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流风遗泽

48、第四十八章

　　我仓惶奔出重火宫。
　　重火境下，已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涌上山。
　　雪芝握着剑站在我身旁，呼吸急促。我回头看她，脸色惨白。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俊秀而挺拔的人影。
　　重莲和重翼，十指交扣，自山下拾阶而上，谈笑风生。
　　而他们要做的事情，是杀上重火宫，灭门。
　　灭门。
　　重莲，要亲手毁了重火宫。那个夜晚他揽住重翼的腰，轻点着他的唇，看也不看我一眼：“重翼说是什么，便是什么。重火宫，哪怕天下，我都愿意为他取来。”
　　我转过身，身后的所有人都已沉默不语。四大护法，还有上官透和雪芝。我已确认过，重火宫历任师祖的灵位都在密室里安放妥当。
　　这是重莲与我在一起时最后的要求，我不能负他。
　　心下寂然，嘴唇干裂苍白，想说一点什么，却又说不出。
　　雪芝拉住我的衣角，我望着她，她笑得倾城，眉目之间尽是重莲的影子：“凰儿，你可还记得，重翼初现江湖时，你当他是大爹爹，与我说过什么话？”
　　我如何不记得。那夜在奉天绝望而复杂的心情，永生莫忘。
　　是。
　　砗磲曾对我说，重莲，不等于重火宫。
　　重莲，纵是冠世美人，纵是独步天下，生命终究一世。
　　而重火宫，是要千百年传承下去的。
　　重火宫的血脉，不能断，我不会允许它断。
　　红了眼眶，手指轻轻抚摸着无名剑的剑穗。昨夜我狠心拗断了那支重莲曾经日夜不离手的莲花簪，将上面已经磨得光滑圆润的红玉取下，小心佩在剑穗上。
　　所以，即使你人在那里，我依然还是固执的以为，你在我身边，你陪着我，一起战斗。
　　为了重火宫。
　　直到最后一刻。
　　抬眼，看向周围六人。每一个，都是独孤求败的高手，却在面对曾经的宫主重莲时，变得毫无胜算。
　　其实，还有一个人也在。
　　他在我心里。
　　我举起手，衣袂被风吹起，站在山巅俯视脚下人群，无名剑的剑尖指向寰宇，朗声道：“百年重火宫，若是谁敢乱闯，扰了各位老宫主的清静，便是杀无赦！”
　　重莲已然站在我身后道：“包括我？”
　　我背对着他睁大眼睛，泪水慢慢回流进眼眶。然后转身：“是。而且，第一个杀的，便是你。”
　　他们的身后，各大门派已经站定。我甚至看到了灵剑山庄的人。
　　四皇子，桓天异。
　　也是林轩凤。
　　他看着我，一刻不离。眼里满是心疼与内疚。其实我懂他的，侍君左右，即便皇室再如何对不起他，他的身上，终究也是流着那里的血。
　　何况，他们所要挟他的，是奉紫的性命，和灵剑山庄上下满门。
　　我对他宽慰一笑，右手轻轻按住小腹。殷赐临走前留下一粒药丸，服下之后，一个时辰之内，可以暂时抑制伤痛。
　　我只有一个时辰。
　　我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来保住重火宫，我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来给适儿一个安逸的前程，我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来扭转我一生，命运的轨迹。
　　重莲勾起嘴角：“林宇凰，你想怎么死。”
　　我不说话，拼命控制住握着无名剑的手的颤抖。他可以轻而易举杀了我，我却无法狠心下手。
　　重莲的剑唰的出鞘：“杀了你身后所有人，我放过你，也放过重火宫。”
