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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正月初十。
      新年的味道还弥漫在空气里,久久不肯散去。
      天,还是极寒的。偌大的宫殿,更显得寒意逼人。
      我穿上他新送我的那件白色的披风,让宫女把火炉拨旺一些。
      他是极宠我的,我知道。
      这件披风,毛色纯白,不掺一点杂质,是他亲手猎的狐狸的皮。我记得,那是一只非常美丽的狐狸,高贵优雅,有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那天,我看着他对着那只狐狸,缓缓地抬起弓,然后,箭便如流星一样,没入狐狸的身体。狐狸倒地的一刹那,我看见它清澈的眼眸里有着夜一样深沉的悲哀,浓得化不开。他小心翼翼地剥下那纯白色的皮,为我做了一件独一无二的披风。
      他对我说:“妲己,你是这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只有最美丽的东西才配得上你。”
      我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眸里,充满了温柔,就像漫山遍野的杜鹃,点燃了整个世界。我对他笑笑,转过头,任他的双臂紧紧拥抱着我。
      我崇拜这双臂膀,就像崇拜氏族的图腾一样,他们,都是我的信仰。甚至,我崇拜这双臂膀更甚于氏族的图腾。图腾,只能在神器上安静地怪异和嚣张着。那幅面孔,冷冰冰的,经年不变,不管是岁月怎么变换,不管膜拜的人怎么虔诚,它都不在乎,永远摆着一幅夸张的姿势,骄傲地盘踞在神器上。可是,这双臂膀,是活生生的,充满了力量,充满了神奇。这双臂膀一挥,也许就是一头猛兽的倒下,也许就是一个部落的消失,也许,就是一曲优美的曲子的流泻…
      “妲己,你可会与我共赴黄泉?”他看我的眼神,有期待,有渴盼,有迫切…
      我对着他的眼眸,幽幽的笑了,像极了妖艳的红莲,在他的眸子里,肆意地妩媚着,足以湮没整个红尘。我看到他眼里的惊艳,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
      我记得,那是个春天,桃花已经开得很艳很艳了。氏族里的男人们都离家去征战了,女人们则都留在家中耕种。父亲有苏氏,是这个氏族的王。那天,一向慈祥的父亲,找到了正穿着一袭白衣,翩翩起舞的我。他的眼里,不知道为什么充满了不舍和愧疚。而我的母亲,则泪流满面。
      “妲己,我的女儿。”
      父亲抚着我光滑柔顺的长发,有些哽咽。我记得,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慈祥地和我说话了。自从战争开始的那一刻,父亲就忙着指挥作战,有的时候,他还需要亲自上阵。
      “我们要败了。”
      父亲惨然一笑,母亲却轻声地啜泣。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这本是男人们的事。
      “战败的一方,如俎上之鱼肉,任人处置。”
      父亲轻轻地说着,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乖巧地倚在他的腿上,静静地看着他苍老的脸。父亲已经很老了,他的背已经驼了,双鬓也已经被霜染白了。我忽然觉得很悲哀,我的父亲,我从小就一直崇拜的父亲,我们氏族最英勇的人,他居然悄悄地老成了这个样子。一滴泪划过我的脸,滴到我的心上,很冰,很疼。
      父亲伸出手,帮我擦干了那滴泪。可是他的手,太粗糙,弄痛了我娇嫩的肌肤。他没有言语,抱住了我的头。
      “妲己,父亲要把你送给帝辛,换来全族的性命。”
      他的声音忽然之间变得很沉静。我没有抬头,安安静静地呆在父亲的怀里。很小的时候,我就贪恋父亲的怀抱。
      “父亲对不起你,要用你去换你父亲,你母亲,还有你哥哥们的命。”
      他的声音颤巍巍的,我知道,他有多么的伤心。我是他最宠的孩子,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却要亲自将我送与他人。朝歌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生离即成死别,只怕今生,我们父女再也不能相见。我抬起头,一滴泪从他混浊的眸子里滴落下来,带着浓浓的悲哀。我可怜的父亲,瞬间老了十年。
      “父亲,我愿意。”
      我对他莞尔一笑,然后小心翼翼地擦掉那滴泪。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哭得更凶了,用那宽大的袖子遮着脸,掩面而泣。
      后来,我便穿上了华美的袍子,由父亲带着,见到了他——辛。那本是母亲为我将来而出嫁亲手缝制的新嫁衣,是氏族里面最美丽的一件衣服。没有想到,我还没有来得及看中哪个幸运的男子,便要穿上它。
      我走近他的时候,便看见他眼中的惊艳,像火一样,仿佛瞬间就要将我烧成灰烬。我对着他的眼眸,笑靥如花。我知道我笑的时候有多美丽,哥哥曾经告诉我,我不笑,就可以迷惑众生。我一笑,连天仙都要失色。我不常笑的,特别是面对陌生的人。可是见到他的一刹那,我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笑容,妩媚,诱惑。因为父亲说过,一定要让他很爱很爱我,爱到非我不可,那样氏族才能真正存活。
