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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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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抵达郁府前,她一直以为郁家只是一个幌子。直到下了马车,她方知道,原来他待郁家,亦是带了十足的诚意。
因着昨日元宵,今天罢朝无事,璋伯竟是连早膳都顾不得吃,催着她一早上了车出宫往郁家去了。郁家纵然与他亲厚,然礼数倒仍是集齐周全的,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早早得过来,府中老夫人已携护卫仆众在门外恭候多时了。只等他二人先后下了车,便迎上前来行礼。璋伯匆匆亲自伸手拦住,又转头吩咐斥奴取下车上礼品,并不多拘泥于虚礼,回身看过璋妘一眼,就径直搀扶着郁老夫人往宅中走去。她也提裙走在其后,只心中暗暗疑惑。她早知郁氏境况,只是这高门大户,如今却只老夫人一人,还是在她预料之外。
“荇儿方才叫下人来递信,说是钟睦那边一早遇了急事,耽搁了,要晚些才到。”郁老夫人说到。
“无碍。”他微微瞥过身后缓缓合上的府门,“原也是孤的错,推了许多事给他,才叫绊住了脚。”
郁老夫人呵呵笑了几声,拍了拍他扶着自己的手:“我倒不是怕得罪了璋伯。只是君夫人头一遭到郁家,如此唐突怕是不妥。”
她看着老夫人递来的带着歉意的目光,忙说:“不碍的,国事为重。”
郁老夫人闻此,向她微微颔首,仍旧往正厅走去。
“大哥哥又不在家?”璋伯一面走一面问到。
老夫人听了,轻叹一声:“倕他,你是知道的,游荡在外,连年节都不曾回来,只递了信来,叫不必挂怀。你嫂嫂又病了,栱儿孝顺,昼夜服侍在身前,昨夜里又折腾半宿,才睡了个把时辰,我便没叫他出来迎你。”
“栱儿这样小的年纪有这样的心思,已是极难得的了,让他好好歇歇吧,不必来见了。”璋伯掺着老夫人跨过正堂门槛,“只是大嫂这身体总是不好,也不是个办法。”
“府中无人,我也老了,上下内外的事少不得她操持,哪有个不病的呢?”
“不若孤从宫中遣两个得力女官来,也可暂分担一些。”
老夫人坐定,又拍着他的手叹了口气:“唉,往日你也如此说过,我不愿,是怕朝野间又要议论你。只是眼下,怕也只能如此了。你可千万莫要声张,免得那起子货又变着法地来编排你。”
他一笑:“孤知道。”
正此时,几名侍女入内,端来的却不是寻常的香茶点心,而是各色的早点小菜,各自布菜完毕后便一齐退了出去,顺势合上了房门。
“我知道你惦记着家里的饭,必是连早膳也没吃过的。”郁老夫人眯起眼睛笑着看着璋伯,眼尾唇角的皱纹都满是关切慈祥模样,似乎就像个寻常人家的奶奶看着自己远游而回的爱孙。
璋伯也并不拘束,只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郁老夫人先行动筷,便也紧随其后拿起筷子,说:“是。宫里的饭菜再好,却怎么也不如府里的顺口。”
老夫人听了,高兴得大笑几声,又看向璋妘,道:“夫人也请用膳。听闻夫人今日驾临,老身特意命人请了姜国厨娘来,准备了些南国菜式。只是毕竟两地风物不同,也不知做出来的菜色合不合夫人胃口。”
她垂眼仔细看过面前案上的饭菜,确有几样是熟悉的姜国菜式,只是有些姜国独有的菜蔬尧都里寻不到,便各以巧思换了当地的应季食材。
“老夫人费心了。”她颔首致谢。
“是夫人一路辛苦了。”郁老夫人如此说。
她目光一顿,抬眼看向老夫人,只见她眉心微蹙,因岁月而低垂的眼皮显得那眼神更加诚恳柔和。她不知那到底只是一句寻常的寒暄逢迎还是另有所指,可她在那老人的目光里,确乎看到了很多复杂难辨的东西。是愧疚,是怜惜,是无奈,亦或是关怀。
她慌忙低下了头,暗恨自己泛酸的眼底。璋国不该是这样的,璋国不该有这样温情关切的一眼。它就该是冰冷的,漠然的,吃人的,它就该是个可怖的牢笼,残暴的凶兽。
郁老夫人心内暗暗叹息一声,转向璋伯,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他已然微微倾身过去,夹了些什么放到她碗中,低声说:“这腌渍的春芽,孤记得你最爱用它做的小菜佐餐。尝尝?”
