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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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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落雨感觉自己被踢了一脚,睁开眼,小师哥站在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白日归我守灯,你回吧。”说完拿起桌上快要燃尽的白烛去祭桌上借火。
周落雨站起身,一本册子从怀中掉落。她俯身拾起,在小师哥转身前塞进衣服里。
小师哥将长明灯放在牌位旁,周落雨看那烛焰,分明黄白相间,又看一眼霍瑄二字,一张英挺又俊秀的脸在脑中闪过。
小师哥已在桌旁盘腿打坐,不客气道:“道袍留下,酉时换班,迟了我就告诉师傅。”
周落雨没空和他计较,脱下道袍,叠好放在桌上,匆匆向神木街赶去。
今日初三,是去神木街还钱的日子。
若过了午时她还未出现,候景便又该带人上门闹了。
候家在神木街经营两家生药铺子,实际却是干着放贷的营生。
周落雨走进铺子里,候景正和手下两个小幺儿摸骨牌逗乐子。见她进来,也不起身,遣个小幺儿拿过她手里的钱袋子,一股脑倒在柜台上,铜钱碎银子哗啦啦散了满柜台。
周落雨面无表情站着,看他一个个慢悠悠数着钱。
“刚好一两银子。”候景抬头道:“不过我上月便告诉你了,这月得还一两二钱,你这些可不够呢。”
他跛着脚,走到周落雨面前,笑得有些狰狞:“怎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周落雨抬眼看着他:“我还不了这么多,白日肉脯豆腐坊,工钱只八百钱,加上夜里各种零工,不过一千钱,每月米钱最低也要六十钱,除去还你的一两银子,饭都吃不起,再涨,便是把人死路上逼了。”
“死?死倒是便宜了你。”候景冷笑。
“你以为我会自己死么?别忘了你这腿是怎么断的。”周落雨瞳孔深黑:“你弄不死我,我能弄死你,不信就试试。”
候景被她眼中的阴寒震慑,暴虐胀在胸中却说不出一句话。
周落雨拿起柜台上的空钱袋,转身走出了铺子。
豆腐巷巷尾的一间破败土屋里,周婆婆躺在炕上,见周落雨进来,脸上生出丝虚弱的笑意:“回来了。”
周落雨点头,上去将她扶起来靠坐在炕上,又匆忙烧水煎药劈柴,做完这些,才端着罐子粥,二人一起吃了午饭。
肉铺下午亦关了门,周落雨靠在瘸了腿的竹椅子上睡了一觉,才起来给婆婆准备晚饭,之后便又去了云阳候府。
苏管家等在祠堂前,周落雨在傍晚将黑未黑的天光里瞧着他,怎么看都有些眼熟。
那苏管家本是看着祠堂内的,眼光扫过她,便用种古怪的眼神直盯着她看。
周落雨没来由有些心虚,忙向他点个头进了祠堂。
师傅已做完了法事,瞧着她的眼神不大和善:“你跟我来。”说着将她引到西面的小檀木桌旁,拿起桌上道袍提溜到她脸前:“你自己看看,这都是些什么?”
周落雨睁大眼睛,三点铜钱大小的褐色印迹印在浅色的袍子上。
这是血迹。
她脑中忽一闪念,夺过道袍仔细看那印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小师哥立在一旁很有些幸灾乐祸:“她不是在肉脯帮工么,定是身上不干净将道袍也穿脏了。”
周落雨在嘲讽中找回了神志,看着马道长:“对不起,我会洗干净的。”
马道长见她模样诚恳,况又是沈先生介绍的,一时也不再说什么,只嘱咐了她好生照看长明灯,便带着惹人嫌的小师哥关上门出去了。
周落雨待门外静下来,又确认了遍堂内堂外均无人,关上所有窗户,才松了口气。
她去肉脯从来都换衣服,不可能粘上牲畜的血,道袍上的血印只有一种可能,是霍瑄的。昨晚的情境不是梦,她真的进入了霍瑄的手记,出现在了宁熙十七年的南平府驿馆。
这个结论光是闪念,都让她心内掀起轩然大波,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她要再次确认这件事。
她走到霍瑄的牌位前,长明灯,牌位,手记,关好的窗户,无一不与昨晚昏睡前一致。她打开册子,在第一页略做停留,霍瑄的伤还是不要再治一遍了,果断翻到下一页,字迹不再潦草,清雅端肃,时间已是十五日后了。
宁熙十七年,七月三日
到任已近半月,南平府民风彪悍,崇武好斗,又兼推官一职空缺三年,积案甚多,凡三百五十二件,案卷堆积如山。
胥吏虽恭,办事慵散,吾一人之力不足,虽通宵达旦,进展甚缓。困倦之时,常思与鉴川、露白二君求学徐邸,音容笑貌如昨,然一月之间,已隔生死。世事茫茫,惟秉当日壮志,聊以自勉。
长明灯火焰攸然转蓝,堂中烛火齐齐跳动,耳畔鸣响越来越大,周落雨闭上眼,失掉了感官。
醒来仍靠在墙角,只眼前场景已不是祠堂。房内无人,陈设简单,一案,一床,一书架。桌案面窗,左侧堆着些泛黄的书卷,一本薄册摊开在前,纸上墨迹未干,正是霍瑄于七月三日的日记。
天色已近傍晚,房门虚掩,主人应是刚刚离开,不知去了哪里。她立于窗口张望,这是二楼,底下一进院落,这小楼所处之地似乎是个偌大府邸。
一个高瘦身影从院子西面的三间土屋里走出来,青色薄袍,木簪束发,宽袍大袖于晚风中荡起,更显得他身姿俊拔,有种清正萧肃的气韵。
走到近处,周落雨才看清他一手端着碗粥,一手提着个食盒,走路还些瘸,慢慢进了楼内。
她本欲藏起来,可一想到霍瑄手里拿的吃食,只装了碗稀米汤的腹内顿时饥饿难忍。
老旧的木楼由远及近的咯吱声预报着屋主人的归来,周落雨生平第一回竟有些紧张了,她决定找霍瑄蹭一顿饭。
霍瑄用脚轻轻抵开门,便见周落雨靠在案边,脸白而小,尖下巴,梳着道姑头,厚额前却又搭这几缕刘海,底下一双大眼里透着几分阴沉,朝他点了个头。
若不是天还没黑尽,霍瑄真以为自己又做梦了,他怔愣片刻左右环顾:“你怎么进来的?”
