。秦某记得也曾遣人将喜帖送到华山曾掌门手上,他今日未能前来,正是在下心头一件憾事呢,不过有莫姑娘作为曾掌门的师妹和代表,在下的婚礼,也是一样。莫姑娘请一边上座,待一会儿婚宴开始,在下再亲自向姑娘敬上一杯,如何?”
莫相宜一阵气苦,颤声道:“我千里迢迢赶来见你……难道……难道便是为了讨你一杯喜酒喝么?适才我问你,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你……你为何不回答?男子汉大丈夫你说得出做不到,难道连承认的勇气都没了么?”
秦北宴脸色稍稍一变,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恢复如常,正色道:“莫姑娘,在下得蒙义父器重,入了应天盟办事,这才得以和姑娘共事,姑娘对秦某关照,在下从来不敢忘记。虽然彼时在下年纪小,对姑娘的承诺却也不敢忘记。不错,在下和姑娘是有三生之约,便是今时今日在下也不会否认……但姑娘今日上门如是为了秦某不守旧约另娶他人而兴师问罪的话,在下也只好请诸位武林同道评评理了。”
但听得秦北宴清朗的声音响彻喜堂:“婚姻之事自然应当听命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请姑娘扪心自问,秦某有否提过要向莫前辈提亲?当时以莫前辈不喜在下与你来往为由,加以阻止的也是姑娘你。敢问姑娘一句,当时你阻止我,难道仅是你说的那个原因?还是当时有和华山前掌门公子厉羽的另一桩婚约等着你,你怕在下提亲坏了你的好亲事才阻止我的?……算了,不说也罢!”秦北宴越说脸上越有忿忿之色,旁人不禁想道:“这可是这莫姑娘的不是了,厉羽活着的时候,她在秦七侠和掌门的公子之间摇摆不定,秦七侠是何等人物,凭什么要痴心守候这么一个女子?有得是更好的女子要嫁他为妻。这莫姑娘可好,等厉羽一死,没得选择了,这才定下心回头找秦七侠,发现人家不要她了,心中不忿便到他婚礼上大闹,这样的女子如何要得?”
莫相宜浑身颤抖,直视着秦北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阮明章走上前来,向她一抱拳道:“莫姑娘,你先父莫前辈和家父生前相交莫逆,今天是舍妹和秦七侠的好日子,你来贺喜我们欢迎之至,若是你前来寻秦七侠将以前的事说个清楚,现在要交待的也已经交待完毕,这拜天地的吉时却是误不得的,你……”
莫相宜对阮明章一番话置若罔闻,使他颇为尴尬。本来这里是谢观潮的地方,他也是客,不便出头,但谢观潮这个主人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和宾客一般束手旁观,好像丢脸的只是他阮家一方而已。这是他妹子的婚礼,他也算得半个主人,眼看莫相宜杵在原地如石像一般纹丝不动,便要误了吉时,不由得心头火起,悄然对手下人使了个眼色。手下会意,悄然向她逼近,便要趁她猝不及防间将她拉开。
却听“呛啷”一声,莫相宜已然拔剑在手,喝道:“谁敢碰我?”
众人心中一凛,均想:“这可越闹越不成话了……不过凭她的武功想和心上人同归于尽,似乎不可能啊。再说这堂上有的是高手,能由得她胡闹么?华山派这次麻烦可真是大了。”
秦北宴也是吃了一惊,他武功虽远胜于莫相宜,却素知她性子刚烈,一时间也不敢靠近她,叫道:“相……莫姑娘,别做傻事……”
莫相宜凄然一笑,秦北宴见她神色有异,暗道不妙,手中扣了多时的一枚飞蝗石已然出手。
莫相宜调转剑头,横过长剑,在自己颈子一划,顿时鲜血迸溅,栽倒在地。秦北宴所发的飞蝗石这一刻其实已然击中她的手腕,只是她死志甚坚,将所有力气集中于手中,以秦北宴的内力竟不能使她长剑落地。但也正因为这一击,本来应该立时毙命的莫相宜却还留有一口气,只是利刃断喉,除非君无念这样的当世神医在场,或许还能一救。
谁也没料到这年轻女子竟会突然自刎,是以堂上高手甚众,却没一个来得及出手救她。
秦北宴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这一刻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抢上前去抱住莫相宜的身子,但见她费力地睁开眼,发现抱着自己的人是秦北宴,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秦北宴的衣袖,气若游丝地说道:“你……你原谅我了?你……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我阻止你向爹爹求亲不是……不是因为我对厉师兄有意……我是怕……怕爹爹他……他知道我们的事之后,不许我再见你……我不知道这样会让你……误会……误会我有二心……我心里从来没有第二个人……”
她的声音越说越轻,终于说不下去,紧抓着秦北宴衣袖的手慢慢松脱,她支持着说完心中非说不可的话之后,既没了牵挂,又透支了最后一点体力,此时已然气绝身亡。秦北宴心头大震,他怎会不知莫相宜昔日用意,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一言竟害死了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女子,他更没想到这个和其他围绕着他的美丽、多情的女子竟如此刚烈。他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她,正如她也不曾了解过他。一时间胸腔之中堵得厉害,心中却是空得可怕。
众人眼看着一场好端端一场喜事竟然闹得血溅华堂,心中老大不是滋味,正惴惴等着主人家发话如何善后,却又见出云斋的一名仆役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进门之时几乎摔了个趔趄。那仆役甚是年轻,也甚是莽撞,见了谢观潮和薛仰山便扯开嗓子回报道:“不得了了,主人,大总管!夫人的故居烧起来啦!”
