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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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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梦里经常有隆隆的炮火和驱不散的深灰色硝烟,古怪的火药味儿充斥鼻腔,致使梦真实到了宛如亲身经历的地步。
被截断的肢体散落在深色的泥土,被更加漆黑的火灰覆盖得斑驳;坠落的,或者欲坠不坠的人类头颅,难以拼凑其完整的轮廓,坚硬的头骨暴露出来,白森森的,泛着不祥的气息。
而他总是一遍又一遍、一步复一步地用赤裸而破损的双足去丈量这片焦黑的土地,一幕再一幕、一帧还一帧地用红血丝密布的眼球去重温这噩梦似的画面。
即使奈布·萨贝达知道自己是在经历一场“除非看到结局、否则不会落幕”的噩梦,可对这无视他的意愿、蛮横地在视线之内秋毫毕现地上演着的一切,作为血肉苦弱的人类,又怎么会不感到惊惶恐惧呢?
于是奈布在梦里抓紧了自己的衣襟,试图用徒劳的动作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呼吸。但是他失败了,因为缺氧而昏沉的脑袋像被扔入暗沉沉的水底,密不透气,满目绝望……
可是更绝望的时候还没有降临呢。奈布的自主意识为他带来一阵心理性的反胃和眩晕,但是它们对逃避噩梦毫无裨益,反倒是给了自己更多难以挣脱的恶感与灭顶的惊悚。
奈布似乎放弃挣扎了,机械地服从梦里的安排,无奈而绝望地等待着既定的结局。
梦里,他抓衣襟的手渐渐地因为缺乏新鲜空气而终于脱力,断线风筝一样瞬间耷拉下来;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脚步也像是灌了铅,愈来愈慢,愈来愈晃,最后再也没有力气去驱使,脚腕在麻木中骤然扭到不可思议的角度,而后它们几乎瞬间就切断了对颓败的身体的支撑。
奈布带着折断的脚腕,歪歪斜斜踉跄了几步,最后倒在了黑得宛如被血液浸透的深色泥土和炮火灰烬里,浓重的尘霾随着炸响在他身边不远处的炮弹瞬间腾飞,遮天蔽日地涌向他,即刻迷蒙了双目。
眼球上避无可避地沾满了尘土,奈布的眼睛传来刺痛,生理性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但依然对清洗眼珠无能为力;耳朵在炮火之后短暂或者长期地失聪,身边的世界刹那间安静到死寂;他不敢轻易呼吸,因为鼻孔里的土粒被微弱的呼吸带到肺里,于是神经抽搐般地体会到了凌迟之痛。
要结束了吧,这场噩梦?奈布紧皱着眉头,不想睁眼。求求上天,让他死在这一刻吧!死在这一刻也好,他真的不会怨怼——死亡是解脱——以免他还要将连绵不绝的灭顶痛苦长久地承受下去!
从沉重到逐渐轻盈,奈布明显地体会到感知的弱化,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身体后知后觉的保护机制,或者是另一个惩罚的开端。
奈布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灵魂飘起来——开始,他自己是地上那个残破躯壳的宿主;接着,他又变成了俯视自我躯壳的审判者。
好像解脱出来了,但又好像没有。
奈布的意识开始变得混沌,脑子空空,什么也没想,也没有试图去思考,似乎变成了观望的第三视角,冷淡又漠然地看到一个有一些眼熟的男人,从“自己”面前黑土堆积如山之处缓慢地抖落泥土而出。
他戴着衣服连体的兜帽,脏污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制服和完全涂满夸张的迷彩的面目,都让奈布判断不出这似曾相识的人物究竟是谁。
真可笑,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却没有任何人知晓或是见证吗?
奈布刺痛的被污染的眼球被上天蓄意报复一般,开始因为充血而疼痛到只能闭上才稍稍有所缓解,但他清楚地知道,这已经无济于事了——太晚了,被击垮的自我防御能力再也帮不了他了——进一步滑落深渊或许是它对他最后的仁慈,而他现在正在品味这仁慈。
坠落感使奈布终于从窒息般的噩梦中苏醒,胸口紧捏的拳头里是皱巴巴得过了头的薄被。奈布丢开手放过了被子,感觉自己喉头仍旧残留了黑黢黢的硝烟碎屑与废土渣滓,腥得翻天的酸臭血味儿充斥鼻腔、深入肺里,令人作呕。
奈布干涸地咽了咽,却发现口腔里一点水分都没有。
“该死的。”他咒骂,在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阳光晃瞎自己之前果断站了起来,一把扯开所有窗帘。
阳光无理地侵入黑暗空间,刺激到人眼浸润出泪意。他该庆幸他还能看到“光明”,比起再也看不到的那些“朋友”来说,他确实足够幸运了。
但是对长期处于黑暗的人来说,过剩的光显然容易让人“过敏”。
奈布缩了缩脚,不让它们被阳光攀爬。
隆隆的炮火在窗外响起,奈布机警地退离窗边——显然,防弹玻璃不能使他的战争后遗症感到一星半点的安慰。
驱不散的深灰色硝烟升腾起来,奈布几乎已经嗅到火药和烤焦的人肉搅和在一起的怪味儿。
他该下去加入这个“烤肉派对”了。奈布单手利落地拉上衣服连体的兜帽,缺乏感性的双眼被兜帽投下的阴影踩在深渊。
奈布看也不看地伸出另一只手,准确地从陈列柜中取下了他的弯刀与护臂,它们已经表面斑驳,看上去比紧闭双唇的奈布本人更有许多故事可以说。
“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和平的生活呢?”
这种无聊的问题奈布从来不去想。
毕竟他每天都在过“梦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