她低头看了看菜,又抬头看了看他,忽而勾唇一笑:“你还记得?”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锋刃,却只作不知,坐正了身子便不再说话。
“听厨娘说,这春芽是她们大老远从姜国带来的,本来是留着自己吃的,听说是夫人要来才取出这些来。老身不曾吃过这菜,不知味道如何?”郁老夫人问道。
她浅浅尝了一口,腌渍的酸香下隐着一层春芽独有的柔韧和清香,确是细细封存起的姜国早春味道。
“多谢老夫人,这正是地道的姜地小菜。”她微笑着向老夫人回了一句,后者立时放下心来,也舒畅地一笑。
三人各自动筷,虽是食不言寝不语,却也没能安静多久,便听门扣三声,也不等人应答,斥奴便自己端了餐盘推了门进来,一面走一面嘴里还要嗔骂:“叫我跑前跑后去放东西,竟不顾我径自开席了。”
老夫人听了,忍不住笑,连连摆手:“快快快,你快来坐下。是怕饿坏了君上的肠胃,哪知竟顾不得你了。”
“可见老夫人偏心。”斥奴嘴上含嗔,面上却带笑,也并不理会那许多无谓礼仪规矩,只赶忙落座,挽了袖子便要夹菜。那菜蔬马上就要送到嘴里的当口,却听外头一声通传,却是话才说了一半,尚来不及报完,他方才顺手关上的门便又被人大喇喇一把推开。他料到是谁,不过一掀眼皮,撇了撇嘴,暗暗咕哝了一句:“更叫人偏心的来了。”
璋妘听见这样一连串的响动,也赶忙抬头去看,然而还等不及看清来人,两声清脆甜美的唤就先落到了她耳朵里:“染哥哥!斥奴哥哥!”
叫完这两声,来人不过稍作停顿,就又放软语气,极娇憨地唤了声:“奶奶!”便提步扑进了郁老夫人的怀里。老夫人怀抱着她,好不欢喜,不撒手地揉了好一阵。那人咯咯笑着,靠在老夫人怀里转过头来,终于看向璋妘,一双小鹿一样又圆又亮的杏眼眨了眨,说:“这位,就是君夫人了?”
“是。”老夫人拖长了语调,又轻轻拍了一下这最疼爱的小孙女的背,提点道,“还不快去给夫人见礼。”
听了这话,那女子一骨碌爬起来,脚步轻快地到璋妘案前,拍了拍裙摆的尘,才规规矩矩拜了一拜,低头说:“季妫荇见过夫人。原是给夫人准备了见面礼的,只是钟睦端着架子不肯跑,叫我落在了后头,还烦请夫人再等一等。”
“原是如此。”璋伯看过璋妘一眼,接过话梢,“孤还想钟睦与你必是一道来的,怎还不见人。”
“嘿嘿。”季妫荇耸肩咧嘴一笑,“他那老夫子模样,哪里及得上我的脚程。”
“阿棠呢?也与她父亲在一起?”他又问。
“呸!”季妫荇笑眯眯地啐了一口,“你将我们俩大清早的折腾起来还不够,还要祸害我的宝贝女儿吗!”