刚才还因为莫相宜的死而心神恍惚的秦北宴一听此言如梦方醒,一跃而起,抢在谢观潮头里问:“义母的故居?那阿暄逃出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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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仆役因为先前赶来报讯奔得太急,这会儿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秦北宴心中焦急,抓住他肩头,急问道:“说呀!你哑巴了么?”
他心急之下,手中力道难以拿捏妥当,直捏得那仆役肩骨格格作响。出云斋上下皆习武,但一个粗使仆役武功又高得到哪里?给他这样一捏,痛彻心肺,眼珠一翻,竟而痛晕了过去。秦北宴见状,忙松脱开手,呆了一呆,拔足冲了出去,直奔起火之地。
谢观潮脸色凝重,转头对薛仰山道:“仰山,你跟着去瞧瞧!一定要把人救出来,还有夫人的骨灰在那里,你便是不惜代价也要抢救出来!”
薛仰山领命急匆匆赶了出去。
阮明章见新郎官儿为着个义妹便这样抛下自己的妹子,脸色更为不豫。谢观潮知他心意,拍了拍他肩头,道:“世侄,北宴这孩子从小便重情义,他一听说他妹子有可能出事,心里着急,没向你交待一声便去瞧阿暄,固然是他年轻不懂事之故。我这做义父的替他向你赔不是啦。”
阮明章慌忙还礼,连道不敢。其实谢夫人故居这把火一烧,倒将众人对莫相宜之死以及秦北宴过往风流史的关注转移不少。本来婚礼进行到一半,中途有人血溅华堂,两家都颇为尴尬,这关头出了别的事,这倒成了绝佳的下台的台阶。阮明章不傻,很快便想到了此节,脸色也渐渐和缓起来。
此时谢观潮似是无意地说道:“唉,阿暄这孩子也真是多灾多难了。她嫁了你义弟君无念这样一个如意郎君,谁曾想才两年的工夫,便遇上魔教血洗应天楼这场大难。可怜我的好女婿、你的好义弟没逃过这场大劫难,年纪轻轻便撒手去了,连尸首都难以辨认,留下阿暄孤苦伶仃一个!她才养好伤,回来看我这个义父,我舍不得她,留她在出云斋多住些日子,这孩子孝顺,说要趁她回去你们鹤舞山庄之前,替她义母也替我抄写佛经,广积善福,怎想到好端端的便着火了呢?”
他声音中充满感伤,说到后来竟有些唏嘘,此刻看上去和天底下所有慈祥的父亲一般,为女儿命途多蹇悲痛不已。阮明章却是个明白人,听得此言,心下雪亮:“真是只老狐狸!”
老实说,应天楼一役之后,江湖上诸多传言,更有人赌咒发誓曾见当世神医、应天楼主事弟子,以及鹤舞山庄的义子、谢观潮的女婿君无念在应天楼附近出现过,并且魔教众人对之毕恭毕敬。还没什么人敢到谢观潮面前说三道四,但阮知秋死后的鹤舞山庄可就不同了,阮知秋葬礼上突然出现的、难以解释来历的昆仑前任掌门的尸身便足够让阮明章头痛了,这节骨眼上此类传闻更是雪上加霜。唯一庆幸的事,至今为止,江湖上还没有一个人胆敢站出来承认自己亲眼目睹了君无念和魔教有瓜葛。
今日谢观潮趁着江湖正道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一堂之时说起君无念,口口声声称他“好女婿”,便是间接否认了这种传闻。阮知秋死后,谢观潮等同于武林盟主,他为君无念的名声护航,等于间接为鹤舞山庄摆脱这种不利传闻,这对于阮明章当然是好事。
但阮明章心里也很清楚,谢观潮不会只做对旁人有利的事,这件事上,他帮鹤舞山庄其实便是在帮他自己。前些时候一直下落不明的韩暄忽然重新回了出云斋,使得君无念是魔教奸细的谣言又复被人提起,谢观潮对外的解释是“君无念死于应天楼,而且由于大爆炸,尸首难辨。韩暄在丈夫的拼死保护下,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但身受重伤,一直在洛阳城郊农户家养伤。直到日前才能勉强行动自如,并被秦北宴偶然遇上。为了根治她的伤势,加之本身便有任务在身,秦北宴便带了她一同上路去到边陲,求一味产自西域的药草”,他还煞有介事地找来几名洛阳城郊的乡农作证,证明韩暄一直在他们的照拂下养伤直到遇见秦北宴为之。
究竟有多少人相信谢观潮这番解释?阮明章不知道,但至少他是不相信这番巧合如此众多的解释的,估计谢观潮也知道江湖中人慑于他的地位,不敢当面质疑,但背后总要犯嘀咕的。但如阮家在这件事上旗帜鲜明地支持谢观潮的说法,那么所有关于韩暄和君无念的谣言江湖上都不会再有人敢提及。而谢观潮认定了阮明章不会不支持他。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举动皆在旁人掌握之中的,阮明章心头郁结,但又掺杂了一丝奇妙的庆幸:“谢观潮如今尚且需要我开口支持他,就说明他知道今时今日单凭他一个人要在正道一呼百应还是有些勉强,那么鹤舞山庄在江湖上还是有一席之地的!”但是这一席之地能维持到哪天呢?阮明章根本不敢往深里想。
当然,心头郁结归郁结,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他很明白如今已经不是父亲在世时阮家辉煌的时代了。眼角瞥见谢观潮嘴角难以察觉的笑纹,阮明章心头忽然悚然一惊:“那把火不会就是他暗中遣人放的吧?韩暄和君无念身份绝无可疑之事已经由我们天下最大两派联手担保,所以为恐日后再生出枝节,韩暄也是时候死了……老贼忒得心狠!”他越想越觉得煞有其事,又偷眼望了望谢观潮,更觉得背心发凉。
不仅仅阮明章这么想,连急奔而去的秦北宴此刻也是如是想法。
从他们筹谋韩暄出逃一事之时,由于此事干系重大,等同叛逃师门,倘使出了纰漏,韩暄和他只怕都活不了。因而他二人几乎将每一个细节都推敲过了,放火烧屋根本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那么……莫非是义父察觉了韩暄意欲逃走,便先下手为强,将她和她的孩子一起解决?极有可能!
