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于海》一箱封口膜

8、爷爷

　　冬至。暴雪。刺骨。
　　“求求你不要把我赶出来……我一定会很快交上房租的……我真的没地方去了…… ”男孩抱着被裹卷缩在门口哀求道。
　　女人叹了口气低声说：“娃娃，咱知道你苦，但咱这也是没有办法嘛。我娃娃也像你这么大，前几个月得了病呦，家里也就他老汉一个人挣的那么些钱花着，怎么省也不出来。原本房租还能挣点顶个几天药钱，我这也是知道你们学生不容易，大老远的就带这么点东西过来，你看你这么冷的天穿得少呦……”
　　女人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红纸票，塞进男孩手里，抿了抿嘴唇，退回屋里关上了房门。
　　男孩蹲在门口，把头深深地埋进被裹卷里，他两只手越攥越紧，发丝上开始结了冰，冷风灌进男孩破旧的漏绒的棉服，花色被裹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吸声。
　　他不知道该去哪。
　　诺大的城市，容不下自己。

　　“来盘饺子吧，娃儿。”
　　男孩缓缓抬起头，搂着被裹。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察觉到老人的目光后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紧挨着冰冷的墙。
　　“哪有冬至不吃饺子的？这什么道理嘛。”老爷爷笑着拍了拍男孩的头说，“怎么样啊娃儿？吃点不？我那块还有好多盘呢，我自个吃都吃不了！你说这吃不完不白瞎了我这白鼓鼓圆乎乎的大饺子吗？”
　　男孩低着头靠在墙上，讷讷地说：“我……我……但是我……有点……有点……”
　　男孩还没支吾完，就被老人推进了家。
　　踉踉跄跄地进了屋，男孩紧紧抱着被裹卷，缩着身子局促地站在门口。
　　屋子里，暖光从房顶射下来，照着几件有些发旧的家具。地面上一尘不染，暗黄色的地毯垫在茶几下面，台子上，摆着几盘男孩从来没有吃过的水果。
　　老人从屋里拿来一双拖鞋放在男孩身前：“喏，换个鞋吧。”
　　“我……我光着吧……”男孩正要转身开门，却被老人一把抓住胳膊，拽了回来。
　　男孩拎着那双明显不合脚的鞋子，抱着被裹瑟瑟地低着头。
　　“你嘛去呀？娃儿？”
　　“放鞋子……”
　　老人没有说话，接过男孩的被裹卷，嘱托男孩把鞋子放进鞋柜之后，自己提着被裹卷进了里屋。
　　男孩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抬抬手想要打开鞋柜的门，却最终悬在半空。
　　“来了，来了，娃儿。门口凉，别站门口呀。你先把鞋放下嘛，一直拿着……这也不是事儿嘛。”
　　男孩犹豫地杵在门口，纠结许久才打开鞋柜。
　　老人从厨房里端出一盘饺子，招呼道：“快过来嘛，饺子都要凉喽！”
　　望着那盘里又大又圆的饺子喷着热气，男孩咽了咽口水，使劲咬着嘴唇。
　　“乖娃儿，快坐好！”
　　男孩试探性地往前挪了一步，抬头看见老人微笑地扬扬头后，才穿着拖鞋慢慢挪到桌子前。
　　老人放下饺子，低头看了看男孩脚上的拖鞋笑道：“你怪别说嘞，蛮合适的嘛。”说着，老人把男孩按到椅子上，坐在男孩对面。
　　“吃嘛吃嘛，你放心嘛，咱不整那些……”
　　“我知道……我……”
　　男孩低着头，握着筷子的手越握越紧。他眼角已经开始泛红，直到泪水攒够了温度，便飞奔着去找它的泉源。

　　老人瞥见了盘子旁的几滴眼泪，他略微抬头看着男孩的眼睛说：“吃嘛，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这屋里常年空荡得很，这好不容易有点生气儿，你就当哄爷爷开心嘛。”
　　男孩用单薄的衣袖抹了抹眼泪，大口大口地吃起饺子来。
　　几只饺子吃下去，好像肚子被填满了，心也跟着满了。