“你既这么说……”璋伯眼尾一扬,取出了一个锦盒捏在手中,晃了两晃,“这个,孤便不用给阿棠了。”
季妫荇哪里理会他这许多,径直过去,一手按住他的手腕,一手将那锦盒夺了来,打开,里面是一对小小的,极为精致的金镯。
正此时,钟睦终于姗姗来迟,先向璋伯,而后璋妘,再次老夫人,一一仔细见过礼,又将带来的礼物请璋妘过目后,郑重交到玉笄手上,这才拉着季妫荇一道入席落座。后者依然不忘拿了那对镯子来叽叽喳喳与他闲话,钟睦听了,又向璋伯庄重拜过,方算作罢。
璋伯似是见惯了他夫妻二人性格上的迥异,摆手笑道:“下月阿棠便满周岁了,只是孤恐怕不能亲去庆贺,便当做提前送上贺礼了。这对金镯用料扎实,等阿棠大了,炼了再打副更大些的都是足够的。”
季妫荇听了这话,当即伸长了脖子又啐一口:“瞧瞧,这可是你这既做姨夫又做舅舅的人说的话?”
“府库毕竟紧张。”璋伯听了这话,微笑着说。
她却不依不饶,眼眸一转,用两个指头拎起那镯子晃了晃,碰出叮当的脆响:“今日紧张,难不成,十四年后也还是紧张吗?等棠棠及笄,你若不好好给她打上一副钗环,天下人都是要笑你的!”
“好好好,那就承你吉言了。”他轻轻笑了两声。
不过再插科打诨一阵,便各自吃了饭,老夫人道了一声乏,璋伯便命仆从劝她先回房休息,又对钟睦说:“孤有事要与你商议。荇儿,你且先出去罢。”
季妫荇瘪了瘪嘴,拉起璋妘来:“夫人,我们走。”
她瞥过一眼璋伯,并没说什么,从善如流地起身,随季妫荇向外走。璋伯此时才忽然开口叫住她们:“荇儿,天寒,莫在外久留。”
“知道啦!”她轻快地头也不回地答应着,拉着璋妘便向门外走,只在路过钟睦身边的时候,忽然地扭过头去,向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而后,璋妘便看见,钟睦笑了,即便只有一瞬间,那却是一个温柔如水浓情似蜜的再宠溺不过的微笑。看起来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原来却是如此的两情相悦。
季妫荇就这样一路拉着她,钻进了一个暖阁里,推开一角小窗,又一面拨旺炭火一面跟她说:“这里景致好,阁里也暖和,还有歇脚的地方。”
她看着玉笄将四角的席镇摆正,便缓缓坐下。
荇儿却是闲不住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最后才感叹了一句:“夫人真是仪容无双。染哥哥实在是幸运。”
“你与钟大人才是真的幸运。”她微微笑着。她已经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幸运了。
季妫荇灌了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连连摆手,等到终于把拿口茶吞下,便赶忙说到:“我跟他才不幸运呢。当初啊,他不愿婚,我不愿嫁,只是迫于家族和政治才走到一起。他那个死脑筋的,连我的面都不肯见呢。”
“那你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她有些好奇。因为方才钟睦那眼神确是蚀骨温柔,以至于令她无法想象他们还曾有那样的时候。
季妫荇看了看窗外的日头,眯了眯眼睛:“时间还很长,便从头说起罢。只是这‘头’还是染哥哥。”
璋妘低头笑了,她已猜到了七八分,这小姑娘大约是想要借此来说合她与璋伯罢。只是每个人的故事终究是不同的,她与璋伯的关系,此生都将是如此了。可是如她所言,时间还很长,她无处可去,倒不如把这些当个故事来听一听。
荇儿托腮想了想:“要说起这些又难免要提及染哥哥的身世,删减了哪一段都串不起整个故事来呢。嗯,反正时间充裕,那便从头——讲起。嗯……那一年,是永明二十六年。”
她知道季妫荇说要从头讲起,只是她没料到,那个“头”竟一直到了二十九年前。
“染哥哥的父亲自不必说,愍伯。母亲的故事却颇为可怜,据说本是染布的女工,老国君醉酒在宫中乱撞偶然见到,因其貌美,便强占了她。”
