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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佛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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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殿考,注定是次不寻常的殿考。
笨鸟先飞的太子殿上作赋,展露帝王之才,自幼聪慧过人的三皇子相形见绌、黯然退场。皇帝更是高兴得当场御笔亲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联,命人悬于养心殿朱漆玉柱两侧,令文武百官每日朝拜诵读。
太子党势气空前鼎盛,先前抨击太子愚钝顽劣、才华平庸、难堪大任的三皇子一党已然面上无光、难以抗衡、作鸟兽散去。皇帝亲笔题字更是摆明了对太子的偏爱,太子仁孝两全,皇帝与太子同心同德,看来日后太子的地位恐怕是要更加稳固、难以撼动了。各部大臣散朝后,如倦鸟归巢般齐齐向首辅卫大人聚拢过来,冲着卫相殷切道贺,谁能不知道太子兴,便是皇后兴,皇后兴,便是首辅兴,一荣俱荣呢?
还未等太子回来,消息灵通的长秋殿诸人早就知道自家太子在殿前高谈阔论,大受皇上嘉奖。长秋殿上下齐贺皇后:小太子有圣贤风范,实乃众皇子之楷模,天下百姓之表率!
大家都认为小太子大智如愚、大器晚成,给长秋殿长了脸面,保住了摇摇欲废的皇后,感叹皇后娘娘终于苦尽甘来、云开日出了。唯独皇后娘娘,面上无半点喜悦之情,反而郁郁寡欢。
莫说是当场作赋,对仁爱治国侃侃而谈,只怕小太子连孔孟之道是什么,都浑然不懂。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骗得了别人,又怎么过骗得过她卫枕?小太子今早请安之时的胸有成竹,殿考群臣前的口若悬河,这一切仿佛早有预谋,那么是谁在背后谋划这一切。
卫枕所有的疑虑在听到幽兰姑姑地话后豁然开朗,她说:“皇上欲厚赏太子,但小太子什么赏赐都没要,只讨要了一个小太监,倒是稀奇。”
“锡兰!”卫枕眉头紧蹙道:“传凛冬阁太监顾影觐见。”
锡兰想起那日夜访凛冬阁,不就是为了找这个姓顾的小太监吗,怎的又亲自传召?她略带狐疑地问道:“现在吗?娘娘,皇上才刚解了长秋殿的禁令。”
“你亲自去。”卫枕低头思索片刻道:“务必在太子去之前,把他叫来长秋殿问话。”
顾影在凛冬阁门口等着,一直等着,胸有成竹地等着。
顾影她虽然是个理科生,但上学时到底被逼着全文背诵了不少名师大家之作,像这种名言警句她是手到擒来,虽然自己的水平可能申论都过不了线,但这可是范仲淹啊!她坚信这首岳阳楼记一出,定会艳惊四座、流传百世。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顾影等到的不是小太子,而是卫枕的贴身宫女锡兰。
“你就是小顾子吧,请吧,跟我走一趟吧。”锡兰语气轻嗤,显然她不怎么看得起这个冷宫的小太监。
“我吗?”顾影并未认出锡兰,只觉此人语气不善,问道:“现在?你是哪个宫的?”
“可真麻烦……”锡兰不耐烦地撅了撅嘴,白了一眼:“听好了,我是长秋殿的,一个小太监而已,事儿怎么这么多!快着点吧。”
长秋殿的?那应该是小太子派的人吧,顾影心中略有不安,仍是乖乖跟着去了。
在长秋殿偏殿角落那个方方正正,外墙看上去十分朴素的建筑前,他们停下了脚步,顾影抬头便能看到“静憩阁”三字,牌匾没用朱漆没有镶金,反倒有种别样的雅致。
此处建筑与小太子的气质倒是毫不搭边,顾影正想着,未等她开口询问,便已被推了进去。“还愣着干嘛?进吧。”锡兰站在屋外,显然没有打算进去。
一进屋内,两扇大门便被从外合上,顾影心中不安又多了一分,只是此时已经没有退路了。她便强装镇定往里走,可能是由于门窗都闭着的缘故,屋子里头有些晦暗,而在若隐若无的光线中,她一抬头却见一尊佛像立在正中央,仿佛正居高临下注视着自己。
佛像通体金身,在微弱的烛火中,更是金光透彩将顾影晃得连连后退了两步,她差点没忍住爆粗:怎么是个佛堂也不早说!吓我一跳!这小太子又在故弄玄虚些什么?
“殿下……殿下?”顾影一边出声试探,一边小步腾挪,不断靠近佛像脚底下。
“大胆奴才,佛像面前为何不跪拜!”