秦北宴提气纵跃,心中直道:“阿暄,阿暄,千万撑住!七哥来救你了……”此刻在他看来,这短短一段路竟比江湖千里路还要漫长。
好容易到得谢夫人故居近前,却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闻讯而来的仆役们乱成一团,虽不断取来凉水泼洒,但好比杯水车薪,竟半点也阻止不了火势。秦北宴举目四望,却哪有韩暄的踪影?他大急,抓过个仆役便问:“里面的人没有逃出来么?你们为什么不进去救人?”
那仆役道:“回七爷,四小姐和她的丫鬟阿竹都在里面呢,火势实在太猛,我等进不去,在外面喊话,也没人应答,只怕……只怕凶多……”他见秦北宴双目变得赤红,想到他和韩暄的交情,这“吉少”二字硬生生地吞下肚去。
秦北宴一顿足,一把推开那仆役,抢过另一仆役手中水桶,对自己兜头浇下,一咬牙便冲进火海之中。他撕下衣襟掩住自己口鼻,辨明了方向,一面叫着韩暄的名字,一面迅速往深处走。火势着实凶猛,不断有带了火的房梁从上空坠落,若是他武功稍差,便是头顶开花之厄。他心中愈发惶急,正此时远远瞧见一个人形的物事躺在远处。秦北宴心中一凛,急奔到近前,见那果然是一具烧焦的尸身,面目难辨,只是从身形勉强辨认出是个女子。
秦北宴心中怦怦乱跳,直对自己说道:“不是阿暄,一定不是阿暄……”他正欲往里走,没留意脚下,却踢中了一件物事。他低头一看,自己适才踢中的乃是一个骨灰盅,这骨灰盅的主人不就是谢夫人么?只是它一直供在佛龛处,是谁将它放在了这里?
秦北宴心头起疑,一手捧起骨灰盅,弯腰时猛地瞥见地上青砖上以利器划着三个字“暄无恙”!他见那三个字的确是韩暄的亲笔,且看那三个字不似匆忙中写就,她既能从容不迫地将谢夫人地骨灰盅从佛龛取下放到这里,并在左近写下留言,想必有充裕的时间用于逃亡,那么这具尸身必不是她。
秦北宴这才放下心来,眼见整个屋子已经给火烧得摇摇欲坠,这时他还不忘腾出一只手,凝聚起真力冲着写有字迹的青砖猛击一掌,直拍得那字迹连着青砖一同灰飞烟灭,这才不再逗留,折返而去。
众人见秦北宴一人奔出,神情沮丧,衣角袖口还有几处烧着了也不管不顾,晚他一步赶到的薛仰山忙不迭地命人将他身上的明火扑灭,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七爷,里面……”
秦北宴满眼痛色,闭了闭眼,道:“来迟一步,阿暄她救不了了……只来得及抢救出义母的骨灰……”
此时此刻,韩暄和阿竹早已经乔装改扮乘上了马车。这把火自然不是她放的,她到现在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谁放火,又是谁洞悉了先机,以飞刀夹带书信向她通风报信?这二者是不是同一人呢?
义父会不会相信她已经葬身大火?——多半是骗不过他了。今天秦北宴成亲,出云斋里的丫鬟、仆役多半都去瞧热闹,火起前一刻刚好有丫鬟送饭菜,今日送饭菜的丫鬟只来了这一个,可是应该“葬身火场”的却是她和阿竹两人。义父迟早会想到这一点,只是希望他派出追兵之前她们能走得远一些。
韩暄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腹部,这几日胎动得尤其频繁,是孩子在腹中便察觉到她们处境危险了么?她心中一暖,很快她在这世上便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人了,只是……倘若他真的尚在人间该有多好!
兀自想得出神,忽然小腹一阵抽痛,跟着一股暖暖的物事自身体深处流出,伸手一摸,裙裾一片津湿,竟摸了个满手鲜血。韩暄心中大惊,腹痛得却更加厉害了。算起日子,她才怀孕八个月多,是孩子有事,还是这孩子迫不及待地要和她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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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一点点渗出,汹涌而至的痛楚似绵延的海浪一般,一波高过一波,车厢内部的颠簸更是加重了这种痛楚,眼看自己的神智即将在痛苦煎熬中消耗殆尽,韩暄松开紧咬着的牙关,还未开口,舌尖便尝到了咸腥,原来她刚才强忍腹痛竟将下唇生生咬破而不自觉。
韩暄勉强提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像呻吟:“阿竹,我们……我们现在到哪了?”
但听阿竹答道:“主子,现在已经到城外了,你累了么?可是要歇一歇才赶路?”
韩暄强撑起半边身子,挑开窗帘,辨明了大致方位,断断续续地道:“那好……听着阿竹,我想……我怕是要生了,所以计划有变……这附近有一处偏僻的尼庵,叫做无色庵,我们……现在马上去那里,记住,避开人们的眼色,从后巷进去……”交待完必要的事宜之后,一声按捺已久的痛叫还是溢出了口,她低声苦笑道:“真是小冤孽……偏偏在这个时候……”
阿竹听了,不由得慌了手脚,她顾不得自己正赶着马车,回过头来,一手掀起帘子,见韩暄脸色惨白,满脸都是冷汗,裙裾上的血迹不断扩散,更是吓得六神无主。
韩暄见阿竹愣住了,心下焦急,轻斥道:“赶车……快!”