　　“怎么样，爷这饺子味算挺好吧？娃儿啥时候想吃了，爷还给你做成不？”爷爷望着男孩起皮的嘴周围泛着的一圈猪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爷爷……谢谢您……如果明年我还……”
　　老人打断了男孩的吞吞吐吐：“说什么嘛，你瞧我这还空着间屋子呢，怎么样，住我这儿不，给爷爷找找乐子嘛。”
　　“……我没有钱了……”，男孩有些窘迫地掐着手指。
　　“喏，这不还有嘛。”老人指了指男孩裤兜里的两只张红钞票，“爷这屋子破点，要不来那么多钱呐，这就够了，先住着嘛。你不乐意，平时给我扫扫地打打水也抵了是不？咋样嘛娃儿？”
　　男孩猛地站起来，朝老人鞠了一躬。
　　“干嘛么干嘛么，坐下喽。爷喜欢热闹，有你在这屋里肯定热闹，多好的事……”
　　男孩愣了好久才点了点头，轻轻把两张红票子压在了桌垫下。
　　老人满意地笑了笑，推着男孩进了屋。

　　“程昀，一听就是好名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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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上，只要一闭眼，程昀就会陷进自己编织的梦里，好像自己又回到了爷爷温暖的怀抱中。于是他只能强撑着让自己不闭上眼睛，没想到还是趴在桌板上睡着了。
　　梦里，他和他的爷爷出现在夏日温暖潮湿的海边，浪花不停翻着，拍湿了岸边的沙砾。
　　爷爷牵着阿昀的手，两个人沿着海岸慢慢的向前走，海浪不断冲刷着身后大大小小的脚印。
　　几只海鸥停在海边凸起的礁石上，拍打翅膀好像呼唤着什么。它们不间断地煽动周围的海水，海面泛起层层涟漪。
　　好像想起了什么，阿昀猛然回头，只瞧见刚刚还停驻的水鸟已经在高高的天空中盘旋。
　　阿昀愣落寞回头，才发现爷爷已经松开了自己的手，走了很远很远。
　　他慌忙追着爷爷往前跑，只是他的爷爷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视野之外。
　　白洁的浪花一遍一遍冲刷着爷爷的脚印，很久之后便再也看不清存在过的痕迹。
　　天地间，又只剩下程昀自己一个人。

　　终于还是醒了，却又坠入另一个海底。

　　爷爷……阿昀的爷爷，再也回不来了。

　　医生递过单子，叹了口气：“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人痴呆，基本能够确诊了。”
　　程昀扶着坐在凳子上的爷爷：“他……大概还有多久……”
　　“十年之内了。他的病程进展很快，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是他的孩子么，这种病，咱们能做的只有尽量干预，多陪陪老人，减缓大脑衰退的速度。”
　　程昀看了看爷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低头回避医生的眼神。
　　“是，他是我娃儿。”爷爷拍了拍程昀的手，微笑着接过了报告单。

