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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露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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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柳枝垂得极低,知了声透露着一股蔫气。整个村像一副失水过多的画卷,日头将面前的景烤得好似拢上了一层白气,明晃晃得叫人看不真切。
好在还有一条河,在干燥的大地上画出一条清凉的银线。小童跟着哥哥们一齐戏水纳凉,好不快活。
半个时辰后,手脚起了皱皱的皮,河里的人三三两两上岸。
小童正是贪玩的年纪不愿上岸,他哥吓唬他:“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这河里有那种东西,专拖你这般年纪大小的娃娃当替身,它好投胎转世。”
小童缩了一下脖子,硬着头皮道:“你莫唬我,当我三岁小孩呢?”
话音未落他脸色急变,整个身子如同铅铁直直扎入水中,双手失措得拍打着水面,徒劳得激起水花,身子一寸一寸往下沉。
他哥顾不上已经穿上衣服,急忙跳入水中。小童忽又钻出水面,朝其做了个鬼脸,稳稳当当得浮在水面,“教你刚才吓唬我。”
他哥气急作势要收拾他,刚抓住小童的手,小童又一下子没入水中,他以为小童故技重施笑道:“你又耍什么花招?”
落在手里的气力一下子奇大,连带着将他也拽入水几分!
身前小童身体越来越重犹如铅球,一道浪拍来,两人一同被带入了水底。
水草,黑雾,暗流。
小童被困河底,水草幻成一只只手在往下拉扯着他,挣脱不得。
一团一团的黑发如蛇一般,一寸一缕勾连过来,将河水原本的颜色都盖住,将他拖向更深的深渊。
口中憋着的一口气早已散尽,水压鞭笞着他五脏六腑,肺部烫得像要炸开。
河底的水早已被搅得目不能视,他哥凭着感觉,潜在水中试图解开牢牢扒据着他脚踝的水草藤蔓。水草却似有生命力一般,不断的绞动收缩,疯长的黑发在河底飘荡,遮天蔽日的盖住了夏日折射进河底的光。一团又一团的黑发后,有一个“人”正在默默注视着他们,好像在等待他们力竭,然后将他们吞噬。
那就是要拖他当替死鬼的东西吗?意识开始模糊的小童想,这妖怪的长爪是不是长满青麟,面孔被泡得溃烂囊肿了吧?大人们说死在水里的鬼就长这样。
哥哥也不再有气力了,他在水中的动作变得缓慢,表情动作被定格,慢慢的沉到了河底…
“不是这样的。记起来。”
清丽的女声在小童逐渐黑沉的意识中响起。循环反复的画面重新启动,夏日,发烫的日光,清凉的河水,恶作剧的沉底,水草,哥哥连扯带抠划过皮肤的指尖的触感,黑发,黑发后的人……
黑发后的那个人,同之前不一样了。那个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如同弧光一般将他的轮廓照亮,氤氲中看出是一个女子的身型。
在这片柔光的映照下,几乎能看清楚水流动的方向。
水流冲击着黑发,一团团黑发似乎有了秩序,如同灵蛇,灵巧得割开缠着脚腕的水草。那些刚才还在水中暴涨伸张扭动的水草,像豆腐一样被轻易的切开,被割掉的部分即刻化为齑粉,余下的纷纷回缩,一瞬撤了个干干净净。
脚下一松,停止了沉溺。
接着水流往那个黑发的主人脸上流过去了,向那人的身后飘散,要看到那张被河水泡烂肿胀发白的鬼脸了!小童惊恐得扭动脖子,不愿就范。身体却被定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先看到的是一双手,素白,纤长,那是一双秀丽柔软的手,即无青麟也无长爪,它们轻轻向上一拖,身体顿觉轻盈。
水流还在驱逐着黑发,水底的黑发像在跳舞,渐渐后撤中露出了一寸又一寸的白肤,一个女子的面孔渐渐在水里浮现。巴掌大的脸,将眼睛衬得很大,眸中含星一般亮堂。眉目弯弯,明明没有表情,却像噙着笑意。
“你们得救了,醒来罢。”
水流像一根脐带,轻轻的栓住他已经变得异常轻盈的身体,熟悉的暖流从他的身体淌过,他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位移,他在上升,离河面上的日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
洛汐的意识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被人平放在了一间耳屋的榻上。
李昭白的身影闪进来:“你醒了?当心,有妖物来这边。”
洛汐没料到她解个梦魇的功夫,这玄师立即就到了,一时有些磕巴:“什么妖物?”