阿竹这才放下帘子回过头去,狠狠在马臀上抽了一鞭,若不是因了突变,她心情紧张,多半便会注意到自己的握鞭的手一直在轻轻颤抖。
蔓延到周身的是似乎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疼痛,从混沌到清晰,一寸一寸地在身上凌虐。直到月上中天,这种痛非但没减轻,反倒愈发尖锐起来。连庵中住持都惊动了,一把她的脉象,立刻沉了脸色,立时着阿竹连夜去请稳婆。
韩暄只觉得自己周身的力气随着体温正一点点地抽离,人越来越累,鼻端萦绕着的淡淡的血腥气似乎也浓重了起来,连屋内原本充溢着的檀香味都盖它不住。身边进出奔走略显慌乱的人群是缁衣女尼吧?只是……为何无法辨识她们的面容?还有耳边说不清是命令还是安抚的“用力,再用力”,在一室嘈杂中渐渐湮灭……
恍惚中,远处些微的光亮中依稀站了个人,再走近一点,便看到了朝思暮想的身影。是他么?身子越发轻飘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向他奔去,眼见便要触及他的手,冷不防却给他狠狠一推,咫尺便成了天涯……
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教他从自己身边错过,怀着这样的想法,她又复站起身,然而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如堕浓雾之中,既不见来路,也不见去路。心下彷徨之际,静默的四周忽然有了些响动。
这响动由辽远变得逼近,由模糊变得清晰……她渐渐听明白了,那是婴儿的啼哭之声,正是这啼哭之声将她从无边混沌之中拉了回来。
韩暄睁开了眼,见身边女尼皆是松了口气,不住地念佛号。她知道自己刚才的情形很危险,但也顾不得许多了,她的目光急切地向四周搜寻着她刚生下来的孩子。住持会意,将一个襁褓送到了她的枕畔,柔声道:“这是你的儿子,虽然早产了,哭得这样大声,必然是个健壮的孩儿呢!”
韩暄轻声道谢,双目瞬也不瞬,凝视着躺在身侧的儿子,这孩子眼还未睁开,但轮廓便已似足了他父亲,他生死未卜的父亲……
正此时,一名小尼姑自外间进来,向着住持耳语了几句,她立时脸色微变,向韩暄说道:“这位施主,你和令郎现下已无大碍,你生产之时大耗元气,自当好生歇息,你那妹子去请稳婆,料来很快便能回转。这样我等便先不在此间叨扰了,鄙庵还有一名施主可巧也要临产,贫尼要去瞧她一瞧。”
韩暄挣扎着起身,道:“师太太客气了,请走好!待我身子好些,亲自来向师太道谢!”
一时间屋里人走了个干净,韩暄生产过后着实疲累不堪,原想撑着到阿竹回来却也不能了,不多会儿便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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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睡了多久,她一睁眼,阿竹憔悴的面容、微肿的眼皮映入了她的眼帘,在韩暄睁开眼的一瞬间,她眼中一丝极力掩饰的不安和……怜悯,这叫韩暄心中悚然而惊。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摸理应躺在她身侧的儿子,却摸了个空。韩暄一生中不知多少次陷入危机,有几次甚至游走于生死边缘,但除了那一次身上剧毒全解而君无念下落不明之外,还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能让她方寸尽失的,她产后体质极其虚弱,动一下都觉得乏力,但此刻已顾不得许多,立时翻身坐起,抓住阿竹的肩头,正欲质问孩子的去处,却瞥见她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放置了一架小小的摇篮。依稀有个婴儿沉睡其中。
韩暄心中稍定,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新的疑团:好好地,为何要将孩子从她身边抱开?她放心不下,对阿竹吩咐道:“阿竹,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阿竹迟疑地看了眼她,又朝着似乎兀自沉睡不醒的孩子望了一眼,犹豫地说道:“少主子……少主子才睡下,抱他起来若是惊扰了他,再哭闹起来只怕没完没了。主子刚刚生产完毕,扰了你的休息可就……”
韩暄心道:“她说我儿子才睡下?不可能啊,就算我再怎么疲累,也不能任由自己的孩儿在一旁哭闹自己却沉沉睡去一点都不知道。阿竹是不是在撒谎?可是这又是为了什么?莫非……莫非是孩子有什么不妥,她才不让我见孩子?”
韩暄心中隐隐涌上一丝不安,沉下了脸,命令道:“抱过来!”
阿竹无奈,只得将那婴儿从摇篮中小心翼翼地抱起,送到韩暄怀中。那婴儿给人抱起之时倒也不哭闹,只是微微地哼唧了几声便再无声息。
韩暄轻轻拍着怀中的婴儿,手势有些生涩,但脸上显出的温柔慈爱之情却是不输给世上任何一个母亲,阿竹从未想过这样的神情居然也会出现在她这样一个人脸上。韩暄见婴儿慢慢合上双眼,似是又复睡去,一手爱怜地抚过他小小的脸蛋,怔怔地瞧着他,似是要从中寻出更多和她无时无刻不记挂在心中之人更多相似的线条。
忽地,她的手一滞,惊道:“儿啊,你怎么了?你……你快醒醒,睁开眼看看妈妈!”声音中竟带了哭音。原来她无意拂过婴儿的口鼻之处,竟发觉这婴儿呼吸极为微弱!韩暄虽不是大夫,却也知道这种情形意味着什么。怪不得阿竹抱他起身时,他原已经惊醒却不哭闹——他根本是没有力气再哭闹!
