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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叫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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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二十六年,冬,越城。
十一月的北方已经冷得要命,天上纷纷扬扬落下雪,好像有人从枕头里扯出一把把鹅绒往下撒,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一被寒风碰到就跟刀割似的疼。
“这鬼天气——啊嚏!”半大的少年低声咒骂着,同时被冻得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那少年约莫有十一二岁,乱糟糟的长发随意披在脑后,瘦长的身体裹在旧袍子里,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袍子显然有些小了,露出他半截皮包骨的脚踝来。
他扯了扯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裳,蜷在破庙的一角墙根下,半阖的眼睛却时不时透过墙缝瞟着外面,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庙极破,尽管拿稻草堵上了所有的窗,可刺骨的寒风依旧卯着劲儿往里漏,人待在里面甚至比外面还冷上三分。
这是谢庭雨最难捱的一个冬天。
往年这个时候庄稼早已收完了,他会抱着大黄狗围在暖和的火炉旁,透过窗户看雪落下,看那些智障似的小孩子攒起雪球遍地打滚。等到傍晚爹爹就能从城里回来,给他带些小玩意儿,有时候是竹蜻蜓,有的时候是根糖葫芦。
可今年……今年不同了,今年他只能待在这所破庙里勉强安顿下来。
“我回来了!”
来人是个半大的少年,比他大不了多少,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整张脸却洋溢着笑。他跑到谢庭雨身边,跟对方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
“来来来!看看今天我要来什么了,两个玉米饼子,半个白馍——还有两个铜板!”少年得意地把东西从身上一件件摸出来,挨个摆在面前。
“行啊老郭——今天运气不错啊!”谢庭雨直起身来。
“嘿嘿,今天运气好,还赶上有个什么大人物在街上放粥,我要着一碗,要是你也在,咱俩就能一块喝了。”郭川挠了挠头说。
“没关系啊,我去了城南那边,给那茶舍算了半个月的账,人家今天给了我半吊钱。”谢庭雨笑了一笑,从怀里掏出半个馍馍来,满不在乎地说。
“我们马上就可以去京城了。”这时候火堆已经旺起来,晃动的光照在谢庭雨稚嫩的脸上,郭川只觉得打心眼儿里高兴。
他不像谢庭雨读过书认得字,是从很远的地方逃难来的,他自小就是个小乞丐,到现在又长成了半大的乞丐。他原本乞讨的村子闹饥荒,没人施舍给他饭吃了,他就一路讨饭,直到遇上了同样讨饭的谢庭雨。
他说如今四处闹着灾荒,哪里都不太平,只有京城是皇帝住的地方,他们就到京城去,没准还能找个差事,至少不至于吃不饱饭。于是一路走来,“到京城去”就成了两个人的小小梦想。
“你说咱们这么走,有干粮,你又聪明,肯定能走到京城,到了那儿会不会遇到我娘啊……”郭川挨着谢庭雨坐了下来,憧憬地看着火焰。
他那没见过一面的娘生下他就跑了,把他扔在破庙里,是老乞丐拉扯他长大,从小就被别人说他娘去给有钱人做了小老婆,坐着八个人抬的大轿子,去京城享福去了。他是她跟别的野男人生的娃娃,所以他娘不要他。他一直记着。
“我不知道,没准吧。”谢庭雨认真地敷衍,“没准我也可以见到我娘,她那时候被我爹用两升小米换给了人牙子,或许现在正给哪家有钱人家生火做饭呢。”他耸了耸肩,满不在乎似的补充道。
“没准——”
“没准你们两个娃娃还没到京城就饿死了!”角落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两个少年都给吓了一跳,谢庭雨的手下意识捂紧身上唯一的口袋,郭川更是从地上跳起来。
那个声音哈哈大笑,等两人凑近一看,原来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叫花子,赤着脚瘫在墙边,身边只有一个酒葫芦。
谢庭雨没想到这庙里还有第二个人,听见那人的嘲笑,又看到这老头子的境遇,心里直道晦气——这老不死的酒鬼,不知道在那边呆了多久,竟把他们的话全听了去!
