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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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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虫子扔出窗外后,我关灯躺下。或许是因为白天睡得太多,我迟迟无法入眠,脑海的一隅上演着记忆的闪回,如帝王般耀眼的榎木津在我意识的舞台英姿焕发地登场。
我看着中禅寺的口中有着躁郁症的奇怪少年,看他在崇拜者的簇拥下开朗地大笑。像是在观赏老电影一样,我沉默地回顾褪色的过去,直到闪着微光的榎木津渐渐遁入我记忆迷宫的灰暗迷雾中。
与榎木津的床铺之间只隔了一米,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我轻轻地翻身,看着榎木津的后脑勺,猜想他是否会做梦。他是否后悔选择我作为旅伴?他如何看待我这种连日常会话都有障碍的人?在他眼里,一个有忧郁症倾向的后辈意味着什么?
榎木津怪异的性情中蕴含着炙热的生命力,他强大旺盛的精神力量像是湍急的河流,不管不顾地涌向四面八方,气势汹汹地吸纳途径之处的所有事物,他偶遇了卡在原地停滞不前的我,顺便推了我一把。
与他相差甚远的我能够和平相处至今,或许只是因为我接受了原原本本的他,而没有尝试以我庸俗的头脑去解释他超乎常理的行动。
“小关,在做什么……”又一次翻身后,我听到了榎木津含糊的声音。
我在黑暗中依稀辨别出了榎木津的轮廓。
他侧着身子,硕大的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搞什么呀。差点就能看见仙女了,结果睁开眼,眼前只有一只猴子。”
“破坏了榎兄的美梦真是抱歉……我失眠了。”
“你就是因为脑袋里装了太多没用的废物才会失眠的。”榎木津坐起身。
“我想起了学校里的事情。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你说我长得像猴子,简直失礼得让人忘记生气。”
榎木津呵呵地笑着,抬起胳膊向我伸过来,毫无防备的我不禁地往后缩了一下。
“小关,我伸手想要摸你的脑袋,你就往后缩,这是乌龟的反应!”罪魁祸首放肆地大笑出声,“你这个冬眠龟!”
“别胡闹了,榎兄,早点休息吧。”我翻身背对榎木津,低声道了句晚安,只是迟迟没有听到他躺下的动静。他探究的视线好像钉在我的脊背上。
“你睡不着对吧?”榎木津蓦地发问,“真没办法……作为赶走虫子的谢礼,为失眠的你演奏一首摇篮曲。”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身后的榎木津好像拿起了靠墙摆放的吉他。轻盈的吉他小调如同天鹅绒般柔软,毫无重量地飘落在耳边,安抚着我焦虑的神经。
睡着后,我在梦中与榎木津再会。
——小关,我能实现你一个愿望,这是神的报恩。
我动摇不安地问,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我为何能够拥有特权?我不理解自己凭借什么得到了神的偏心。
榎木津光彩夺目地笑了。
——阿巽,你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接受,包括你理解不了的部分全都一并接受。神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他的行动原理很难被世人解构。
翌日睡醒时,屋内不见榎木津的踪影。
我洗漱穿戴完毕后下楼吃早餐,从老板娘口中得知,榎木津一个小时前便出了门。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投下闪闪烁烁的光斑,不时从头顶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声,却到处不见鸟的踪影。我沿着被人踩出来的小径往湖边走去,最终不出所料地在一颗杉树上找到了他的背影。
榎木津身穿质地柔软的白色棉衬衫,坐在树杈上,双腿自然下垂,手臂撑在身体两侧,像野生猫科动物那样毫无声息地盯着前方,好像在留神警惕着四周的动静,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关注,只是在放空头脑。
我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蔚蓝的晴空倒映在清澈如镜的湖面上,远方翠绿的群山被淡紫色的雾气缭绕。
“榎兄,你在做什么?”轻柔的风穿过杉树林,带着土地与植物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
“你总算起床了。”榎木津低头,朝我挥了挥手,笑嘻嘻地晃动两条长腿,看上去兴致高昂,“我正在体验猴子的视角。你要上来吗?”
“不必了。”
“昨晚睡得好吗?”
于是我向榎木津描述了梦境的大概,隐去了一些细节和我不愿透露的部分。榎木津语气困扰地回答,被猴男梦到可不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又好奇地问我最后许了什么愿,在我说梦中的自己忘记许愿之后,他嘀咕着“真扫兴”,声音里充满失望。
“就是这么无趣的梦。”
“不过,还不算太晚。现在的我也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过时不候。”坐在树上的榎木津冷不防开始倒计时,“五、四、三——”
“等一下,榎兄。”愣神的我慌慌张张,“就算突然被问愿望是什么……”
“时间到了。”榎木津无视我的抗议,“必须回答,小关。”
“哪里有强迫人许愿的神明,太任性了吧。”
“快说吧,你的愿望是什么?”罔顾我无力的抗议声,榎木津面色愉快地催促我。
我支吾了半天,绞尽脑汁地思索能让榎木津实现的愿望,突然想到了房间里靠墙摆放的吉他:“昨晚的摇篮曲非常动人。托榎兄的福,后来才能顺利地入睡。那首曲子请再弹奏一次吧。”
榎木津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我,皱起眉头:“笨蛋,你许的算那门子愿望。你的吉他弹得那么糟糕,为了教会你,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经常弹给你听。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算不上许愿。”
任意妄为的神明爬下高耸挺拔的杉树,毫无征兆地来到我的身边,狠狠地捶了一下我的肩膀,一如多年前在我满是迷惘的少年时代,偶然路过的他以不容拒绝的姿态闯入我的世界,将我从令人窒息的污泥中顺手捞了出来。
榎木津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烁着珍珠的光泽,玻璃珠一般的眼球折射出令人心悸的虹彩。他以看珍稀动物的目光瞅着我,随后不可理喻地笑了。于是我也迟钝地扯动嘴角,无声地笑了。
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或许我会逐渐领悟一切,也或许永远不能。如今的我只明白,榎木津礼二郎的存在将是我生命中永恒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