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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坦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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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过了几天才明白过来,迟照雪似乎成了陆远鹤的贴身侍卫——那日在屋内两人不知聊了些什么,此后迟照雪几乎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陆远鹤也全然没了以往对他避如蛇蝎的态度,对此表示默许。
长生没忍住好奇问出口时,他家公子才仿佛终于想起了什么,交代他:以后若和他再谈论什么要事,不必再避着迟照雪。
长生一边为迟照雪在他家公子心中终于不是“外人”而感到高兴,毕竟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迟照雪的为人他还是清楚的,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他夹在中间不免为难。
一边也忍不住酸不溜秋地感慨:“新人就是得宠。”
陆远鹤手持书卷敲了他脑袋一下,淡淡道:“嘴上没个把门儿。”
尽管眼看着他爹娘就要憋不住脾气了,陆远鹤还是拖了几天,没有立刻在年假后立刻回去上学。
为此陆大人还忙里抽空来了一趟,被长生奉命拦在了门外,连个面都不让见,陆大人气得不轻,撸起袖子就要硬闯。
长生和院子里几个下人也不敢真的把陆大人拦在外面,正为难着,眼看陆大人就要踹门而入——
迟照雪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如一尊巍然不动的青山,一步不动,神色淡淡地看着陆大人,那张冷峻的脸上全是淡漠的警告。
“公子说了,没有吩咐,不得靠近。”
他身上还带着未痊愈的伤势,不过府里灵丹妙药供着,也快好得差不多了,面上是看不出分毫的。
陆大人无言片刻,指着这个竟敢拦着自己的陌生侍卫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愤愤冲着屋里骂道:“臭小子你翅膀硬了!跟你老子对着干是吧?学也不上,爹也不见,我看你是要上天!”
屋里没有动静,倒是“唰啦”一声——面前的侍卫手中的剑刃出鞘,闪烁着凛冽寒光。迟照雪微微皱眉,低声道:“大人,请勿喧哗。”
这个时候,按他以往的观察,陆远鹤应该还在睡着,会被吵醒的。
话里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陆大人气了个倒仰,又拿这个二愣子般的侍卫毫无办法,最后拂袖而去。
送走这尊大佛,院门合上,长生不禁抹了一把汗:“你怎的如此莽撞?陆大人毕竟是家主,是这府上的主子,要是不让你在府里呆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啊……”
迟照雪淡淡道:“我如今的主子只有公子一个。”
其他人,还没有理由能让他效忠。
长生被他噎了一下,知道他一根筋,讲不通这些理,干脆转移话题:“你说公子为何迟迟不去上学啊?他到底怎么想的?”
迟照雪看向始终安静的屋内。
跟着陆远鹤的这几天,迟照雪常看见他望着窗外神情郁郁地发呆。
“不知道。”
陆远鹤不说,他就不问,这是一个合格下属最该做的事情。
又隔了两日,陆远鹤没再让长生去国子监告假,这两日总对陆家夫妻推而不见的陆公子终于舍得挪动尊驾,在上学前一天,去了一趟主院。
他让长生别跟着,却没管迟照雪。
迟照雪便默不吭声,一路跟着他一路到了主院门前,此时陆夫人还在院子里喝茶,离陆大人下朝还有一段时间。
陆夫人已经许久没见他了,乍一见面,不免惊讶:“云归?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陆远鹤语气平静道:“有些事想和父亲母亲谈谈。”
陆夫人似乎预感到什么,愣了一下:“那进去等你爹吧,外头冷,别又吹风吹得生病了。”
陆远鹤点头,进门前,他才看了迟照雪一眼,好似终于发现了身边还有这么个人跟着:“你留在门口吧。”
迟照雪垂眼应下。
陆大人不久就下朝回来了,路过他后才慢半拍想起来,这不是他儿子院里那个横眉冷眼的侍卫吗?
再往屋里一看,堂中一个下人都没有——陆夫人抱着暖炉坐在上首,神色有些奇怪,像是在出神,倒是陆远鹤在一旁喝着茶,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陆大人还记着前些天儿子拦着自己不让进门的仇,跨进门槛便冷哼了一声:“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今儿舍得跨出你那院子了?”
陆夫人回过神,见这父子俩对视间不知怎的多了几分火药味儿,忙起身劝道:“这才回来,你发什么脾气?云归有事要说,你且坐下听听吧。”
陆大人皱眉,在他心中陆远鹤身上除了学业都不是大事,这个儿子向来省心,也不会惹出什么让他头疼的祸事,也正是因为太省心了,不爱冒尖,总让他忧愁陆家将来怎么办,陆远鹤将来又该怎么办。
但看妻子脸色有些奇怪,他还是按捺住了下意识的反驳,道:“什么事?”