“那童子发了几日噩梦,刚刚醒了,我见有个妖物从他身体跑出来,追到了这里...”李昭白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沉默着凝视洛汐,房间安静了一瞬。
“你听我解释。”洛汐刚从小童意识中回到自己的身体,有些虚弱。
这时隔壁屋内小童的娘亲也跟了过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见醒来的洛汐:“姑娘,你醒啦,玄师说我该给你钱是...”
洛汐拔腿就跑,跑出小屋她掐了个诀,身体乘风而行朝洛河方向疾行。
一道劲风打来,洛汐从天上被璇到了地上,玄师身法如光如电,转瞬已到眼前。
“你是妖?”
“我没有害他,我是为了救他。”洛汐急忙辩白,面前的人一副要替天行道的样子,只怕下一秒就要发难取她小命。
“他梦魇缠身,你恰巧能入人的梦?”
可不是?洛汐欲哭无泪。
“我真的只是刚好拥有能入人梦的天赋而已,我没害过任何人。”洛汐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诚恳。
“昨夜你还入了我的梦。”李昭白淡漠的眼中团起一窜杀气。
碎嘴的臭猫!转头就去告状。洛汐心中恨恨。
虽然洛汐一直避免着正面交锋,但心中也要备下破釜沉舟的勇气。现下大家撕破了脸,总要有这一遭。
洛汐身上浮出一团光障,起初是氤氲的月白,渐渐明亮,五蕴十炙发出五彩的光华,眼前的少女目光中带着的天然笑意褪去,战意如同两把火苗在她眸间燃起。
气息产生了变化,玄师才发现少女一直隐藏着自己的实力,她的修为绝不如她说的那般艰难,反而是同自己一样,在同辈中当属佼佼者。
玄师背后炽光大亮,比昨夜看到的剑意更甚!
洛汐心中警铃大作,隐约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不知为何面前的人看上去更生气了。她不敢懈怠,用了十成的功力应对。
然而李昭白持软剑仅凭技艺,十招将洛汐格于剑下。
“昨夜你已杀死我洛河一半无辜小鬼,今天又要杀我,你可知道昨夜那龙王庙为何破败?我居住在洛河十年间,年年风调雨顺,河中别说人,一条狗都没有淹死过,所以村民根本无需祭祀龙王。你好好想想,我们这样的妖到底是否应得这样的下场?”
洛汐真的很想活下去,没想到自己拼尽全力也过不下十招,现下开始使用嘴遁。
玄师果然脸上动容:“你果真只修行十年?”
怎么抓重点的?洛汐无奈称是。
李昭白脸上再无异色,一双淡漠的眸子看着洛汐,剔除了所有情感色彩,带着一股见着死物的悲悯,与此同时他手下的软剑噗呲一声,没入了洛汐的胸口。
一瞬间洛汐明白了什么叫做透心凉。
她震惊得看着玄师,就因为是妖,他下手如此狠辣果决?
她忍住剧痛捏诀,身体刹那变得半透明,化成流水逃跑。玄师一眼勘破,加持念力于剑,软剑化成一根离弦的箭,从洛汐腹部洞穿,将其钉在一颗杏树下。
李昭白紧跟其后,手中几道黄色符篆已灌注厉咒,如惊雷分叉般散发着电光,滋滋作响。
这几道厉咒下来怕是要灰飞烟灭!洛汐哀求得凝视着李昭白,脸上已无血色,祈求对方心软。
玄师停了下来,却不是他起了怜悯之心。一声呼啸之后,平地出现一只吊睛大白虎,起初李昭白只是瞥了老虎一眼,对它的言语不置一词,并不准备停手。
而后老虎急了,叼住了李昭白的衣襟,硬生生将他拉定在原地。
“赤沙,松开。”玄师声音中有愠怒,这是他的契约兽第一次违背他的命令。
赤沙不松口,四只大掌抵着地,与地面形成一个角力姿态。
玄师与它僵持几瞬,狠下心念了契约咒,金光没入赤沙额头的朱红契约纹,大老虎变回了小狸奴,疼得在地上打滚。
自此,洛汐再无防线。
李昭白厉咒就在眼前,砰得几声炸雷声响起,炸在眼前一个黑色龟壳前,是洛霖来了!
