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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得无名7 ...

  •   眼前陈学祎的脸上都是灰尘和血迹,掉下来的时候,他没有郑溯鹃幸运,几乎被杂草树杈破了相,溯鹃眼圈一下红了,又往下看去,陈学祎的右腿姿势奇怪,就好像使不上劲似的,“陈老师,你的腿……”
      “先别管那么多,我们带你上去。”即便这样的情况,陈学祎依旧保持着理性的头脑,郑溯鹃生长的环境中几乎没见过如此理性的人。
      “好。”
      陈学祎把绳子环着郑溯鹃的身体,系紧之后,向上边的队员喊了声“好啦!”
      郑溯鹃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慢慢地被拉起,离陈学祎也越来越远。这样的求生场景下,郑溯鹃却心怀无限悲观,她莫名地感觉到自己和陈学祎的距离就像现实场景一样,渐渐被其他人拉远。
      回到营地她才知道陈学祎是从坑里爬上去,难怪他全身上下都是磨破的衣服、裸露的伤口,以及他的右腿,走回去的路上已经必须让其他队员搀扶着。郑溯鹃只觉得这一切都怪她,然而已经没有任何机会能够单独见到他,向他道歉。
      因为队员们在救她的同时,也已经从另一个更深的坑里救回了李四月。在这里,所有人默认她应该照顾同样受了重伤的李四月,于是她也没有了任何接近陈学祎的理由。
      只有她在绝境之中,她偷偷藏在大衣兜里的那个黑色水杯,给了她一点念想,那种冷冷的金属感,很像陈学祎,它也作为此前发生种种的一个物证,帮她证明着一切不是她自己的幻梦一场。
      原本的实验计划也因为陈学祎等人的受伤被耽搁,陈学祎是想坚持几天去到丰山更深处探索的,然而其他队员都认为他的情况已经不适合继续在条件如此原始的地方停留,一个人拗不过这么多人,只好先回良县,养好伤后再出发。这也意味着陈学祎等人会延长待在良县的时间。听着李四月说这些,溯鹃的郁闷才消散了。
      西南阴冷,良县又在丰山脚下不远,陈学祎将养了大半年,仍旧是落了病根。李四月也实在愧疚,留了考察队好几个队员和陈学祎一块在他家,李副县长家房子宽敞,陈学祎住得倒也舒坦。只是时间这匹野马跑得轻捷,沉醉乡间考察的陈学祎怎么也没预料到下一次北京递来的消息竟是何教授病逝。
      何教授可不只是个岳父,陈学祎心想:坏了。当年赌气自请来到穷乡僻壤,几年回不去,本来还有何教授周旋着,两三年最多也就能回去研究所,一般来说这几年研究经历、加上良县确实有不少真正的宝藏植被,怎么也是大功一件,回去评教授都不难。
      然而何教授死了。
      豌豆花是这时节的吗?
      陈学祎杵着李四月亲自给他打的一副拐杖——雕着个细看土气、粗看一眼引人胆怯的龙头,看着李家院里的花台。这时段良县倒还没来开发商,高楼就数李家了,更不说这个四季都有彩色花草的大院子。
      还能看到花苞外侧的露水,有几点顺着花托滑下去,有几点等着被美丽的阳光杀死。对了,阳光,良县的阳光是好的,北京这个月份要么暴晒着人的灵魂就要跑出来,要么闷得人脸上蒙一层红雾,他从西北迁过来,全身上下早就是北京味道,只有少年时低着头亲吻旱地那几年,踏踏实实活在土地上那几年,脸上早就带上并不好看的红。这些年他也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那可耻的红倒是像潮水退去不少,然而仍旧有西北大风刮过的痕迹,即便只有最亲近的人能看出来,陈学祎也时时关注着。
      衰老,他以前不觉得何教授会老死,电话里还说是脑血栓,居然会病死。他和何教授从一开始地位就极不平等,于是十几年一如初见,陈学祎从不敢平视这个德高望重的挨过旧时代的老先生。娶了何毓就更不敢接触了,他总觉得何教授薄薄的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一直在审视他,他脸上的红在这双眼睛里是藏不住的。
      他原本感触不大的,从来如此,何教授和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那么多年,陈学祎的筷子从来没有一次碰到他的。
      丧事办得还算体面,只是何毓一个人操劳实在难看,来了电话抱怨,人总是变化发展的,因此何毓也在电话那头变得像电能一样冷漠了,那种声音并不遥远,也不陌生,是陈学祎第一天踏上京城的土地,满大街的人都会发出的。
      人群是深不可测的巨大悬崖,不知怎么,何老去世的消息一天不到,考察队人尽皆知,甚至意境传出研究所内部有人顶了陈学祎的位置。众人的气氛也微妙地温和着。
      李四月他爸自然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对陈学祎依旧恭敬如常,甚至一直带着儿子的那份愧疚。陈学祎看着李副县长那双肥肠相似的、土地一样棕色的手掌,肥肠包裹着的是一晚冒着热气的汤圆。
      他不知道为什么,盯着那个蓝色的瓷碗看进去,芝麻是芝麻,糯米是糯米,一碗黑白分明。
      “喻家大喜事,他家的姑娘相中了姜重名,今天定的亲,溯鹃做了好几桌汤圆,四月给送来的,陈教授,来,你也尝尝我们良县的糯米面,香的嘞。”
      素娟?
