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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死别 ...

  •   同生,或共死,这是罗浮梦为她们设想的结局,可她委实没想到,柳千巧会死在她前面。

      柳千巧倒地时,身体正面朝向罗浮梦,死亡来得突然,匆匆一瞥,没留下任何信息。罗浮梦随后一剑刺穿杀了柳千巧的人的身体。

      厮杀仍在继续,她腾不出手来好生安放柳千巧,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千巧被众多尸体掩盖,人越来越少,血越来越多,那血,那些人,太脏了,柳千巧素来喜洁,死后却被埋在尸堆里。

      越想越怒,罗浮梦杀红了眼,一身红衣,染了血,愈发鲜艳张扬,曾为柳千巧指明方向的颜色,现下她再也见不到了。

      温客行寻到罗浮梦的时候,周边已无活物,除了搂住艳鬼的喜丧鬼,她满身是血,分不出属于谁和谁,相比之下,艳鬼身上干净许多,能看出清理的痕迹。他来了,喜丧鬼照旧低头,脸贴着柳千巧的脸,神色怔怔,令他心下称奇,平日听闻喜丧鬼对艳鬼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便夸艳鬼有趣,心情不愉,则百般羞辱,甚至干过逼艳鬼在众人面前卸去易容,任人嘲笑的事情,怎么此刻,艳鬼死了,喜丧鬼如经亡亲之痛?

      罗姨?

      温客行这条命是喜丧鬼保下来的,他对她多少有点特殊,故称一句罗姨,但也止步于此,自温客行当上谷主,喜丧鬼便与他逐渐疏远,如非必要,不曾见面。一些消息,比如赵敬乃罗浮梦的负心人,比如喜丧鬼受孟婆汤的影响,性情越发乖张,这些消息,都是温客行通过在罗府中埋下的眼线得知的。

      温客行走向喜丧鬼,随时准备运功,继续唤,罗姨?

      有事吗?罗浮梦终于应声,头都没抬,看着像是不耐烦。

      温客行笑了,略显冰冷,八年了,还没人敢这样对他说话。

      喜丧鬼,你准备抱着艳鬼在这儿坐多久?

      与你无关。

      罗浮梦突然发难,招招狠厉,逼得温客行不得不认真应对。温客行不悦,他来时确实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但这是在喜丧鬼已背叛他的前提下,而眼下,喜丧鬼明显是在求死,他可没兴趣成全主仆情深。

      温客行将罗浮梦逼退,开口道,喜丧鬼,你非要找死的话,滚远点,别让我的手沾了你的血,要是阿絮看到了,我可说不清。

      经此提醒,喜丧鬼倒有一事想问,温谷主,名门正派杀了阿湘,如今你是选择杀下去,还是和那位周首领浪迹天涯?

      温客行久久不言。若论仇人,他已经杀了曹蔚宁的师父,给他们二人报了仇,若论深仇,在亲眼看见阿湘死在他面前,死在他怀里的时候,他确实生了屠戮之心,既然阿湘死了,从前的诺言便做不得数,他想让整个清风剑派给阿湘陪葬。

      可阿絮不会答应的。温客行心里清楚。

      瞧见温客行的反应,喜丧鬼不由得笑出声来,说,我与你不同,千巧死了,我无意让天下人为她陪葬,陪葬者,有我一个就够了。

      罗浮梦欲提剑自刎,被温客行拦下,他拍晕了罗浮梦,与周子舒将一人一尸带回了鬼谷。

      为什么救罗浮梦?温客行瞧了一眼周子舒。鬼一旦选择追光,便要做好灰飞烟灭的准备,若所托非人,自如扑火的飞蛾,若所托良人,有幸拽着那人的手爬回人间——

      你看我干什么?

      看你好看,多看几眼,不行啊。

      不行。

      话是这么说,周子舒嘴边却噙着笑。

      温客行记起那回,他俩坐在客栈门口,边举头望天,边喝酒。他当时说,活着,给太阳晒着,有个名字让我这么喊着,真的挺好。

      真挺好。温客行下了决定,按住周子舒的手,说,阿絮,我们还是回四季山庄吧,我舍不得让你陪我待在这不见光的鬼地方。

      周子舒轻轻打了他一下,没好气地回他,不行,你忘了叶前辈的话了?这是你与他的约定,做人怎能言而无信?

      没事,我是鬼,鬼可以言而无信。

      温客行不正经起来,脸皮极厚,越搭理他,他越来劲,周子舒便冷着他,继续收拾东西,没过多久,又被温客行握紧了手,这回用劲大了些。

      你又发什么疯?

      说正经的,罗姨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我,我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因为艳鬼?

      嗯。

      她们有什么前尘过往?