　　“爷……”
　　走出诊室，爷爷顺势拉起了程昀的手：“好了好了，哪个不生病的。别哭喽娃儿。”
　　程昀点了点头，跟在爷爷后面：“爷爷……别担心……就算……”
　　爷爷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几颗黑痣埋在斑白的头发里，从身后看去格外明显。
　　“好了好了，我还能把你忘了不成？你可是我娃儿。走，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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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我爸。但你看我爸这已经记不清事了，我们还是想着把他带回去，我们那儿市区嘛毕竟……你也知道嘛，照顾着也方便点。”
　　“但是我听说这房子还是爸的……那你这是……”
　　男子轻声咳了两下，打断了女子的话。
　　“我是……租客，租客。老爷爷家里有间空房闲置着，我来这边上学，就租下来了。”程昀望着爷爷蹒跚的背影，“我会搬出去的，就最近。我会租到其他房子的。”
　　爷爷已经痴呆了，前些日子还能时不时认出他的阿昀，这几天好像又严重了，经常一个人对着照片嘴里念着什么，见了程昀，却已经叫不出名字。
　　“那就好，不过你也不用着急，这儿的东西我们得收拾一阵子，你尽快就行。”
　　程昀点了点头，正想转身回屋里收拾衣服的时候，身后的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程昀被吓了一跳，猛吸了一口凉气。
　　“小伙子，聊聊？”
　　“好啊。”程昀露出一丝苦笑，拖着空荡荡地身体跟随男子进了爷爷的房间。
　　“我姓齐，直接喊就行。”
　　程昀恍惚地点了点头：“我是程昀，我是租客……”
　　“知道知道，别紧张嘛。老爷子年纪大了，我看屋子里你们的照片挂了满墙，想来一块儿很多年了，你肯定对他也有感情了嘛，这才想跟你讲讲我爸之前的事，希望你会愿意听。”
　　程昀松了一口气，机械地点着头。
　　“我爸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生人。老老实实在工厂里干了半辈子活，没想到正巧赶上地震。大地震……新盖的房子全塌了，我们家孩子死了三个，我大哥二哥，还有我幺妹。我妈从二层掉下来了，摔了头。那个时候，家里也穷，路也不好走，通讯又不发达，爸的场子离我们家也远，地震之后，就再也没了联系。”
　　“我们找到厂子的时候，人家说我爸跟着场里头避难的去了丰县，那个时候我们几个也都受了点伤，爸身体好，平时就不怎么受伤，我们知道爸没死，也算放了一半心，便想着过几天好点了再上丰县去，没想着，就错过了。”
　　“等半个月后我们到丰县去，人也不在了。我们东问西问，也没啥结果。我们当时真是后悔，早知到一别这么些年头，还不如当时就去了。”
　　“后来我们就登报，能登的登得起的愿意让我们登的都登了，我们想着爸肯定也在找我们，没准就是走岔了，爸肯定看见报纸总也能找回家，真是没想到……”
　　“这就过了好多年，直到后来，我们搬了家。我们本来都是不想搬的，毕竟爸还没回家，这一搬家，就什么都找不见了。但是人家不干呀，说是要地皮修什么楼还是什么的，我们拗不过，我弟弟还因此受了伤，一辈子都得……哎……”
　　“我们只好收了点人家的补偿款吧，搬走了。我们本想在那块留点什么，万一爸回来了，也知道往哪寻我们去……反正最后是没办成的。”
　　“之后就是一年又一年的过，听说出了个寻亲的节目，我们也去过，都没啥消息。但我们总感觉爸肯定也是在找我们的，一直也没放弃。”
　　“就昨天，我们刚知道爸有可能在这边，于是也不敢耽搁，就怕又错过了，挨家挨户的问，终于是问到了，也着急，这才有点唐突了。主要我们也没想着说爸屋里头还有……租客。”
　　程昀急忙摆了摆手说：“不唐突的，总归是……你们的爸爸……是亲人嘛，换作是我，我会……比你们还着急的。”
　　男子点了点头，继续说着：“原来是爸这些年也在找我们，好像之前好几次还去‘村’里找过几次，但都无功而返。爸年轻的时候就不爱看电视，他总觉得电视里面的都是假的，摸不着嘛，就不信。家里电视机还砸过好几个。听说是几年前爸给电台里的人写过信，说是想帮着找找孩子和家人的时候，我们还挺惊讶的，就那种感觉，你知道吧，又震惊又是庆幸。没想到人电视节目……真的找到了。你说，可能还真是有点天意的。好多好多年了，也算是终于能圆我们几个做孩子的心愿了。”
　　程昀笑着，嘴上跟着说着幸好，心里却早就拧成了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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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诶，来了来了”男子站起来朝门外喊道，“我们先带爸回去了，这几天我们还会来，收拾收拾的。你也尽快找房子的啊。”
　　没等程昀张嘴，男子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
　　“这几天就别让他去爸那屋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虐待爸，你说说……”
　　“好了好了，这小伙儿看着不像那种人不是？走了走了，弟妹们都快到了。”
　　声音不大，但是在程昀听起来却有些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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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后，程昀低着头慢慢走出了爷爷的房间。突然，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
　　走廊里的灯一直闪烁着，门缝里钻进来忽明忽暗的几缕微光。
　　“我二妹说的还是在理，小程，我又想了想，这几天你还是先别进老爷子屋里了，他的东西回头我们自己拾就行。”
　　程昀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你们放心就行。”
　　直到大门再次关闭，程昀才长叹了一口气后退了几步，瘫坐在沙发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不会哭了。
　　爷爷走了，突然间从阿昀的世界里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程昀只剩下那些合照了，只有在照片里，他才能短暂成为爷爷的阿昀……

　　汽车里，女子有点不知所措地拿着纸巾：“哥，你说爸怎么还哭了呢，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呢，这怎么哭了……”
　　“娃儿，娃儿……”
　　“诶，爸，我们都在呢啊，都在呢。”男子的头轻微的往后转了转，“二妹，你哄着点，别让爸再哭哑了嗓子……”
　　于是后座上的女子搂着爷爷，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别怕，爸，都在呢，一会儿就到咱家了，一会儿就到了。其他哥哥姐姐还在家等你呢，你看，哥已经都开得飞快了是不，别着急了，别着急……”
　　高速上汽车嗡鸣声此起彼伏，噪音逐渐掩盖了老人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只有有些模糊的几句“娃儿”夹杂着女子的声音一直在车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