她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动。她很早以前就知道璋伯的生母身份并不高,可是这其中详细故事她从不知晓。甚至是父亲那般调查刺探,她都未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许是那女子的身份着实太过微末,那女子的故事对于这个国家的兴衰也太过微不足道了罢。
季妫荇抬眼看了看她的神色,又不动声色地低头斟茶,继续说:“起先,就只是这样,一夜风流。只是那女子暗暗断了与情郎早已许下的婚约,说来也巧,她的情郎,家里几代人都是在郁府做工,所以此事,郁家也知道的颇为详尽。她的情人是如此的死心塌地,求了百般的关系去探听她的消息,却一直杳无音讯。
“本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拆散一对爱侣而已。哪知道几个月后,那染布的女工却显了怀。那么个地方,生了个这样的事,会造成多大的轰动自然不言自明。愍伯的‘一夜风流’最后还是被捅了出来。那个女人于是就被留,不,关在宫中养胎,而宫外她的情郎苦苦盼了几个月,最后盼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消息,他的爱人被□□而怀有了一国之君的孩子。他是十分老实本分的一个人,自知无力解救她,便只能含恨给自己一个解脱。他吊死在了那个原本准备做他们婚房的小房子里。”
那是一个这样令人唏嘘的故事,她细细地听着,不知该作何回应。
“又过了几个月,天寒地冻的时候,染哥哥出生了。”季妫荇笑了笑,那却是一个颇为无奈颇为同情的苦笑,“可是愍伯早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甚至连名字都没给他。他就一直只有母亲给他取的乳名,叫‘阿满’。”
璋妘一时有些如鲠在喉,“阿满”,她知道的,他的母亲希望他不要去追求那些太过虚妄而缥缈的事情,满足于现状,满足于内心便好,纵容彼时他们所面临的“现状”只有一片凄苦。
“差不多在染哥哥三四岁的时候,就结识了我的三哥,郁珩。那个时候,先考身负戍边重任,常年在外。我们的小姨正是愍伯的妾侍,她怜惜我们兄妹几个,便将我们都接到了宫里小住。三哥偶然间见到了染哥哥,年岁相仿,志趣相投,父亲又都不在身边,几乎是一拍即合。
“后来一直到染哥哥五岁那年,在宫中乱跑迷路时正撞见了愍伯,五岁的公子还没有名字似乎太不像话,愍伯于是颇为戏谑地给他赐名‘染’,是要提醒他,他的母亲永远都只是个染布的女工,如此卑贱。
“那之后的生活也并没有变好。愍伯早年确是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可是人到中年,便慢慢怠惰,到了晚年,更是腐败,日日只知声色犬马,朝政却都推给了时为君夫人的梁太后,几年之后,梁后权势越来越大,甚至有人说梁后终将把璋国拱手于梁国。”荇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璋国国势越来越弱,甚至到了送出质子以换取和平的地步。没人疼爱,没人惦记,即便死在了外邦也无所谓,这样的差事,交由染哥哥正合适。那年他才七岁,就被从唯一疼他爱他的母亲身边带走,送到了异邦的国土。染哥哥当年的目的地,嫂嫂应该也是知道的。”
她知道,她怎会不知。
“染哥哥所去的国家,正是姜国。那之后的数年时间里,石沉大海一样的杳无音讯。三哥再怎么去找,再怎么去求,什么消息都没有,像是死了一样。一直到元祐七年。”荇儿的神情越发的痛苦,“愍伯病故,梁后之子即位。十一年过去了,染哥哥终于以奔丧之名回来了,没想到自己的身份却不被宫廷所承认。他在尧都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公子的身份,他连那道宫门都进不去,阔别了十一年的母亲也根本见不到。染哥哥就那样流落街头了。”