他没好气地回呛:“胡说八道!你现在呆在这和我们二人又有什么两样,如今天寒地冻的,你这把年纪,谁先死可不一定!”
可那老头儿只捋了捋自己不剩几根的花白胡子,继续笑道:“哈哈哈哈,黄口小儿,也忒自大了些!”
郭川好不容易坐了下来,凑近了身子,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啊?”
那老叫花子不紧不慢地答道:“你们两个娃娃啊,只知道去京城,我且问你二人,从越城到京要赶多久的脚程?徒步要多少日?要不要过江过河?你二人这般打扮即使不在半路饿死,又有谁家的铺子能要你们去做工?再者,无人引路,你二人又如何在这铁骑重重下进京?”
郭川答不出来,只好心虚地瞥了一眼旁边的谢庭雨。
那小小的少年听罢也是皱起了眉头,但嘴上依旧不饶人:“这些与你无关,我们自有办法去到京城。”
老乞丐有些惊奇,转过头去对谢庭雨问道:“小不点儿,看你不像个蠢笨的娃娃,在这里讨饭不好吗?你为何偏要去那京城?”
不等他说出些什么,一边的郭川抢答道:“自然是因为京城繁华,皇帝住的地方我们定是吃喝不愁的!”
谢庭雨有点气急败坏地呵斥他:“闭嘴吧你——跟这老头儿掰扯些什么。”
若是平常谢庭雨倒没什么,可面前的这老头子虽是乞丐衣裳,却有种让人说不出的气质,叫他下意识地不想在他面前坦白太多。
“是这样啊……”老乞丐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捡起酒壶,喝了一口,便不再出声。
谢庭雨闷闷不乐地转过身烤火。为何非要去京城?自是爹爹临死前交代给他的。他自小不怎么正常,上学堂时别的孩子在一旁玩耍偏他不去,只自己呆着,没有人喜欢他,就连优秀的成绩也不能让学究喜欢,谢庭雨知道,那老学究曾跟爹爹说过他“孤僻”。
可不就是嘛,谢庭雨至今都觉得那老学究说得忒委婉了些,他可不是什么“孤僻”,他是狂妄自大,比别人早学会了几个字便认为所有的小孩都是傻蛋。倒不是没有同龄人试图跟他玩,可再心大的小孩不出半日都被他那一张嘴逗哭过,最后反倒说谢庭雨欺负他,久而久之就再没人来招惹他了,他自己也落得清静。
唯有爹爹知他,爹爹说他天资聪颖,比所有的小孩子都要聪明,将来科举中榜,定能做个状元郎回来。可后来战事逼近,爹爹在带他逃亡的路上被一箭穿心,死在半路上,和那个一面都没见过的娘亲一般,都不在了。
再后来他自己一路乞讨过来,钻过狗洞,睡过草丛,直至到了越州遇见了郭川他才决定给自己找个伴,暂时安定下来。
他骗了他,他去京城才不是为了什么安稳人生,他也没见过自己的娘。如今战事逼近,国内各方造反无数,京城反而危险,他不是郭川那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他记得爹爹曾告诉他要金榜题名,他便想着,既得中举,不如去那里做工读书,至少离得近些,将来万一中举了却他爹的嘱托,若是不中,去那里看看也是好的——那般繁华的地方,就算是死在那里也是好的……
“老谢……你说他说的是真的吗?”郭川观察着他晦暗不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道。
谢庭雨没好气地道:“那喝多了没出去不知道明天醉死在哪的老头子,你管他作甚!”