　　我咬着牙：“你休想。”
　　重翼似是疲累，闭眼靠在重莲肩头：“莲，我累了。”
　　下一刻重莲的剑已然架在我颈项之上：“既是如此，便用你的尸体铺路。”
　　雪芝出声，带着哭腔：“重莲！凰儿喜欢了你那么多年，重火宫是你的家，你怎么能这样！”
　　他看我一眼，眼神轻佻，满是不屑：“我不爱他。他自作多情，我有什么办法。”
　　人群里一片嘘声。这么多年与他在一起，交识了太多朋友，却也树敌太多。今日站在这里的大半，不过是来看一场自绝命脉的笑话罢了。
　　我的目光却只在眼前的他身上。这个江湖的传奇，这个天下最强最美的人，他站在我面前，似天神一般掌握着每个人的生死，星夜变幻，风起云涌，都只在他手中。
　　重莲。
　　身后有丝绸摩擦的声音，一人开口，清朗俊逸：“莲宫主，好久不见。”
　　各大门派竟都齐齐后退数步。
　　我侧身，是弄玉。负手而立，星目含笑：“听闻，莲宫主想要踏平重火宫，特地过来看看。”
　　重莲邪魅地弯起眼角，只一瞬，便是艳绝天下：“怎么，你也是来帮他的？”
　　弄玉上前：“我不帮任何人。只是，采儿想要帮他。”
　　重莲忽的挑眉，我有不祥的预感。
　　“呵，林宇凰…不过是个男宠，一天不被上便是难耐，夜夜跑来找我，正是不知如何拒绝。你若是想要，送与你便好，只叫他别再来烦我，何必跳出来演这出苦情戏。”
　　又是一片轻蔑的笑声。我左手在袖中攥紧，死死咬住下唇。
　　你大爷的，林二少的感情就那么不值钱么。
　　弄玉并不怒：“你就当我是重火宫的人好了。”
　　重莲轻笑：“那便动手。”
　　剑拔弩张。
　　人群里忽然走出一个人，默默站在我身边，隔着衣服慢慢牵起我的手。重翼抬起头，嘴角一抹玩味的笑容：“四皇子，不想要奉紫和灵剑山庄了？”
　　我焦灼看向轩凤哥，他神情淡漠：“重莲，你若是觉得杀了奉紫不心疼，算我这么多年白给你养女儿。灵剑山庄，你想要，便拿去。”
　　眼泪猝不及防落下来，侧过脸，皮肤划过重莲架在我颈间的剑，扯出一道血痕：“轩凤哥，你回去。”
　　感受到他手上的力度与温暖，林轩凤的眼里写着宠溺：“凰儿…我不是他，给不了你整个天下。但是我可以倾尽一切，地位，家人，金钱，门派，为你赌一场。今日若能活下来，是侥幸，凰儿你要走便走，要留便留。若是真的血溅于此，黄泉之下，还有我陪你，一路总不孤单。”
　　我只疯狂推他：“你给我回去…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扭扭捏捏的，我要是你，老子才不过来。林轩凤，你快点给我滚。”
　　他不动。
　　“滚啊！”我嘶吼出声。
　　“我不走。”他望着我，红着眼睛：“他会负你，我不会。凰弟，你真的这么讨厌我，今日之事一结束，我就滚…天涯海角，再不出现在你面前。”
　　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我深爱的人，站在我面前，为了另一个男人想要杀了我，杀了自己的女儿，然后灭了自己的家。
　　被我辜负的人，站在我身边，他比不上他，却愿意为我颠覆红尘乱世。
　　他伴我走过动荡与放肆，纷扰与生死，我离开的时候连一句挽留也说不出口，却永远若无其事。
　　我心底忽然动容。
　　将手伸出袖口，与他十指交缠紧扣。
　　重莲轻蔑注视一切，冷哼一声偏过头。
　　又是一个人，缓缓走出众人包围，走到重莲对面站定。
　　花遗剑。
　　“莲宫主，恕难从命。重火宫虽是邪(要和谐要有爱？)派，却不是这么个灭法。诸位若有信得过花某的，请与我一道，站过来。”
　　我不言语。
　　一小半的人开始骚动，有人开始向前挪。
　　重翼回头瞪他们一眼，却难以阻止。