洛汐再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
*
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洛河的河底,若霖的脸上挂了很多彩,拂泽在一旁给自己打扇子,见洛汐醒转,“醒了!吓死我了。”拂泽把扇子收回去。
洛汐身体剧痛,赶忙去摸胸口,果然有个大窟窿,心下一凉:“我死了?”
“尚未,用天材地宝吊着命呢。别瞎摸当心感染,肚子上还有个窟窿。”拂泽打开洛汐摸索的手。
“我怎么回来的?” 洛汐只记得玄师一剑贯穿了自己的胸口。
“若霖听到了虎啸循声去找你,当时你被人串在树上呢,他拼了命的护你,王八壳差点被劈烂,人家驮着你跑,你还怪人家跑不稳,死死的捂着肚子说肠子要被颠出来。”拂泽揶揄道:“得亏是我来的快。”
“那狗玄师呢?”洛汐狠狠道。
“被我一巴掌拍死了可能。”
“你是神可不能随意杀人,会堕魔的。”洛汐担心。
“噢弥陀佛,差点犯了杀戒,他的那柄剑是神器,自毁断成几块废铁救了他一命。不过也教他好受了,谁叫他捅你。”
听完洛汐这口恶气下去一些,全身的酸痛悲愤袭来,她感知自身像个破布篓子,从上到下的往外跑气,应是时日无多了。她含泪托着拂泽的手,少有且郑重其事道:“拂姨,你如师如母的养育洛汐到现在,本应该是我报答你的时刻,没想到如今我自作自受,终是要先走一步了,以后就让若霖好好陪着你。”
她又示意若霖走上前来,像个小大人一样嘱咐道:“傻乌龟,等我死了,你就把我内丹挖出来吃了,保管你进步神速......”
若霖头甩的跟拨浪鼓似的,又惊又怕。拂泽赶忙过来堵住洛汐的嘴:“先别说晦气话,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她从兜里取出只百宝袋,抖了抖,里面掉出一大堆七零八落的小玩意儿,从里面找到了那把给她盘出包浆的金铲子,又找到了一枚小棺材。
将两个玩意凑在一起,倏地落在地面上变大。
一口半人大的金丝楠木棺材,从里到外的颤栗着,里面有一股力量不停的向外拍打着。洛汐大惊失色:“怎么的,你要给我们表演一下旱魃出世?”
拂泽白她一眼:“想活命吗?”
“想。”
“那便好办。其实你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妖怪,十一年前,你的母亲托我照顾你,那时你原本的肉身只剩下一口气,为了掩人耳目,我将你的□□封存在这口棺材里,埋进了洛河河脉之中。”
洛汐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拳头,半晌:“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我把你的记忆封印起来了,你还小,承受不了那么多,现下形势所迫,也算是最好的时机了。”拂泽朝那口自己快要立起来的棺材轻轻一勾,棺材板子立刻就盖不住了,剩下棺材盒跟长了脚一样,撒丫子往洛汐脸上撅。
洛汐一副见鬼的表情,看着自己的身体诈尸感觉确实微妙,棺材里发着强光,倒是看不清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拂泽在她身后轻轻一拍:“去吧。”
这一拍洛汐的魂魄立刻离了原先正在四处漏风的躯壳,一股强大的吸力拽着,她的意识像飘在空中的风筝,棺材中似有一根丝线,一丝不苟得将其扯进去。
很快,她的灵魂与棺材里那具身体像一对尺寸刚好的螺帽与螺母,严丝合缝的咬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