韩暄怀抱婴儿,挣扎着下床,发足便往门外奔去,但生产早已使得她筋疲力尽,她脚步蹒跚,几欲跌到。早呆在一旁悄悄拭泪的阿竹见状,死命拉住她的衣衫,韩暄今非昔比,力气接近衰竭,竟甩她不脱,见脱身不得,哭道:“阿竹,别拉我!我要出去找大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能出事……他有事,我也不活了……”哭声凄厉,足见此刻她心已碎,正是精神崩溃的前兆。
阿竹哽咽着说道:“主子,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在你昏睡期间,这孩子便已经不妥了,我请住持过来瞧过他,她……她说孩子胎中带毒,只怕……只怕……”她再也说不下去,剩下的唯有抽泣。
韩暄哭道:“她救不了,不代表旁的大夫救不了……我不信,我不信……他生下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她不知哪里陡然生了力气,一把挣脱了阿竹,正要往外走,忽地厉声哭叫道,“儿啊……你……你果真舍了妈妈去了么……”话音未落,人却软软地倒下了。
这一次从昏厥中苏醒过来的韩暄并没有像阿竹猜想的那般哭天抢地、痛不欲生。她一醒过来便轻轻拍抚着怀中那个即使她昏厥过去也不肯松手的死婴,脸上的神色宁静而温柔,却叫人心惊。
阿竹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劝道:“主子,少主子他……他已经去了……你节哀顺变,保重身子,不要吓唬奴婢啊……”
韩暄冷冷地横了她一眼,道:“不要胡说,我的孩子怎么会死?他才生下来不到一天,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怎么会死?他……他只是累了……不,他只是调皮,他气我这个做娘的先前睡去没理会他,所以现在他也赌气睡觉不理我罢了!”
阿竹心下恻然,正不知如何是好间,门猛地给人推开。
时已薄暮,夕阳余晖随着来人洒进房中,将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阿竹见了来人,慌忙上去拜倒在地,轻声道:“见过主人!”
这世上能被出云斋的人用如此畏如神明的口吻称为“主人”的也唯有谢观潮了。只是阿竹的声音中除了必要的敬畏之外却没有参与叛逃的战栗,甚而……有的是镇定!
谢观潮淡淡扫了她一眼,道:“起来吧。”他目光投注在罔若置身梦中的韩暄,眼中神色复杂,他慢慢踱了过去,拍了拍韩暄的肩头,道:“阿暄,义父来了……你没有话对义父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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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暄闻声只是淡漠地望了他一眼,眼中除了蓄满的泪水剩下的唯有空洞,定定地看了看他,又复低下头一瞬不瞬地望着怀中死婴,痴痴地笑了起来,泪水却伴着笑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看着谢观潮皱眉不语,阿竹大着胆子轻声道:“主人,她……她只怕真的是因为儿子死了失去心智了……您……”
谢观潮一摆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左手倏然探向韩暄怀中的死婴。他所使的手法颇似江湖中流传甚广的“大擒拿手”,但远比那要来得简洁有效,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江湖上又有几人能当之?更何况此刻已然神智全失的韩暄?
电光火石的一瞬,韩暄怀中的死婴却已易手。她大骇,扑了上去要将死婴抢夺回来,哭叫道:“还我孩子!还我孩子!”一招一式间早没了章法,却是舍尽性命、不顾一切的打法。
谢观潮一手抵挡着韩暄,一手将死婴交与阿竹,顺势点了韩暄肩井穴。韩暄半身酸麻动弹不得,绝望地望着谢观潮:“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他,只有他……”
这是真正哀莫大于心死的人发出来的声音,饶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都不免动容,只可惜打不动谢观潮。他的声音冷静而又残酷:“暄儿,听着,你的孩子已经死了,连他……你也没有了。你还是醒醒吧,我们出云斋的人不能活在梦里。”
韩暄兀自不肯清醒过来,哆嗦着失了血色的双唇,虚弱地辩驳道:“不是的,不是的……”
“啪”地一声脆响,一记巴掌掴上韩暄的脸颊,很重却不包含真力,谢观潮从阿竹怀中抓起那小小的襁褓,将那死婴递到韩暄眼跟前,喝道:“你自己瞧瞧,若是这孩子还活着,这样剧烈的晃动他怎么还能睡着?你再瞧瞧哪个孩子的脸像他这般毫无血色?你是不是要等到他尸体长出蛆来才肯认清事实?”
不知是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还是谢观潮的一顿当头棒喝教韩暄从绝望中清醒过来,撕心裂肺的恸哭起来:“老天爷,我韩暄的确没有积过福,你要报复为什么不尽数报在我身上?我早就是个该死的人了……为何死的不是我?我的儿子他……他才生下来不到一天啊,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为什么要夺去他的性命?”
她的目光飘到了屋中供奉的白衣观音,“观音菩萨,都说你大慈大悲,普渡众生,我儿子就是在你面前出世的,他还这么小,你为什么不保佑他?难道……难道就因为我韩暄从来不信天、不信命、不信鬼神,所以你们便这样惩罚我,夺去我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求你让我的儿子活过来吧,你要我马上死我也甘愿!”
……
谢观潮不去理她,待她将胸中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宣泄了一小部分,情绪渐渐稳定了,才解开了她的穴道。韩暄泪流干了,身上的气力也消耗得差不多,穴道已解开,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滑落,如同秋日堕地的落叶,毫无生机。
谢观潮从桌上取过一柄剑,正是韩暄昔日佩剑“月黯”,掷在韩暄面前,道:“暄儿,我知道你听得见。你这次叛逃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不过我念你素日功勋和你目前的遭遇,出云斋又正值用人之际,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拾起你的佩剑,回去出云斋帮我。你若是不愿,我也不勉强,你这就用这把月黯自刎吧……”
韩暄不声不响,仿佛充耳未闻,良久她才抬起头,直视着谢观潮,冷笑出声:“经过这么多事,义父还敢用我?”