　　一个是风流倜傥正气浩然，一个是卑鄙下流臭名昭著。
　　再怎么挡，也是挡不住的。
　　只是他今日竟用自己的声望与名誉，帮助重火宫，出乎我的意料。我感激看他一眼，他却没有看我，只静静与重莲重翼冰冷对视。
　　半山腰传来人声，众人让开一条道路。竟是裘红袖与仲涛带着月上谷的弟子急急冲上山。
　　“昭君，你他(要和谐要有爱？)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还当是你们一家都脑子被驴踢了想拆了重火宫，结果是这么大的事情。什么兄弟什么义气，你大爷的放到哪里去了？”仲涛一路骂骂咧咧，看也不看重莲一眼，径直带着一众人走过他身边。
　　重莲依然不动，剑也没有移开分毫，随时便可要了我的命。
　　解语和叶之行缓步走上山，叶之行屈身道：“林谷主，路途遥远来迟片刻，海涵。”
　　我张开口：“解语，你…”
　　解语厌恶看着重莲：“哥，我最后叫你这一次。重火宫不是你一个人的，是历代掌门的心血。若是铁了心你要毁了它让先人受辱，我不会答应。”
　　重翼微笑：“你不答应？你算什么？”
　　弄玉一个耳光凌空扇去，重翼的脸上凸显出一片红印：“闭嘴。”
　　叶之行道：“狗仗人势？”
　　雪芝朗声道：“贴上一个重莲，就当真以为天下在手中了么。”
　　与此同时，重莲的剑深深割下。林轩凤眼疾手快举剑挑开剑刃，未伤及动脉，只是重重划过蝴蝶骨，骨骼与金属摩擦的声音甚是刺耳，鲜血喷涌而出，溅上林轩凤缁衣。
　　弄玉出手，重莲扔开长剑出手接招。
　　山崩地裂，日月交接。
　　我看到电闪雷鸣，风云滚滚，天地变色。
　　芙蓉心经，莲神九式。
　　重翼再怎样，只不过是小有所成沾了莲翼的光。
　　而这一次，是真正的，天神般存在的人物之间的对决。
　　重莲的衣襟被狂风吹开，发丝四散，颈间的莲花图腾愈发妖艳诡异。弄玉恍若出尘，纤细白净的左手上，一朵墨色梅花。
　　莲，不染淤泥。梅，清高独傲。
　　两人掌心相对的霎时间，响声震天。重火境的一草一木都为之竦动，耀眼的光亮让每一个人都看不真切。
　　我眯起眼睛，解语却在此时低呼一声：“上官透，快出手！”
　　瞬间醒悟，再回神时，上官透和花遗剑已将重翼围住。黑帝七樱剑的身形快得惊人，花遗剑难得的出招狠辣，次次致命，重翼一手抬剑相抵，一手飞出银针，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渐渐慢下来。
　　我扑上去，无名断剑高高扬起，一刀刺入他心脏。
　　重翼的惨叫响彻了整个重火境。
　　我忽然忆起他的身份，脸色苍白。再看重莲，蓦然回首，心神大乱，弄玉趁机一掌拍上他心口。
　　我大骇，再也顾不得其他，纵深一跃，死命抱住他。
　　他对我做过再多错事，再怎么背叛我，甚至想杀了我，我都不想要他死。
　　环住他的腰，背后弄玉轻呼，却已受不住，似火的灼热印上我脊梁。
　　我嘴角渗出血，费力抬起眼睛，想再吻他。
　　重莲根本不看我，发了疯似的甩开我，抬脚膝盖撞上我的小腹，我闷哼一声，实在痛得不行，松开了手。
　　摔在地上，没有力气再爬起来。
　　全身是血，肩上的，背上的，还有刚才被重莲一脚踢裂的，小腹上的伤。
　　我很痛。
　　我看到雪芝冲过去一把拔出重翼胸口的断剑，眼神决然指向重莲。
　　我看到叶之行与攻上前的各大门派混战，却再也顾不上他们，叫着我的名字向我跑来。
　　我看到重莲疯狂的出手打开上官透，抱重翼入怀，泪水沾湿了整张脸。
　　我看到……
　　莲，你还是那么美。
　　连心痛的样子，都是如此好看，眉目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