周落雨指指他身后:“你没锁门。”
“这里是南平府衙,”霍瑄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落雨已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她并不如霍瑄那样紧绷,这里于她不过是意外闯入的世界,不用负责也不用周旋,她唯一的目标就是吃上饭,她诚恳道:“你请我吃饭吧。”
霍瑄还没来得及消化她的话,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见了自己的腿,听她道:“你腿好些了啊。”
“所以请我吃饭吧。”她又说了一遍,随即咽了咽唾沫。
霍瑄看了眼她露在宽大道袍外细白的脖子,犹豫片刻,走到桌案前:“坐吧。”
他将食盒内的三碗菜端出来摆好,递给她双筷子。
周落雨接过来,夹了条金黄的炸小鱼塞进嘴里,鱼有些长,一口有些费劲。
她索性放下筷子,拿手将露在嘴巴外的一截鱼尾巴往里塞,咔吱咔吱嚼了几下,又拿起碗喝粥,包了满口的食物,让她小巧的脸鼓胀起来。
霍瑄看她嘴角的粥流到下巴上,生硬的别开脸,又站起身将掩住的门推开。
周落雨已将碗粥喝完,抬手抹了抹嘴,看他一眼:“哎,你怎么不吃?”
霍瑄找了半天没有多余的凳子,又不想坐床,只得站着:“不知道你来,只有一双筷子。”
周落雨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哦,那我全吃了。”
霍瑄见她又夹了条鱼塞进嘴里,依然是包不住的,她嘴太小了,可她又偏要硬塞,实在忍不住:“你能别这么吃鱼吗?”
周落雨抬脸,有点茫然的看着他。
“你可以把它咬断,一口一口吃。”霍瑄恨不能亲自上阵示范。
周落雨耷拉下眼皮,看了眼叼在嘴里的鱼,咔一声咬断了,真如霍瑄说的一点点边嚼边往里送。
直吃了三条,才停下来,打了个嗝道:“饱了,多谢。”
霍瑄拿着本案卷翻看,心内隐隐松了口气,见她麻利的把碗筷食盒收拾好,问:“在哪儿洗碗?”
“放着吧,明日还给公厨。”他犹豫着:“你……住哪儿?”
周落雨将食盒放在桌角:“说了你也不知道。”
“离这儿远么?”
周落雨点头:“远。”见他手中案卷,想起他手记里的话:“我帮你看吧。”
霍瑄一时没听懂,见她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清了清嗓子:“这位姑娘,天已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周落雨对姑娘这个称呼感到很新奇,从未有人这么叫过她,豆腐巷里几乎没人把她当做女孩儿,久而久之,她自己也忘了。
看霍瑄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大概懂了他的为难:“可我家你去不了啊。”又安慰他道:“别担心,我会走的,只是现下回不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霍瑄难以理解她的话,正色道:“姑娘是在同我玩笑吗?事关名节,岂能如此随意,恕我不能让你留在这里了。”
周落雨见他凛然变色,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她想了想:“你若怕人看见,我藏起来便是了。”按照前一晚的经验,她呆在这间屋子,明天一早应该会回到祠堂,她不敢冒险换地方。
她起身四望,寻找藏身之地。
霍瑄只觉得头疼:“别藏了,藏起来更说不清了。”
周落雨见他皱眉扶额,停下来:“你一定要让我走么?”
霍瑄沉吟片刻:“算了,你留下吧,反正我晚上也不睡。”她的模样总给他种身世艰难之感,也许真的遇到难处了吧。他走到桌案前坐下:“我不会灭灯,也不会关门,你可以睡床,若有人问,我来解释。”
周落雨也走到案旁,盯着他手中拿起的案卷:“我帮你吧。”
“你帮不了我。”霍瑄疲倦道。
周落雨不再坚持,走到屋子角落里靠坐,看着桌案前只一盏青灯相伴的背影,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