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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成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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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澜荡漾下,荧光越来越稠,像夜幕中密密麻麻的星子,冰冷的海水浸透风星的鞋袜,她走到双腿几近麻木,才又踏上了岸。
这下风星看清楚了,这边岸上郁郁葱葱皆是透着月华光芒的碧蕈草,水中飘荡的是它们用来繁衍的孢子,浓郁的香气包裹着她,风星不作他想连忙采摘,却未连根拔起,只每株取一瓣叶,经管如此,不消半刻她便将腰上挂着的囊袋塞满了,还贪心地往衣袖里兜放了几把叶片。
等她觉得足够了便转身朝对岸伫立的银白巨兽挥臂:“暮雪——过来接我!”。她实在走累了,况且海水太冷,她怕自己染太多寒气生病耽误明日成亲,暮雪可踏空而至,比她慢吞吞摸索回去要快多了。
只是巨兽一动不动站在对岸,风星甚至仍能够看清它那双透亮的眸子,她拿着一把发光的叶片使劲摇着臂膀:“暮雪别怕!水很浅,你飞过来!”。
可暮雪却像是听不见一般,片刻后竟转身离去,四蹄燃起火焰,与她所在的方位背道而驰。
风星见状连忙追过去,焦急地呼唤它。不知是不是踏错了方向,越往前走水浸得越深,水中荧光越来越少,尽管再三调整方位,海水却仍旧漫过她的腰腹。
直到冰冷湿意抵达肩头,她才停了脚步,凝望着暮雪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急得眼泪都掉下来,嗓子也喊哑了。
银白身影彻底消失,风星哽咽着抹了抹眼泪,收回目光,朝着那片亮着荧光的海岸往回走去。上岸后,风星颓废地坐在地上,不时呆呆地往对岸的远空看去,期待熟悉的身影出现。
可是没有,暮雪真就这么抛下她离开了。
天一亮便是她成亲的日子,她盼了那么久的日子。
风星在来的路上想过若是采草回去迟了要用何种借口应对祝无明的责问,也想过如果找不到碧蕈草,哪天瞒不住被他发现她救了一个神族会面临怎样的责罚,独独没想过自己会被一头坐骑丢弃在荒郊野岭。
风星觉得荒唐。
但很快她便沉下心绪。最迟不过明日祝无明便会发现她失踪了,他一定会来寻她,自己只要等他到来便可。
她用手帕蘸着冰冷的海水擦脸,心中的恐惧渐渐压了下去。
环顾四周,找到碧蕈草最繁茂的一处地方,用捡来的碎礁在底下挖坑,然后将佩戴在颈项上的魂珀摘下来,埋入土中,填坑踩实。
等白日看清水中的路,她就往对岸走,走得越远越好,这样即使祝无明来了,有碧蕈草的遮掩他便发现不了魂珀,等有机会她再来此将它挖回另做安置。
可是一想到如今碧蕈草紧缺,魂珀埋在这里或许会被采草的蚕祝族发现,她又匆匆将它挖了出来,想藏得更隐蔽些。
踏过茂密蕈草,摸着树枝走向丛林深处,越往里土面越是松软,泛着月白微光的碧蕈草渐渐稀少,黑影绰绰的杂草却是越来越多,莽莽萋萋几乎要将她埋没。
忽地脚下一绊,原来是低洼处藏着一块石头,风星跌坐在地上,皱眉伸出纤细玉手拨开浓密草茎,倏然间又迎面从密丛中涌出一团荧蝶,闪着盈盈幽蓝慌忙四处扑腾,如同绽开的烟火,不久便衔着焰尾辗转消散在如墨夜色中。
东悬岩原竟会有如此灵动美丽之物?
风星收回张望的目光,阒寂荒野轻风微拂,她叹了一声,再看四周,觉得此处倒也算适宜,于是蹲身挖土,将魂珀混着一大撮碧蕈草用帕子裹好,小心翼翼放入深坑中,再搬起绊她的那块厚重石头压住。
藏好魂珀,她捡起一根枯枝边往回走边挥打周身草丛,却没再见到漂亮的荧蝶,倒是惊动一只地鼠,草间簌动,小鼠唧唧啾啾叫着躲到他处,风星见状失望地扔了手中树枝。
回到海岸边,风星坐在潮湿的礁石上,抬头看着天空,却发现今夜的月亮竟然不是瘴气笼罩下的赤红,反而露出了原本清透如白霜般的光泽,像她以前在人界时看到的。
海风咸凉,风星抱膝遥望对岸,心中说不清是害怕还是难过。
终究是兽类,再通人性也不是人,她何必与暮雪置气,况且它载着她找到了碧蕈草已是不易。
天光渐晓,晨昏朦胧,风星疲累却不敢松懈。
海上升起了浓雾,忽而一道模糊的铜铃声从对岸传来,浑浊雾气中几道猩红烛光忽明忽暗,影影幢幢,鲜红的绸伞破开雾障,伞下轻纱拂动。
风星先是瞧见了驱着巨兽行在前头、身穿艳红喜服的祝无明,在他身后无数匹黑马拉着喜轿,轿前轿后百千蚕祝族扈从随侍,有人捧灯,有人举伞,有人拉车,一如她在人界见过的迎亲队伍,甚至排场更大。
迎亲队伍稳稳行走在海面上,最后停在离海岸不远处,站在水面不再前进。
祝无明用力勒住缰绳,他□□的暮雪身上也套了绸花,衬得银白毛发上仿若浮动着霞光,祝无明给它戴上了黑铁口嚼,长着曲角的头颅乖乖垂下,那双鲜红的兽眼在浓雾的遮掩下看不真切。