谢观潮道:“对,坦白地说,出云斋现在人材不少,如你这般资质的还真没几个。你如还能为我所用,自是再好不过。你现在孑然一身,除了出云斋,你和江湖上旁的门派还有何牵连?我为何不敢用你?”
“想不到我在义父眼中居然还有利用价值……既然义父还想用我,给我一柄剑,难道不怕我横剑自刎,选了后一条路走?”
谢观潮盯着她,道:“一个一心一意想着死的人瞧见月黯自然不由分说抓起来便往脖子上抹,而你能在这里和我说话,正说明你心里也不想死,这又何必明知故问?”顿了顿又道,“暄儿,你说过你一无所有,那么便从这一刻开始只获取不再失去!比如权,比如势……人短短一生数十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一无所有了。”说到这里,他脸上现出寂寞无限的神色,虽是一闪而过,却如何逃得过韩暄的双眼?
韩暄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义父,我会回去帮你,不过我有两个条件。”她不待谢观潮点头与否,径自说了下去,“第一,我想再在此处逗留两天,我须得好生安葬了我的孩子。”
谢观潮看了看怀中的好似沉睡不醒的死婴,心道:“可惜了。他无声地将孩子递到韩暄怀中,算是答应了她第一个条件。
“我的第二个条件就是……”韩暄将目光投注在侍立一边的阿竹身上,好像在看一个死人,阿竹便是再如何迟钝也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杀意,“我要阿竹的命!”
谢观潮无声地笑了,道:“她可是刚为我立下大功啊,暄儿你定要杀她,这不是为难我么?”
韩暄冷冷地瞥了眼瑟瑟发抖的阿竹,道:“如果义父认为我对出云斋的用场不足以抵消她今日立下的功劳,我也没话可说。但孩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最恨卖主求荣的人了,阿竹我是非杀不可,就算义父今日不遂了我的心愿,只要我在出云斋一天我就会想办法杀了她。义父要保她,最好的法子是不给我机会回去。”
谢观潮眼睛微眯,道:“你是在威胁我了?”
韩暄道:“孩儿不敢,我已经说过这不过是我的条件之一。答不答应全在你自己。”
谢观潮缓缓从椅子上站起,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我出来很久了,是时候该回去处理出云斋的事了。暄儿,两天后务必准时回来!”说罢袍袖一拂,推门而出,他轻功极高,几下纵跃便至数丈以外,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全然踪影不见。
阿竹如梦初醒,奔到门外对着谢观潮远去的方向绝望地大喊:“主人,你不能……不能过河拆桥啊……”话音未落,但觉胸腔处一凉,她收回目光,直愣愣往自己胸前看去,竟是一截剑。
韩暄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他不是过河拆桥,你还够不上这个分量,因为……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条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又算不得忠诚的狗。”
阿竹艰难地回过头,和着口中的血沫,喘息着说道:“我……我就是恨……恨我为什么呆在一个不把人当人看的地方……嘿嘿,你在他眼里倒算是……是个人,那……那又怎么样?你丈夫死了,儿子现在……现在也死了,你得到什么?”
韩暄冷冷地看着她,猛地将剑自她身上拔出,阿竹身子陡然软倒,眼见她气息奄奄即将毙命,韩暄俯身附在她耳边用只有她二人才听得清楚的声音道:“儿子?那根本不是我儿子!不过拜你所赐,我不得不容忍旁人用一个先天不足的婴儿换走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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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竹好似垂死的鱼一般,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只是将胸腔中最后一口气吐了出来。她临死前究竟想说些什么?是刻毒地咒骂夺去她性命的韩暄,还是为自己的背叛行为辩解?再也没人知道。
韩暄怀抱死婴,提剑自房中跃出,飞身来到这尼庵的佛殿前。此时理应是晚课时分,但佛殿中空空如也,竟是一个活人都瞧不见,打探给人换了去的爱儿的下落自是无从下手。韩暄心急如焚,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心浮气躁难免有所疏漏,万一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就追悔莫及。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侧耳凝神,果然听到一丝细细的声音断断续续自这佛殿的地底传来,那声音似是哭声,只是极其轻微,虽说便在她左近,但也不易察觉。
总算工夫不负有心人,一番搜寻之下,果见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口子隐在供桌之下。韩暄将怀中的死婴放在一个蒲团之上,腾出手来晃亮了火折,一手持剑,飞身跃下。不是没想过这地底可能隐伏着多么可怕的危机,但为了她血脉相连的孩子,也是君无念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便是龙潭虎穴,又有何惧?
佛堂地底可比不得璇玑城地下密室的错综复杂,她拾阶而下,根本没有遇上什么机关险阻。粗略一看四周,韩暄猜测这里多半是庵堂的地窖,而且已经闲置了很久,不过这地窖修建得甚是宽广,庵堂中大小尼姑便是全躲在此处也能藏下。
走完所有的石阶,下到了地底,韩暄却被所见的情景惊了一跳。连带着,心沉到了谷底。
在到达此间之前,韩暄心里早已推想了数种情形,甚至早就想好了,若是躲在此处的女尼不肯说出给她们换走的孩子的下落,她应该用什么样的手段迫她们如实相告。只是……眼前所见的却是最坏的情形,满目望去皆是横七竖八的尸身,看服色打扮,多半是此间的出家女尼,偶有一两个不着缁衣的,看形容装扮,大约是在庵堂帮佣的厨娘火工。
韩暄心中怦怦乱跳,莫非先前自己听到的细细的声音便是此处有人垂死所发出来的哀泣?她一时间心头大乱,却兀自不肯死心,举着火折一照,发觉这地窖尽头有一个小门,不觉心头一振,便好似溺水之人陡然抓住了浮木一般。
她三步并两步地跃至那小门前,挥剑削断了门上所落的锁具,踢开门,里面哪有庵堂的尼姑?却是一个两三岁的女童蜷缩在角落。摇摇欲坠的几案上、地上杂乱的摆着不少干粮和饮水,看起来便是韩暄不发现这女童,她一时半会儿也不至于渴死饿死。
那女童却抢在韩暄开口问话之前怯生生地问道:“是妈妈么?还是……梅儿姐姐?”