      不知。

      周子舒皱眉。

      这事,你我也没办法,顺其自然吧。

      温客行随意点点头,他不太在意。这番对话,是故意为之。话是真的,可感情是假的,他说出来,只是为了掩饰鬼的凉薄。其实一个天窗首领,一个鬼谷谷主,真算起来,他俩谁都和光风霁月扯不上关系,可隐藏负面乃人之本性,更何况,他这颗心里装着的魑魅魍魉,比起常人,更为丑陋不堪。

      罗浮梦醒来,发现周边不是自己熟悉的环境,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鬼谷中人,大多好红,即便自身不适合穿红装,也喜欢将府邸装点成一片血海,唯温客行是个例外,平日他着红衣,只用于重要场合,而府邸中,一概布置成其他颜色,或墨绿或月白,等等。只消看上一眼,罗浮梦已知道自己身居何处。

      对于温客行救她这件事,罗浮梦的惊讶仅维持片刻。温客行有个绰号,名为温疯子,他行事向来出人意料,不按常理,最爱随性而为。他刚寻到她的时候,分明做了杀她的打算,后来却又拦住她,不让她自刎,而如今,又将她随意扔在房中,不闻不问。

      想通这层,罗浮梦便将温客行抛之脑后,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千巧不在。她略微蹙眉。这些天发生的事太多了,她揉了揉眉心,试着梳理。

      赵敬是个负心人,这事不假,但她从未忘记过他,这个人,她一直记着,想着终有一日,要取其性命,只是温客行先她一步。

      而她心中执念源于赵敬的消息,是她故意散布出去的。人总有弱点,与其让别人寻过来,倒不如将他们都引过来。查证再简单不过,当日婚事做不得伪,可这事若是真的,怎会人尽皆知。似真似假,让人觉得手握把柄,又让人心存警惕。

      蝎王亦然。他最在乎赵敬,听不得世人对义父的诋毁与污蔑,于是动用醉生梦死,将艳鬼、喜丧鬼二人一同虏来。

      艳鬼醒得早,蝎王问话,她只依照往日说好的言辞,一一道出,举止之间,不卑不亢,引起了蝎王的注意。

      你,倒是有趣。

      艳鬼单膝跪地,下巴顺着蝎王的动作慢慢抬起。

      毒菩萨站在一旁,颇有兴致地一一揭开艳鬼的旧伤疤。蝎王越听,心越软,也算一大奇景。艳鬼不知蝎王心中所想,仰头露笑,毒菩萨所言,早是逝去之事,对她造不成影响,她笑,是因为觉得可笑。

      你笑什么!

      讥笑不成,反被人讥笑。毒菩萨恼羞成怒,身影移动,即将掐住艳鬼的脖子,却被蝎王拍飞,摔到地上,她不解地望着蝎王。蝎王不做解释,也不看毒菩萨,只伸手将艳鬼扶了起来。

      艳鬼不明他的心思,谨慎开口,蝎王,此为何意?

      蝎王顺着艳鬼的目光,看向喜丧鬼。

      听说过醉生梦死吗?

      不曾。

      它可以抵消孟婆汤的作用。我有事要问她。

      问什么事,艳鬼心中了然,在她奉命将消息散播出去的时候,早已料到有此一天,然而孟婆汤有药可解一事,令她短暂乱了心神,她掩饰得很好,却逃不过蝎王的细心观察,她眼中有惊慌一闪而过,被他捕捉到了。

      怎么?这其中,还有什么与你了不得的干系?

      没有。

      蝎王越发觉得有意思,先前查探消息根源,牵扯到两头势力,一边是于丘烽,一边是喜丧鬼。

      他去华山派寻于丘烽,但晚了一步。于丘烽死在庭中,尸体上撑了一把伞,他嘴边挂着讽刺的笑,心想,果然世间女子终归逃不脱情之一字。属下拿开伞,却见一具被捅成了马蜂窝以及被挖了眼睛的尸体,他盯着尸体,稍微愣神。这雨不知下了多久,血液已被冲刷干净,却洗不去于丘烽吓人的死状。从那时起,他便对艳鬼上了心。

      蝎王毫不掩饰地盯着艳鬼的脸,他知晓关于这张脸的故事,这姣好的面容下藏着吓人的烧伤的痕迹,只能常年利用高超的易容术来掩盖这段羞愧的过去,只是不知,易容术除了藏起疤痕,是否还藏起了她这副没了执念的硬心肠。

      除却喜丧鬼,在这世间早无牵挂之人,包括她自己,艳鬼也不顾蝎王窥探的视线,一心想着喜丧鬼,她大致算了算,喜丧鬼已昏迷了七天,这醉生梦死用得未免太猛了些。

      蝎王,千巧斗胆问一句,主人何时才能醒来?