陆夫人沉默了下,示意门口的大丫鬟把门合上,屋里光线暗淡下来,氛围也变得更奇怪了。
陆夫人这才倾过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陆大人脸色变幻了一番,看向下首的陆远鹤:“这些事,你从哪里知道的?”
从他回来就一直没开过口的陆远鹤放下茶盏,闻言掀了掀眼皮:“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
陆大人想起这段时间,偶尔也会听闻儿子大张旗鼓地找了些江湖人士,说是保护自己,还给那些人请了京中有名的武术师傅……他眼皮跳了跳,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你是听谁说了什么?怎么突然会去查这些事?这些话,你可曾告诉过旁人?”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急促,连原本还在生陆远鹤的气这件事也立刻忘到了九霄云外。
陆远鹤静静看着他,只摇头。
“父亲在怕什么?”
“此事乃是宫中秘辛!若是被有心人知晓,陆家将有灭顶之灾!”
陆远鹤表情更冷了些,因为他话中的某个词汇。
他顿了顿,问:“若是我没有自己查出来,你们便打算一辈子瞒着我吗?”
陆夫人轻声道,“我们也是担忧此事若是让你知晓,恐怕你也不能安心做个普通的世家子弟了,偏偏当年你来到陆家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你的身世该何时公开、如何公开,也是个问题,所以……所以也不知如何跟你开口。”
“那父亲母亲为何总逼着我读书科举、想让我入朝为官?”陆远鹤笑了下,“我这样的身份,若是以陆家人的身份入了朝,陆家会是什么处境?你们难道不清楚吗?”
“陛下毕竟不知道当年是我们收养了你。”陆大人皱着眉反驳,声音压得很轻,“若是你能入朝,表现优异些,到时再找机会公开你的身世,便说是当年有嬷嬷故意抱错了孩子,阴差阳错……陛下若是喜欢你,想必也不会纠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已经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你能入朝、认祖归宗,到时便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陆家也许也能……”陆大人欲言又止。
“看在我的面子上,陛下也许会放陆家一条生路?”陆远鹤淡淡道,“所以,你们当初收养我,便是打着这样的想法了?”
陆大人沉默下来,陆夫人想说些什么,几番犹豫,还是没有开口。
如此看来,他当初确实没猜错。
陆家正是打着靠他这层身份屹立不倒的心思,才会对他的前程这样上心。
这样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往。
陆远鹤发觉等他真正确认这件事的时候,竟然没产生什么心绪波动。
他听见自己冷静地问:“您怎么就没想过,私自收养皇子……又会带来什么样的祸患么?”
“陛下多疑,我一旦入朝为官,恐怕都没法等到身世暴露,陆家便要被陛下更加忌惮……悄无声息消失在朝堂之上了吧?”
陆大人眼神复杂地打量着他,好像一夜之间,这个儿子就长大了许多,分析起朝堂局势来也是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陆大人叹了口气,“可陆家没有别的退路了。”
“我知道你或许并不想做这些,不想入朝为官……但若是不这么做,恐怕陆家早有落败之日,那时我夫妻二人也护不住你分毫了。”
陆远鹤像是听进去了,点点头:“您说得对。这法子确实没什么问题……前提是,陛下真的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陆大人表情凝固了几分:“你这话什么意思?”
“该我问陆大人和陆夫人,你们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林贵妃为何要将皇子送出宫,拜托你们秘密抚养?为何她会说,陛下也保不住她?”
陆夫人被他这称呼刺得脸色白了白,陆大人同样如此,可一时却也顾不上称呼的问题了,他急道:“你连当年秘信中写了什么都知道?是,我们当年自然是查过的,可什么也没查出来,何况若是贵妃骗了我们,她为何要这么做?……对,听你这么说,你是已经查到什么了?”
陆远鹤并不和他对视,语气极低:“林贵妃曾侍奉过先帝,您二位应当知晓。”
这事当年在皇家贵族之间并不算什么秘密,不少世家都心知肚明。
刹那间,陆大人脑海中想到了什么,与身侧的陆夫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惧。
“是什么事,让她产子之后连皇帝也信不过?”陆远鹤轻声道,“你们应当能猜到,因为皇帝,就是要害她的那个刽子手。”
“这话不能乱说!”陆大人惊斥着起身,恍惚了片刻,脸色苍白,“你可有确凿证据?”
“我会对你们说这件事,自然是已经再三验证过。”
“陛下早起了疑心,我这个皇子,究竟该喊他父亲,还是喊皇兄,连我的生身母亲都给不出答案……”陆远鹤微笑,“陆大人现在还觉得,收养我,是陆家的退路吗?”
恐怕,是压倒陆家的最后一根稻草才对。
陆大人跌坐在太师椅上,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陆夫人愣了片刻,也磕磕绊绊道:“那,那该如何是好?”