韩暄皱眉,火折所发的光亮虽然有限,要看清来人是谁应该不是难事。念头一转,她心中已然有数,她悄然走得近了些,仔细察看那女童的双眼,果不其然,她双眼瞳仁似是蒙上了一层雾,黯淡无神。
看那女童年纪幼小,却俨然是个美人胚子,原该是她脸上最惹人注目的双眼却就此盲了,韩暄虽与她素不相识,却也不免暗道一声“可惜”。
打量那女童的当口,她伸出双手,向前摸索,道:“梅儿姐姐,是你对不对?妈妈……妈妈知道烟儿害怕,所以让你来接烟儿走是么?妈妈说过马上会来接烟儿回家的……”语声中满是希冀。
韩暄扫了眼食物和饮水,心道:“将这孩子留在这里的是孩子的母亲?简直匪夷所思!外面那么多尸体,便是她眼睛瞧不见,但那些人被杀之时,能不发出惨呼么?若是当时这孩子便给关在这,心里能不害怕?就算是那些人死后才将她留在这里,看她给自己女儿留下的食物和水的份量,哪里有马上接她回去的意思?普天之下还有这么狠心的母亲?……莫非她和我一样,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将孩子留在此处的?”她初为人母便不得不和自己青生孩子分开,这女童的境遇着实可怜,不免激起了她胸中的母性。
韩暄柔声道:“我不是你妈妈,也不是你梅儿姐姐。我……我在找我自己的孩儿。孩子,你家在附近么?或者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我差人送你回家好么?”
那女童不能视物的双眼骤然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了,道:“婶婶,谢谢你。妈妈让烟儿在这里等她,她说家里现在有很多坏人,他们要害死妈妈和烟儿还有……弟弟……”
韩暄听了“弟弟”二字,心中打了个突,这女童才两三岁的光景,那她弟弟岂不是更小?不是说这庵堂内除她之外还有一个产妇要临产么?莫非便是这女童的母亲?如果是的话,她的“弟弟”岂不就是……!
韩暄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波澜,用极尽平和的口气问道:“是么?那么说你妈妈是避祸去了?可为什么她只带了你弟弟走?”
那女童脸上闪过一丝委屈,小嘴微扁,似乎便将哭了出来:“烟儿不怕颠簸,不怕辛苦,要是又生病了,烟儿也不会让妈妈操心。这样妈妈还是可以照顾刚刚出生的弟弟。可是为什么妈妈就是不让烟儿跟着?”
韩暄道:“你妈妈心里一时想岔了才会觉得你麻烦,若是咱们追上来她,她瞧见你这么懂事,这么听话,欢喜还来不及呢。你可知道你妈妈往什么地方去了?”她见那女童摇头,兀自不死心,心想将她母亲的名字打听出来也是好的,便道:“不知道没关系,那妈妈叫什么你总该知道吧?咱们一路打听,总能有法子的。”
那女童一听,心头大振,但对于母亲的名字却又犯了难,对她而言,妈妈便是妈妈,她努力回想道:“妈妈的名字……姑姑叫她二嫂,梅儿姐姐叫她二少奶奶……还有烟儿最怕的奶奶叫她‘婉辞’……嗯,姑姑说我们家的人都是姓阮的,我知道了我妈妈的名字便是‘阮婉辞’了!”
韩暄惊得目瞪口呆,再仔细瞧那女童的模样,果然有淡淡的林婉辞的影子,她抓住那女童的肩膀,颤声道:“你叫烟儿?你妈妈有没有教过你你的大名?是不是叫阮烟罗?”
那女童给她抓得有些疼痛,但她将寻找母亲的希望都寄托在韩暄身上,是以强忍痛楚,用力点了点头,道:“是啊,婶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认识我妈妈么?那真是太好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身子竟而慢慢软倒,韩暄又是一惊,连忙伸手把了把她脉门,她嫁给君无念,对医道的认识却是有限。饶是如此,她仍能察觉到阮烟罗的脉象极其紊乱,似是中毒已深的症候。
莫非因为这个女儿多半活不了多久,林婉辞才将她抛在这里?还有——目前看来,那个换走她孩子的产妇很有可能便是林婉辞了,可是她丈夫阮明晰过世已久,她这个一胎又是怎么来的?若说她和旁人有了私情,还怀了孩子,那么倒能解释她为何离开鹤舞山庄,且在生产不久便匆匆离开避祸,连亲生女儿都不顾及了。但是她的儿子作为一个不体面的私生子生下来便气息微弱,甚至活不到一天,客观地说,对林婉辞是好事,她又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周折来换韩暄之子?