隔着乱礁、浊雾和浅水,祝无明远远朝她轻笑,停在原地对着她伸出手:“星儿,过来,今日我们成婚”。
风星一时有些呆住。
祝无明抛来鲜红的牵巾,绸带前端不慎早早落入海水中,浮在水面上,像战场上蜿蜒汇集的血溪。
风星见状终于回神,她猛地从礁石上站起身,一脚踏入冰冷海水中,再次湿了鞋袜,海水随着她的前进渐渐淹没脚踝、小腿、大腿。
暮雪似乎十分不喜玄铁造的口嚼,一直不安分地扭动,祝无明再次勒紧缰绳将巨兽牵制住。
风星抓住了那条被打湿的红绸,瞬间一股力量将她托举起来,祝无明将牵巾一扯,风星便被带着坐在了暮雪的背上。
她心有余悸靠进祝无明的胸膛,侧过头去打量祝无明的脸色,随后目光又在喜轿上转了圈,支支吾吾问:“你……这是做什么?”。
祝无明的语气半是无奈半是宠溺:“赔罪来了呗,我竟不知你气性这般大,灵胜长老不过同我禀告些族内的事,你便气得成婚前一日离家出走”。
风星冤枉,但也并不特别冤枉,毕竟她做的事情比离家出走还要严重。
祝无明见她沉默,便轻笑一声:“我带着迎亲队伍踏过半个东悬岩原来接你,诚意够足了?愿嫁我否?”。
本来也没想跟他置气,毕竟同男人生气就是在折磨自己,她还怕他责怪自己乱跑来着,如今事情轻飘飘揭过去了,她倒颇有些心虚,装模作样扭捏两下回道:“你都做到这份上了,我也不是没有心,自然是愿意的”。
既然都认下生气出走这个罪名,她又趁机摆起了架子:“你既知我不喜灵胜长老,日后便不要同她彻夜交谈,往后我成了你的正头夫人,我的脸面就是你的脸面,你可不要做些自损脸面的事来”。
祝无明又恢复平日里懒散模样,闻言搂着她的腰不紧不慢解释:“我同灵胜长老清清白白,她那样的我也不喜欢,我就喜欢你这样看起来纯粹的女子”。
风星不太懂他口中的纯粹是个什么意思,但想起之前坊间的流言蜚语,便哼哼唧唧抱怨:“你不喜欢灵胜长老那样的,所以和她清白,那遇到比我更纯粹的女子还会同她清白吗?”。
队伍驾着马,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悠悠转回头,朝东走去。
风星只顾着和祝无明拌嘴,等到离水上岸,马匹脚下升起烈焰快速奔离,她才回头望向依旧迷雾遍布的海面,不怪暮雪昨夜不敢过海,它当真不善驭水,两岸隔得应当不远,它却连同整个迎亲队伍在海上磨蹭了那样久。
半日后队伍进城,城中比往常喧闹,沿途都是出来瞧热闹的蚕祝族人,风星早早便被祝无明带进轿子,脱了湿透的外裳和鞋袜,轿子里还备了点心,祝无明给她递来一块蟹黄糕:“你最爱吃的”。
风星其实心中熨帖,嘴上却还是不饶他,笑嗔:“哪里就最爱吃了”。
祝无明给她递暖炉,自己却握着寒玉。
他从前练功法不慎行气逆脉以致体内毒火极旺,需寒气镇压,所以常年佩着这块玉,她摸过玉,确实极冷,连带着祝无明的身体也总是冰凉凉的,风星见惯了,却也不免忧愁,一想到从此被窝里多了个冰块,夏日里还好,冬天可怎么办,思来想去也只有分衾睡了。
念此她叹了口气,祝无明低头搂住她的肩膀:“怎么,还有哪处不如意?”。
风星靠在他怀里摇摇头,手抚着他的胸口,指尖滑过衣领上繁复的花纹:“没有不如意,无明,你做得很好了”。
祝无明按住她的手,低沉的声音透过胸膛:“不够,还不够好”。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东悬岩原的天总是阴沉萧瑟,空中弥漫着暗红的瘴气,就连日光也难以浸透。
邺宿宫比她昨日离开时装扮得更加华美庄重,宫中侍从们都领了命令,规规矩矩垂着脑袋,目不斜视等候主人归来。
宴请,对拜,合卺。
她和祝无明,一个不知身世,一个是蚕祝族,只因为她喜欢,他便举全城办一场人族礼制的盛大婚礼。
成亲后她与祝无明愈发如胶似漆,几乎夜夜笙歌,曾经宫中在背后讥讽她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两个月后她肚子里有了祝无明的孩子。祝无明十分爱惜这个孩子,自她怀有身孕后,每夜都在她殿中留宿,摸着她的小腹入睡。
风星原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平淡而安稳地过下去,直到孩子五个月时,她毫无预兆地小产了。
因为祝无明太过在意孩子,以至于剧痛几乎要凿开她的肺腑时,除了心慌难过,她下意识想到的不是自身安危,而是孩子没了祝无明该有多伤心。
孩子到底没保住,她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祝无明召集数百名巫医为她诊治。
巫医一个个战战兢兢,都说是胎弱,母体无碍,安心疗养便可恢复,日后定能为尊主再育子嗣。
祝无明神色不明,坐在帐后沉沉摩挲手中的寒玉。
小产那夜,祝无明只匆匆来后殿看望风星一眼便离开了。
烛光摇曳,祝无明走后,风星盯着墙上还未摘下的囍字,泪水止不住从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