      你猜。

      千巧哑然。毒菩萨更是愣了眼,她何曾听过蝎王这般说话,更不曾见过蝎王这般笑容,不为计算,不为震慑,纯粹是想笑就笑。蝎王这幅样子,大概只有赵敬见过,第二个人,便是艳鬼。

      正当艳鬼不知该如何应对,喜丧鬼醒了。

      “唔。”

      喜丧鬼醒转,双眼惺忪,她刚醒来时,容易犯迷糊,艳鬼连忙上前,扶着她,在她耳边小声解释了这几天的情况。

      喜丧鬼望向蝎王,言,你便是赵敬的义子?

      是。

      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

      蝎王,不妨先说说,你眼中的赵敬吧。

      蝎王不喜喜丧鬼掌控局势的态度,但因心中着急,也不与她计较。他将自身所知一一道出,喜丧鬼的笑声越来越大。蝎王看出喜丧鬼笑中的讥讽,终是忍不住出手,艳鬼见此,习惯性挡在喜丧鬼身前。

      滚开。

      喜丧鬼旧伤未愈,却硬生生接下这一掌,喉头腥甜,忍了又忍,仍是忍不住吐了血。

      主人。

      滚开。

      自喜丧鬼醒来,她没看过艳鬼一眼,此刻推她,亦是借用内力,不愿与她接触。艳鬼有所觉察,掩下失落,乖乖站在一旁,不再多言。

      你们这对主仆,真有意思。

      他随意调侃了一句,回归正事,我说完了,该你了。

      蝎王,你也算一方首领,怎么如此单纯,被赵敬骗得这么苦。

      废话少说。

      喜丧鬼不再挑战蝎王的底线,将赵敬的谎言一一拆穿,而后以看戏的心态回看蝎王,她留意到,当她谈及赵敬喜欢留一件信物作为纪念,他摸了摸怀里的某样物件。她一边为蝎王感到唏嘘,一边唾骂赵敬这个无耻之徒,从前她曾与他有过婚约,此乃她人生一大污点。有朝一日,我必杀你。喜丧鬼在心中暗暗发誓。

      只是温客行先她一步。而她当时,也无暇顾及其他。

      当日她自以为平生执着,全系在赵敬身上,便误会了,以为孟婆汤对自己毫无影响,没成想,自己竟忘了一个,不太可能忘记的人。

      蝎王信守诺言,待赵敬之事一了,随即放她们离去。

      回到罗府,柳千巧照常管理罗府事务,只是罗浮梦撤换了随身婢女,那段时间,罗浮梦一直在躲着她。若不是顾湘大婚,柳千巧压根寻不到与罗浮梦说话的机会。

      顾湘在房中,由下人为她整理妆容。罗浮梦拿着她曾经的嫁妆,同柳千巧坐在门外。

      主人。

      罗浮梦没应。

      主人,那些事,你可以……

      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后半句没来得及说。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了?

      柳千巧边观察罗浮梦的神色,估摸着给了个肯定的答案。“嗯”字刚落地,罗浮梦脸色转冷,后又和缓。

      千巧,谢谢你没告诉我。

      柳千巧呆滞一阵,她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但再想想,确实是喜丧鬼的风格。她仍用着本名,与熟悉的人相处,人人都唤她一句千巧,可喜丧鬼不是,除了顾湘,除了温客行,还有谁敢称呼喜丧鬼的本名?

      主人,逝事已矣,不可追。

      对。

      罗浮梦深深看了柳千巧一眼,自此,罗浮梦与柳千巧已成过去。

      阿湘,你放心,我会陪主人一生一世。

      听见这话,罗浮梦心头颤了一下,待对上阿湘,已恢复如常,然后将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她。她与温客行不亲近,但她是真喜欢阿湘,这么一个机灵可爱的女娃,谁能不喜欢,她是真心祝愿阿湘能和那清风剑派的弟子白首偕老,没料到,阿湘和她的情郎成了进阴曹地府的苦命鸳鸯。

      温客行杀红了眼,她也是,为阿湘而杀戮的时候是,为柳千巧而杀戮的时候也是。

      在鬼谷待久了,忘了该怎么做人,所以只能做鬼。

      在正道面前,却连做鬼的资格都没有,既然如此,一起做鬼吧。

      罗浮梦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那些血,有她的,也有别人的,她怕弄脏柳千巧,于是随意割了些衣袍,尝试擦干净,再抱起柳千巧的尸体,她的脸贴着柳千巧的脸,尚有余温。

      如今,已变得冰凉,尸体不知为何,被放在隔壁房间里,她伸手摸了摸,这会儿才觉得,柳千巧真的死了。

      一生一世,同生,或共死,都算一生一世。

      罗浮梦留了纸条:劳烦谷主,将我与千巧二人,葬在一处。

      生不能同衾,但求死而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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