璋妘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季妫荇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努力给自己打着气,然后露出了她那个阳光一般温暖的笑容:“就是那个时候,染哥哥才遇到了斥奴哥哥。他原本也是名门大族的后裔,只是朝中梁党独大,他家却仍全力拱卫璋室,最后便被安插了叛国之名,满门伏诛。他彼时年纪小,逃了出来,在街上长大,教了染哥哥许多不该教的东西,嘻嘻,但也算是暂且救了染哥哥一命。不过真正救命的,还要数我三哥。谁能想到他会一眼就认出了十一年不见的挚友?染哥哥和斥奴哥哥就这样悄悄地住进了郁家,也算是吃喝不愁了。而三哥也在尽力帮染哥哥打探他母亲的消息。
“可是一个女工,实在是太微小了,大海捞针一样找了几个月,也没有消息。最后,是负责教导诸公子的一个老宫人因病回乡,才打听到了一点消息。”季妫荇的目光又黯淡了下去,“原来早在十一年前,染哥哥才离开尧都不久,他的母亲就被宫中几位公子一起为了玩乐而虐待致死。这么多年过去,连尸体在哪里都已经没人知道了。”
她听了也忍不住长长一声叹息。
“那个时候的染哥哥,状态糟糕极了,整个人都被仇恨和哀痛占据了,从身到心都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我们每天都在害怕,他会忽然地,永远地离开我们。”
荇儿所描述的状态是多么熟悉啊,她想了想,那却是她的现在。
“正是那个时候,国中起了叛乱。梁太后的统治令百姓苦不堪言,各地纷纷起兵造反,周遭各国也趁此机会蚕食我国边境。璋国一时内忧外患,几乎到了灭国的边缘。”她顿了顿,“染哥哥就在那时,强迫着自己站了起来,他加入了反叛军,并且迅速以极其优秀的才能成为了数支军队的统帅。他是战争的天才,又那般刻苦努力,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扭转了战局。”
她听到这里,目光微微定了一定。
“到了染哥哥二十岁那年,朝廷不堪内外多方压力,试图通过认可染哥哥身份的方式先安定国家内部的动乱。可不管是出于私仇也好,公愤也罢,染哥哥想要的,早就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公子身份了。”明明是说到了多年委屈一朝扬眉的部分,季妫荇的神情却是越发的忧愁,“就是在那之后,染哥哥的行事开始趋向疯狂。”
璋妘静静地听着,皱起了眉头。璋国的动乱她也曾有耳闻,璋伯乖张暴戾之名多半也都是在那个时期流传下来的。
“染哥哥的母亲是被多位公子一起杀害的,他为了给母亲报仇,用尽了各种血腥肮脏手段,暗杀诬陷政治迫害武力胁迫……所有你能想象的不能想象的招数,他都做尽了,做绝了。那段时间,提起他的名字,璋国之中无论地位高低年龄几何,都会感到胆寒。
“而这一切疯狂的极致亦及终点,便是元祐十二年,染哥哥兵临尧都城下,逼迫国君退位。面对染哥哥的虎狼之师,城中守军毫无招架之力,国君为求自保,只能退位请降。染哥哥将他与梁太后一起关押进大牢,而后列举了废君七十余条罪状,最后将他凌迟处死,举国震惊。染哥哥原也想以同样的方法处置梁太后,是我的大姐不顾杀身之祸闯进宫中劝阻了他。”
璋妘听着,深以为意。夺天下自可决绝狠辣,可若以此法来守天下,必会致民怨沸腾,政权将再次倾覆。
“按礼,染哥哥毕竟还要叫梁太后一声母亲。杀了她,便是弑母之罪。国君如此,那么国内所行之仁义、孝道将荡然无存。染哥哥于是又将梁太后迎回了宫中,而姐姐也因此受到了染哥哥的赏识,成为他的妾室。”
“我也就是在这一年,被家里许给了钟家。新君以如此血腥方式夺位,朝中根基不稳,政权不定。郁家作为染哥哥的拥护者,自然会尽全力为他在朝中培植力量。而我,就成了筹码。钟家虽也是世家大族,但终究敌不上郁家显赫。钟睦的父母便满心欢喜地应承下这门婚事。我与他此前并不相识,他觉我娇纵,我厌他古板,因此他不愿娶我,我也不愿嫁他,可是都拗不过家人和这动荡时局,所以他娶了,我嫁了。然而婚后足有一年,我们两个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却从不曾相见。