不论如何,先追上林婉辞,要回孩子才是正理!她的儿子落在林婉辞手中绝对不是件好事……
韩暄略一思量,还是俯身抱起了阮烟罗,一口气奔出地窖,跑到马厩处一看,她和阿竹带来的两匹马都还在,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将两匹马一齐牵了出来,自己和阮烟罗同乘一匹,剩下一匹做兼程轮换之用。
费了不少周折才打听到林婉辞一行人所走的方向,韩暄立时催马疾行。略一回眸,无尽暮色当中的无色庵一片死寂,她不免连带想起了阿竹的事,心中连称:“好险!”
韩暄窥破阿竹真正的身份,将计就计,其实也算得上侥幸。她突然临产,命令阿竹送她去无色庵待产,阿竹不知道,应该痛得无暇旁骛的韩暄恰恰瞧见了她沿途做下暗号。恐怕也是她小瞧了韩暄所致。无色庵左近韩暄很是了解,阿竹奉命请稳婆却迟迟不到,彻底教韩暄认清了她背叛自己的事实。不过也好在她赶回出云斋报讯不能及时回到韩暄身边继续演戏,才不得见韩暄之子真正的样貌。不然韩暄哭夭子这场戏立时便会给她揭破。
正是因为韩暄确定身边出了叛徒,是以有人潜进她房中换婴儿之时,她才默不作声,更是故作出着了她们道儿的模样,昏睡不醒。其实自始自终,她都没有睡着过。她曾身中过世间最厉害的两种毒,解毒之后已是百毒不侵之体,区区迷烟如何奈何得了她?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骨肉给人抱走,心中自是疼痛异常,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儿子落入谢观潮手中,极有可能性命不保,母子暂时分离之痛却是微不足道的了。
但如今事情却又生了这样大的枝节。不错,她是顺水推舟,利用那个垂死的婴儿骗过了阿竹,骗过了谢观潮,可是她的亲生孩儿却落在了林婉辞手中。这个女子一别经年,韩暄暂时吃不准她会对她的孩子干什么,但是瞧着她对亲生女儿所为,韩暄便已经不寒而栗。先前韩暄利用她的种种,说不得她已经全盘想透,若是她知道这换来的孩子是韩暄所生,她又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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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儿落入林婉辞手中,不知是何境遇,一想到此,韩暄便心急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翼立时将儿子夺回,奈何刚刚经历了生产的身子虚乏无比,能乘在马上追击林婉辞一行已是十分勉强,更休提提气纵跃了。偏巧天公不作美,行不到几里路,忽地下起了雨,雨势着实不小,冰凉的雨点砸将下来打得人生疼,不多时便将韩暄的衣衫湿了个透,她哪里肯停,冒着大雨催马疾行。
韩暄无暇计算自己究竟走了多远,只是依稀知道她是早已经离开荆州地界,连大雨都止歇了,林婉辞的踪迹却仍然悬而未决。一颗心和被大雨浇透的身子一样冷到了极处,正此时,忽见一辆脱了车轴的大车歪倒在道旁,车前更有两匹死马,这两匹马竟是生生在疾驶中给人用利刃砍断了脖子而倒毙道旁的,最叫韩暄一颗心狂跳的是那两匹马身上都烙有鹤舞山庄的标记!
韩暄当即勒马停蹄,四下张望,但见道旁树林深处隐有火光,看来原来乘坐这车的人并未走远,她当即一手抱了阮烟罗跃下马,揉身形向深处逼近。
还没到近处,便听一个极度气忿的声音尖声道:“……你们做出这等事,可真是对得住阮家列祖列宗,对得住天地良心,更对得住我!”
韩暄心下一凛:“果然是她!”这女子的声音她认得出来,真是鹤舞山庄的庄主夫人、阮明章的妻子易丹青。看来林婉辞抛下女儿所要避开的仇人便是她了。
韩暄抢步挨到近处,伏在一丛矮树之后,探头向前张望,心陡然一沉。但见林婉辞站在正中,怀中抱了个婴儿,说也奇怪,那婴儿本来不哭不闹,但韩暄一至便大声啼哭起来,仿佛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到了左近一般。
韩暄心痛如绞,恨不能立时现身将孩子夺回,然而她却不能,只因此时站在林婉辞身侧的却是阮明章。她生子消耗太过,而生下孩子之后有冒雨奔出了几十里地,全靠一心挂念自己的骨肉,凭着一股倔强才能支持到现在,但周身宛如散架一般的她如何能应付阮明章?本来林婉辞的武功远逊于她,就算几年不见突飞猛进,要超越她,只怕也不能,而论到体力,二人都是刚刚生产完毕,不过半斤八两,韩暄本以为还能夺回儿子。但阮明章这个不该出现的人却打乱了她所有计划。
韩暄的指甲掐入掌心,直弄得一片血肉模糊却不自知。见阮明章搂在林婉辞腰间的那只手,以及稍远几步脸色雪白的易丹青还有拄着拐杖、因为气忿而更显老态的阮夫人,她先前的疑问顿时烟消云散了:
怪不得门禁森严的阮家二夫人林婉辞在守寡几年之后怀了孕不说,还要将不见容于世人的私生子生下来,而且在那孩子因为先天不足而夭折之后她还要不辞辛苦、千方百计的换一个旁人的男婴当作自己的儿子;怪不得阮庄主的弟媳怀了个不该怀的孩子之后居然有机会能将孩子产下,回想当年阮烟罗出生前的惊险,真真是有天壤之别;怪不得易丹青语含悲怆甚至绝望……
这一切的答案昭然若揭。只是……韩暄略带悲哀地回想起那个当年和秦北宴说句话都会脸红过耳的少女。眼前的却是小鸟般偎依在阮明章身边,眼睛深处流露出的却是不易差距的冷酷和坚定的少妇……
自保的代价,一竟如斯么?但若不仅仅是出于自保,而是为了获得更多,这么做,值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