“两位也不必如此担忧。”陆远鹤淡淡道,“当年陛下其实并未打算杀我,是林贵妃提前听闻风声,会错了意……也并非没有办法,你们该祈祷陛下是当真不知当年林贵妃做了些什么,只要提前毁掉证据,再做些假证——证明我当年是被宫斗波及才悄悄送出了宫,此时陆大人再主动请辞,告诉陛下陆家并无僭越之心……或可安保晚年。”
“请辞?”陆大人回过神,震惊道,“陆家几代荣华,岂能断送我手,这——”
话音未落,对上儿子平静得望不见底的眼眸,陆大人的话停在了喉舌之下,戛然而止。
“父亲原来还抱着待我认祖归宗,靠我当上太子、继续让陆家荣华富贵的想法么?”陆远鹤毫不意外地笑了,他似乎一点也不怕被人听去,语不惊人死不休,话中的“父亲”比起称呼,更像是在嘲讽,“您不觉得这想法太天真了么?除非陛下死,否则他坐在那个位子上,怎能不忌惮一个收养过皇子的世家?”
陆大人哑口无言,他原本自然不是这么打算的,和陆夫人一起商量着收养陆远鹤的时候,他只想着为陆家留一条后路,若将来陛下要动陆家,好歹看在陆远鹤的面子上,不至于抄家流放,给点体面尊容。
后来陆远鹤慢慢长大了,陆大人不免也冒出些其他想法,若是提前让他回归皇室,再幸运一些,当上个太子……陆家将来或许不仅能免除功高震主的下场,还能更上一层楼。
这念头并非才生出来一两日,到如今甚至已经成了他心中理所当然根深蒂固的期望……
“醒醒吧。”陆远鹤笑得冰冷,“太贪心没有好下场。”
“我会如你们所愿,继续科考、入朝,我有我必须入朝要做的事情,也会尽我所能保全陆家……你们不必操心。”
“但若想真正保住陆家,只能按我说的做,请辞越早越好……我希望我入朝时,陆家已经不在朝堂之上。父亲,您自己掂量掂量吧。”
陆远鹤说罢,顿了下,起身离开。
陆夫人看了眼失魂落魄的陆大人,还是起身追了上去。
“云归。”
才跨过院门,陆夫人便从身后匆匆喊住了他。
陆远鹤顿住步子,神色淡然:“陆夫人还有什么事?”
“你这段日子,便是因为……”陆夫人看了眼身后跟过来的迟照雪,含糊道,“因为知晓了此事,所以才……才闭门不出?”
她要这么想,也没什么问题。
陆远鹤这段时间确实在做要入朝的准备,也在思考要怎么和他们真正谈一谈身世的问题,以及解决办法。
他点了点头。
陆夫人道:“你父亲是丞相,他深处官场,说话做事总是掺杂许多利益,可我是个深宅妇人,没那么多心思。我自然在乎陆家安危,也在乎我的孩子高不高兴、快不快乐……”陆夫人眼中含泪,“你这段日子,都不高兴……你是因为这个,怪爹娘了,对不对?”
陆远鹤沉默了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移开了和她对视的眼神:“没有。”
“我说这些,不是要逼你对陆家做什么贡献,将来给陆家什么什么好处……我们当初收养你,确实有要利用你的心思,这是真的……但这些年,我们也确实把你当作亲生的孩子在疼爱,我们希望你读书科举,入朝为官,也不仅是为了陆家,是怕你将来若无一技之长,我们又护不住你……这也不是假的。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如今,口口声声喊着‘陆夫人’,是、是不愿意认母亲了吗?”
陆远鹤半晌没有回答。
不远处的几个丫鬟小厮隐隐听到了些字眼,脚步顿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上前来。
只有迟照雪规规矩矩地停在他们几步之外,像是全然没听见这些话一般,背对着他们的方向,巍然不动。
陆远鹤看了一眼那道清瘦的身影,须臾,拂下了陆夫人拽着他的手。
“您不必这样,如果你们愿意,你们还是我爹娘。”
他知道陆家不欠他什么,就算想利用他,也只是个想法,还未来得及实施……何况辛苦养育他多年,哪怕是真的利用了又怎么样?
可经年岁月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哪怕如今重来一世,少年面容依旧,心却早已腐蚀成了一个冷心冷情的怪物。
正因为知道这些道理,所以他也逐渐习惯了作壁上观,冷眼看世人冷暖,心如潭水,毫无波澜。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给自己这些年的耿耿于怀做了个了解,这段情分究竟几分真,彼此心知肚明就好,追究太多,只会两败俱伤。
无论这些年他们父子母子之间有多少疼爱是真的,他都不在乎了。
他们愿意给,他就收着,若不愿意,陆远鹤也不会强求。
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