      那天以后,我就跟他回了朝歌。我还是不爱笑,总是紧蹙着眉头。为了讨好我,后宫的那些女人们都被他冷落了,他只陪我一个人,甚至和大臣们议事的时候都要带上我。我还是不开心,他以为我想家了,就命人起了一座鹿台,说是站在上面可以看到我的家乡。那鹿台很高,很大,里面铺满了奇珍异宝,建了七年才完成。我站上鹿台的时候,白云就在我身边飘来飘去的,仿佛成仙了一样。他说鹿台太冷清了,我会寂寞,就找了很多的伶人来为我歌舞以解我烦闷。他真的很宠我,有的时候,他会亲自奏乐给我听。他奏的乐,很好听,连师涓都不及他。有的时候,我开心了,会伴着他的乐,翩翩起舞。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特别特别的开心,然后赏赐我很多很多的宝物。
      大臣们私下对我很不满,说我魅惑主上,败坏朝纲,说他耽于女色,荒淫误国,说成汤三百年的基业都要毁在我们手上。他是个骄傲的男人,不喜欢他们说的这些难听的话,他说生而有命在天。比干是个烈性的人,便谏而死。商容,微子,箕子他们把账算在了我头上,说我是狐狸精变的,专门来断送成汤的锦绣江山。真可笑,这世上哪有狐狸变的人?我若真有那厉害的法术,能从狐狸变成人形,我便早用那法术帮父亲打赢了战争,也不用离开父母兄弟,千里迢迢到这朝歌来,忍受这寒冷的冬天。说不定,等我到了十八岁,父亲会在族里帮我觅一个年轻英俊,勇猛勤劳的丈夫,我便能穿着母亲为我做的嫁衣,开开心心的嫁人。更说不定,现在都已经生下好几个孩童了。也犯不着让我一个女子,为了氏族的几千条性命,孤身一人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陪着一个比我父亲小不了几岁的男人。虽然,他是个英雄,虽然,我崇拜他。
      他喜欢通宵达旦和我在一起。姬昌那厮竟趁这个机会悄悄的发展实力,可是还是让他知道了。他是个聪明的人,姬昌想造反他会不知道么?所以,伯邑考来朝歌以后,他便把他杀了,想给姬昌一个警告。只是,他错了。姬昌是想取他而代之的,从此后更是给了姬昌造反的口实。姬昌说我是狐狸精,惑乱天下,说他荒淫无道,他肆无忌惮地打起反暴的旗号,光明正大地造起反来。甚至,他还说我勾引伯邑考,断送了他儿子的性命。荒唐!明明是他想得到天下,偏偏又不敢说,要把一切归罪于我。我一个女子,什么都不能做,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断送成汤三百年的基业?
      一阵风猎猎地吹过,华丽的宫幔被吹起,在空中纷飞,竟然有一丝苍凉的感觉。我隐隐听见外面呼声震天。那不是师涓的乐曲,也不是宫人追逐的笑声。
      “姬发已经从牧野攻到了城下。”
      他看着我,淡淡一笑,从容、镇定。他那带着牧野的血腥味的衣衫,随着风高高飘起,竟像传说中长在奈河桥畔的曼陀罗,有着说不出的诱惑。我一时间,看得出神。他忽然松开紧抱着我的双臂,转身进了寝宫。
      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换掉了甲胄,换上了锦衣华服,全身饰满了珠玉,噹礑作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穿这么华美的衣服,没有见过他将这么多的饰物挂在身上。他缓缓向我走来,以王者天下的姿势和气势,一步一步,走得极其沉稳。
      “妲己。”
      他的声音竟然充满了蛊惑,让我不由自主的沉溺下去。他抚着我如墨的长发,痴痴地看着我的脸。他的眼,像夜晚的星空一样深邃,仿佛要将我迷失。他忽的对我一笑,竟比我的笑容还要妩媚,还要诱惑。我从来都没有发现,他其实是这样一个迷人的男子。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爱上他了。我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作为回报,清澈得不带一丝杂念。这是我第一次真心对他笑。
      他没有言语,默默地从我身旁走开,默默地走向鹿台。风吹起他的长发,在空中纷飞,纠缠。我掉过头,不忍看。
      再喝一杯酒。我纤长白皙的手指,端起琥珀色的玉杯,抿一口,然后一饮而尽。
      转身的时候,鹿台已经火光冲天,映着西天如血的残阳,美得诡异,妖艳。他魁梧的身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犹带着帝王的尊严。
      宫人们尖叫着四处逃窜。蝼蚁尚且偷生,何况这些宫人尚不过二八芳华。
      我巧笑倩兮,一如从前。取出榻下的三尺白绫,将它高高抛起,悬上横梁,再打一个优雅的结,将它放到我细长的脖子上,再也不管世事纷扰…
      松手的那一刻,我竟真的希望自己是一只狐狸,能够优美地转身,回到洞里,继续修行,任外面翻天覆地,都与我无关。
      可惜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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