“事情的转折,是姐姐忽然难产而死。”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季妫荇察觉了她的心思,便也随着她的节奏放慢了一拍:“姐姐曾是这世上唯一软化了那个锋芒毕露的染哥哥的人,她忽然离世,染哥哥行事又变得偏执多疑,身体也因巨大的压力和太过沉重的悲痛而到了崩溃边缘。那一年,梁党重新掌握了政局的上风,染哥哥甚至一度面临被废黜的危险。国君已是如此,我们这些追随他的氏族更不必说,郁家的声望一夕之间跌倒谷底。那些曾经甚至巴不得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塞进郁府做洗脚婢的官员们,忽然之间开始排着队地往郁府的大门吐唾沫。”
荇儿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人心之愚昧,确就是如此可笑之事。
“那些与郁氏一族结亲的大人们纷纷推掉了亲事,已嫁的郁氏女儿们被休回家中,已婚的郁氏男子们要么被迫签下一纸休书,要么就要时刻提防自己的发妻何时会来索取自己的性命。就是这么个节骨眼儿,我才第一次去见了我的丈夫。我在他门口等了很久,等他写好休书,等他放我回家。”她嘟了嘟嘴,“然后他就像看傻子一样看了我很久。
“他说我二人既已结发,便当荣辱与共,此生再不相离。”
那真是极动人的情话。
“我当时马上就确定,我被家里人嫁给了一个傻子。更可笑的是,我跟这么一个傻子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一年之久。所以我当天下午就收拾细软回家了。”
她似乎不该笑的,可这一段故事着实可爱:“那他呢?”
“他?他当然就像个傻子一样一路追着我到了郁府。不过我死活不见他,他也没辙,就回去了。他人虽走了,那股傻气却一直还在。他每天都要差家奴来给我送信,再不济也要捎个口信,不过是些吃喝拉撒的琐事。我从没搭理过他,就等着他有一天开了窍了,赶紧叫人把休书送来。”季妫荇叹了口气,“后来,有一天,他的家奴迟迟没有来,我就在家里等啊等啊,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我盼了那么久就是在盼他放弃,如今他放弃了,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是我还是在等他,大约是太过无聊了吧。结果那天晚上,还真的叫我等到了。他亲自跑到郁府来,我原本想继续给他吃闭门羹的,可他跟我说,朝中梁党权势熏天,他的父亲因言获罪,染哥哥也无力保护,在牢中‘畏罪自杀’。她的母亲听到消息,悲痛异常,就那样突然倒下再没起来。他来带我回家。然后在我还来不及做决定的时候,他就像个傻子一样抱着我嚎啕痛哭。我不忍心大半夜的他鬼哭狼嚎吵到奶奶休息,便和他回去了。
“又谁知,这一走,便跟他走到如今。”季妫荇眯眸一笑。
她低头抿了一口热茶:“世事浮沉,能相伴始终之人却不多。”穷此一生,她大约也并没有这样的运气遇见这样的人了。
“只要夫人愿意,总还是会有的。”季妫荇弯起一双眼睛来看着她。
璋妘轻轻一笑,只觉先前猜得不错,微微摇了摇头,却并没有说什么。
“我与染哥哥相识日久,二姐又与他有伉俪之情,自然知道染哥哥是可托终身之人。只是……”季妫荇忽然话锋一转,眼中明亮闪烁的光也一时柔和下来,“想来夫人并非是如此思量罢。”
她目光一顿,对方话中意思她似乎能听懂,却又不敢确定,正踟蹰间,又见季妫荇一笑,兀自说道:“也罢,我与夫人不过初见,来日方长,何必急于这一时。”
她心内明晰,不过也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