      他记得的,自从那回丰山下来,自己就丢了个黑色的保温杯。
      这个姑娘虽然总不愿意抬头看人,然而偶尔也曾见过她的一双眼睛。就是碗里的汤圆一样,黑白分明。又恍惚想起当初就是李四月非要拉着人家姑娘去的,现下李副县长对她这熟络的态度,怕是和李公子好事也不远了。
      陈学祎牵扯了自己寡淡的脸色,这才有点笑脸,“恭喜,恭喜。”
      李副县长不知听出了几个意思,笑容更大。记得迎接考察队那天晚上冷风刮得狠,溯鹃的身段有目共睹,在喻家寄住着一直都听说是个好性子,李四月这傻小子又拼命地往人家跟前凑,少了从前的吊儿郎当,他自然也乐意。
      客套了好一阵终于送走了李副县长,陈学祎这才清静,他昨天是迫切地想要回京,所长答复并不乐观,索性也耐下性子,就着碗里的搪瓷调羹,一口一个舀着那晃人的黑白,还坏心地从中间咬开,流出的馅儿混入清水里。
      终于没有界限分明,他早就看不惯这么非黑即白,嘴角乐意地勾起。
      只是怎么左右看着这碗浑水,竟再也下不去口。
      ……
      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终究是孤独的。想起早年间还是学生,跟着同一个教授的同门自然而然成为好友,吃饭、玩乐必是一块的。后来他换了别的方向,跟着何教授走了,从前的那几个同门竟就这么四散着,几乎没有音讯了。更不说研究所里,刚去那一年被穿了不少小鞋,他跟另一个一块被欺压的助手整日混在一处,什么心里话都说,再后来,那小助手受不住离开了,他迎娶了何教授的千金走上一条更近的路。偶然在南锣鼓巷遇过一回,小助手脸上倒不见沧桑,只是两人各自说不出三句话来,不尴不尬地顺着人流分散了。
      何教授死了对他确有不妙,队员们近日的懒散可见一斑,陈学祎却没有自己想象中怨愤,他于愈渐明了自始至终,就是自己一个而已。
      何毓,何毓变成了时间河流里的电话线,没有温度的。未曾谋面的两个孩子的音讯也几乎隔绝,啊,无情的电话线。
      电能也总是能转换的,陈学祎告诉自己不急,总有回去的那一天。直到何教授死去的第七天晚上,李家恰好回老家探病,郑溯鹃——这个还是小女孩模样的女性,敲开陈学祎的房门。
      ……
      “咚、咚、咚”,极有规律的,陈学祎没有刻意记着,但内心某种意识却时刻提醒他这是何老死去的第几天,于是他一直没有睡着,静谧的黑夜里这种规律的敲门声实在明朗,甚至有些骇人。几乎没有人会敲这扇门,李家人知道他腿脚不便,一般唤一声就进来,考察队的也多日不见了。
      陈学祎兀自疑惑着,门却不响了。
      却没有什么余下的脚步声。出于科学探究精神,陈学祎缓缓下床,撑着床沿,抹黑抓到拐杖,黑雾雾的夜里,摸到那滑稽的龙头反而有种久违的踏实。
      门一从里面打开,就有什么重物砸在他的左腿上——幸好是受伤较轻的那条腿。
      正打算蹲下察看,忽的有很好的月光照下来,正正撞上一双眼睛,里边游荡着一个个没有破皮的汤圆。
      “陈老师。”
      陈学祎还没看清别的,已经感受到这声呼唤背后的东西,明明快要入夏,背后莫名发了冷汗。
      “素娟——”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那碗汤圆就这么滚来滚去看着他,察觉到自己此刻的失态,陈学祎润润嗓子,对着脚下蜷缩着蹲在门口的身影,瞥到那双因为酸软而难以从自己腿上立刻离开的腿,不知怎么,开口全变了。
      “腿酸吗?”
      郑溯鹃不知怎么,也莫名察觉到这话里蕴着什么别的,不知是不是沉静的风拂过,眼角红了,原本想说的忽然跟着咽下去,鼓足更大的勇气。
      “酸,我两条腿都酸。”
      “素娟,那你慢点,我扶你……”起来,手掌即将离开龙头的片刻,忽的察觉自己才是需要别人扶的那个。自嘲一笑,人性的贱毛病,被需要带来的无法衡量的虚荣感。
      溯鹃也愣住,眼里闪过狡黠的光,又状似没察觉他的失言,竟轻轻巧巧地展开身体来。刚刚的小小一坨像个幻觉。陈学祎不禁有了更远的幻想,曾经孔乙己的腿被打断,是怎么去到酒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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