“也对……他一个老叫花子……”
谢庭雨没听他说完,便往墙边一靠,双臂抱在胸前,闭眼要睡。
郭川见他那架势便委委屈屈地住了嘴,而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添柴的声音,再不多时,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便睡去了。
可谢庭雨却睡不着,他在黑暗中悄悄睁开眼。白日施粥的架势浩浩荡荡,即便是他去了南边也是知晓了的,说是怀王的手笔。
如今昏君当权,横征暴敛,加之今年天灾不断,像他们这般吃不饱饭的百姓不在少数,唯独怀王仁善施恩,不说别处,便是越城百姓都无不感念其仁厚,更有甚者群起造反,欲立怀王为新君,就连他谢庭雨在这处闭目塞听都为略知一二,那京城……得乱成什么样子啊。
“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哈哈哈哈……”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谢庭雨闻声起身,直到出了庙门,才见到有一人影倚着庙门,自顾自地吟着什么劳什子诗,还时不时捡起旁边的酒壶灌上几口。
——是那老叫花子。谢庭雨直道晦气,大晚上的扰人清梦,真真是讨厌极了。
“劳驾您闭嘴,我可没见什么开明盛世,你既今夜要醉死了,麻烦滚远点,别等明天一早再臭了,还要别人给你收尸。”谢庭雨张口便没什么好话。
那老叫花子却也不恼,反问道:“你这小娃娃,为何说没见到盛世?”
谢庭雨阴阳怪气道:“莫不是您老的眼睛都花了,先下你我这般忍饥挨饿的叫花子数不胜数,就连像样的村子都被洪水冲地不剩下什么了,我这一路走来亲眼见到的可都没有什么盛世。”
老乞丐哈哈大笑:“小娃娃啊,你这是目光短浅,我原以为你虽小小年纪可也是个超越俗人的,你却是这般愚见。”
谢庭雨皱了皱眉头:“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老乞丐见对方要发火,便不再逗他,正色道:“我说的盛世,是将来——是另一个天下。”
“既然如今百姓困于水火,便是君心不正,若是换一个新帝,重造一个开明盛世,小娃娃,你待怎样?”
“我……”谢庭雨有点懵,他怎样?这是那些大人物该干的事情,他虽自诩天才,可如今也还是一个流浪的小叫花子,平日要发愁的不过是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夜里要加的柴够不够,去京城一直是他的梦想,但也好像总是遥不可及的,此时那老乞丐突然问他该如何,这让他这么回答……
那老乞丐倒也没真要他答出什么结果,只饮下一口酒,继续道:“如今昏君当道,拥护怀王的声势不低,江湖各方也蠢蠢欲动,无论谁是赢家,这天下也是时候改头换面了。你这娃娃这般聪明,就不想去投靠一方,将来万一得了道,荣华富贵也就不愁了。”
他循循善诱,仿佛把面前这个不大的少年当做了一个实力相当的对手。
“你说先下八仙过海,阁下又是哪一方神仙呢?”谢庭雨冷声问道。
“怀王殿下。”老乞丐倒是干脆。
“若我投靠你方,有何结果?”谢庭雨问道。
老乞丐笑了:“如今局势也已分明,怀王称帝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若你跟我一道去京城,也不需你做些什么,我会教你技艺,若将来你真出类拔萃,自是能与我一同效忠殿下,可若你没什么用处,便是要自求多福了。”
谢庭雨眯了眯眼睛,他自然知晓那老叫花子说的不是什么福地洞天,做怀王——没准未来是皇帝——的鹰犬必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可是,他到底是有些野心的,这现成的机会,他……
“为何是我?”
“为何是你?你记得自己到过一个荒野的郊外吗?那时我见你在鹰口下夺食,我便觉得你是个挺出众的娃娃,后来我一路尾随于你,我见到你狡猾,心狠,还是个练武的材料,直至今日我才决定要你。”
谢庭雨有点呼吸不畅,他自然记得,半月前他一路乞讨,到了一处荒村,灾民都去逃难了,一人不剩。他饿极了,幸而遇到一群秃鹫啃食尸体,费了好大劲才抢下一口尸肉,虽说他被挠了好些个口子,但最后他活了下来。至于那老叫花子,他当真是丝毫未觉——如今谢庭雨想来倒有些后怕起来。
“如何?”老叫花子提醒道。
“我……可否容我再想想。”谢庭雨说。
老叫花子也料到了,点了一下头,饮下最后一口酒:“后日亥时三刻,若你想明白了,去城南茶馆找我。”
谢庭雨答应了,那老乞丐翻身到了庙顶,踩着轻功远去,马上就消失不见了。
“小娃娃,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