声音从二楼阁楼上传来,虽然语气平淡,但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仪,以及长期身居高位之人言语之间难以掩盖的一种命令的口吻。顾影这才透过昏黄的光,隐约看到楼上人的身影,高立于佛像身后,素手微抬。
不是太子!此人是谁?顾影的脑子急速转动着,莫不是今日殿考出了变故,自己弄巧成拙、引火烧身了?数秒内顾影心中已设想了一万种可能,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最坏的情况便是来人已知太子背后是自己,而这里就是一场鸿门宴。
“主子问的好。奴才也甚是疑惑,为何面对佛像竟不记得下跪。奴才想,也许是因为显少进寺庙佛堂,不太习惯朝拜。”顾影开口说道。
卫枕一时语塞,不习惯?这是什么荒唐理由。她神色旋即冷了下来:“难道你心中就无欲无求?”
“当然有了,我想回家,也想有花不完的钱,还想……”
卫枕听后不屑一笑,看来此人也不过卑论侪俗之流,她声音更冷了几分:“那跪下去,将你所求所愿,通通说出来。”
“可以,但没有必要。我所念所想所求,若是能凭己之力去实现,又何须祈求佛祖庇佑?若是终其一生都达不到,求佛便有用吗?我从小所受的教育,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独立精神、自由思想,这些已经融进我的骨血里,跪它自然是不惯。”顾影又继续说道:“再说了,佛祖不是四大皆空吗?那我们向他祈求富贵荣华,岂不是向和尚借梳子?”
“荒谬,满口歪理邪说。芸芸众生、六道轮回,多的是无欲无求之人,诚心烧香拜佛、行善积德,难不成也是你口中的跪不下来吗?”卫枕8岁熟读四书五经,10岁开始研读周礼、史记,自认为博古通今、满腹经纶,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论。
顾影的一番惊世骇俗之言在她听来仿佛地震海啸,读书人根深蒂固的思想令卫枕没有选择,本能的下意识地怒斥训诫顾影,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独立精神、自由思想”这些词语从此便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影响极深。
卫枕从红木阶梯上缓步下行,步伐沉着带了几分肃杀之气,直至走到顾影跟前才停下步子,烛影阑珊,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难以区分。
两人眸光相对,一个极其冷漠仿佛深水寒潭,一个恭敬虔诚仿佛冬日焰火。
“那么本宫面前,为何又不跪!”卫枕声音冷如冰霜刺骨。
顾影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显得不知所措,眼中突然湿漉漉的,像受了委屈的小狗。
在卫枕看来,这个太监,他有着与外表极不一致的心思城府、远超年龄的学识谈吐以及过人的胆识抱负,若他是世家公子,日后定可入仕为官甚至可位列三公,若他是王孙贵胄,日后定可安邦定国甚至是名垂千古,可他偏偏是个太监,是个奴才。一个奴才,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阉人拥有了这些,变成了罪过。
“奴才顾影给皇后娘娘请安。”直到顾影清楚地看到卫枕眼中的杀意,才回过神来,跪伏在地:“奴才有眼无珠,殿中昏暗,一时未能辩出娘娘凤颜,望娘娘饶恕。”
“看来本宫在你心中,分量确实比佛像重些,跪本宫倒是不会不习惯,本宫该喜呢还是该罚你呢?”
静憩阁中静得出奇,卫枕孑然长立于佛像下,顾影跪在她的阴影中,卫枕俯身在她耳侧语带威慑,顾影不敢吭声身子越俯越低。
顾影未曾预料到召见自己的竟是卫枕,她这才意识到卫枕看似隐忍柔弱背后,蕴藏着的是深不可测的城府和手腕,而自己的小聪明与她相比,简直如同儿戏。卫后潜心理佛多年,以佛像来试探自己的才学和心智,自己竟惘然不知还大放厥词,顾影,你当真是糊涂啊,受了几年义务制教育,学了几节毛概马哲,还真把自己当哲学家了!
“娘娘恕罪!”顾影心知自己逆了卫枕的鳞,怕是要倒大霉,忙大喊求饶,连连磕头认怂。
可能是磕头磕得太猛,忽然一个木匣子从顾影的袖中滑了出来,哐当砸在地上,原本合得严严实实的木匣子摔成了两半,而匣子中的宝贝已经不翼而飞。
不下几秒的时间,卫后大喊救命,踉跄着向后连退了几步,不料撞到身后的佛龛,烛台倒地灭了,整个屋内陷入一片嘈杂的黑暗,桌案上的贡品香火连带着皇后娘娘的垂丝鎏金凤簪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