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济难同舟 ...
-
黄河水患,浊浪滔天,竟如万马奔腾般吞噬了沿岸千里沃野。永璜接旨时,正立于廊下看雨。明黄的圣旨落在他手中,竟比廊外的雨丝还要冰冷。他指尖微微收紧,那“赈灾”二字便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喉间发紧,他心中翻涌着万千波涛,面上仍波澜不惊、沉声领旨:“儿臣遵旨。”
福晋本要随行,却因绵德尚在襁褓,终是被他劝住了。侧福晋婠芙年纪太轻,平日里连府中琐事都料理不清,更别提这般风霜艰险。最终随他南下的,竟是我这个份位低微的侍妾。或许是我素来得他几分青眼,又或许是危难之际,反倒不必讲究那些虚礼排场。
一路风雨兼程,白日里尚能瞧见水面上漂浮的残木断梁,到了夜里,便只剩呜咽的水声裹挟着浮尸,在黑暗中浮沉。百姓流离失所,扶老携幼地往高处逃,个个面如菜色,衣衫褴褛,那双曾经盛满生计的眼睛,如今只剩麻木与绝望,倒比黄河的水更令人心寒。
官船行在运河上,浪头拍打着船板,发出雷鸣般的轰鸣,舱内烛火被震得摇摇欲坠,映着满船人的凝重面色。我立在永璜身侧,望着窗外浑浊的巨浪,只觉这天地间,人竟如蝼蚁般渺小。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掌心温热而有力:“怕吗?”
我摇了摇头,指尖触到他腕间的玉扣,轻声道:“有夫君在,妾身不怕。”其实心里何尝不惧?只是看他眉宇间的沉郁,便知他肩头的担子有多沉,我纵是帮不上什么大忙,也断不能露半分怯色。
抵达灾区时,景象比预想中更惨烈。昔日的村落已成泽国,仅存的几间土屋歪斜着泡在水里,露出的房梁上还挂着灾民来不及带走的破衣烂衫。永璜一上岸便换上布衣芒鞋,亲自督查粥棚,与地方官议事至深夜,眼底的红血丝一日比一日重。我在旁研墨递茶,替他整理灾民名册,偶尔抬眼望见他伏案疾书的身影,竟觉得这赈灾的艰难,倒比府中那些后宅争斗更磨人。
夜里寒风刺骨,他披着件旧棉袍在帐篷里核对账目,指尖冻得发红。我寻了件素色夹袄给他披上,轻声道:“夫君此番任重道远,总要保重些才是,否则谁来护这些百姓?”
他抬头看我,眼中带着几分疲惫,却笑了笑:“还是嬿婉贴心。”
那日在粥棚前,我正帮着分发粥食,忽瞧见队伍末尾缩着个小女孩。她身子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身上的破袄根本遮不住冻得青紫的胳膊,一双眼睛却黑洞洞的,瞧不见半分孩童应有的光彩。轮到她时,她怯生生地递过豁了口的土碗,粥刚盛进去,便慌里慌张地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蹲下身时,裙摆扫过地上的泥泞,“你的家人呢?”
她身子一颤,眼泪“啪嗒”掉在碗里,混着稀粥漾开涟漪。“我爹娘……被大水卷走了……”她声音细若蚊蚋,却像根针似的扎进我心口,“他们说爹娘在水里……不会回来了……”
我喉头发紧,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只觉她骨头硌得人生疼。这世间最苦的,莫过于生离死别,偏生这黄河水患,生生拆散了多少这样的人家。我取来件干净的棉袄给她披上,又盛了碗稠些的粥,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才渐渐有了点微光。
旁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见了,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姑娘好心肠,可这粥……怕是撑不了几日了。”他往东边瞥了眼,“那些官爷,竟把朝廷发的粮米偷偷运去镇上卖,咱们这些灾民,能喝上这稀汤寡水,已是侥幸。”
我心头一沉,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原以为天灾已够残酷,竟不知人心的贪婪,比洪水更能吃人。
夜里我将此事告知永璜,他正对着河道地图沉思,闻言猛地抬眼,烛火在他眸中跳动,映出几分冷厉。“查。”他只说了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永璜决意彻查那日,先支开了随行的侍卫与仆从,只说夜里畏寒,让众人在帐外三丈处守着,不得擅入。我瞧他翻出件玄色夜行衣时,烛火正映着他眼底的寒芒:"你若怕,便留在此处。"
我指尖攥紧了袖中的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已被汗濡得发皱:"夫君去哪,妾身便去哪。"
他眸色微动,竟伸手替我理了理鬓边碎发:"跟着我,莫出声。"
夜色如墨,黄河滩涂的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我们借着芦苇丛的掩护往城郊那处仓库摸去,脚下的泥沼陷得人步步艰难。远远便瞧见仓库外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四个家丁抱着胳膊倚在门边,腰间的佩刀在月下闪着冷光。
"倒是谨慎。" 永璜贴着我的耳畔低语,气息拂过耳廓,"从东侧矮墙翻进去,那里是堆放赈灾药材的地方,守卫疏些。"
我跟着他猫腰绕到墙后,他先翻身跃了上去,再伸手来接我。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刹那,忽闻远处传来醉醺醺的笑骂声 —— 是那几个地方小官,"...... 这批药材可是好东西,转手便能翻十倍......"
"上面派来的人还不是被咱们哄得团团转?灾民死活关咱们屁事,赚出来银子才是正经......"
话音未落,永璜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捏得发白。我忙按住他的胳膊,朝他摇了摇头 —— 此刻冲出去,只会打草惊蛇。他深吸口气,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浓重,终是按捺住了,哑声在我耳边道:"走。"
正要翻身下墙,忽闻脚步声自仓库后巷传来,伴着棍棒拖地的声响。永璜反应极快,一把将我按进墙根的草垛里,自己则半蹲在我身前遮挡。我埋在他身后,鼻尖抵着他后背的衣料,能清晰地闻见他身上的皂角香混着淡淡的泥土气,还有他克制着的、略显粗重的呼吸。
"妈的,夜里巡这鬼地方,冻得老子骨头疼。" 两个家丁举着火把晃过来,火光扫过草垛时,我吓得浑身僵硬,几乎要屏住呼吸。永璜的手悄然覆上我的手背,掌心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像一剂安神药,让我莫名定了心神。
"快点走快点走,听说今个河里又漂上来几具尸首,晦气!" 另一个家丁啐了一口,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火把的光彻底消失在巷口,永璜才松开手,转身看我时,眸中还带着未褪的惊色:"没吓着吧?"
我摇摇头,望着他被草屑沾乱的衣襟,忽然明白,这一路风雨同舟,我们虽身份有别,此刻却愿为护我,将自己置于险境。我摇了摇头,声音还有些发颤:"妾身无事。"
他愣了愣,忽然低低笑了一声,伸手替我拂去颊边的草叶:"你倒是......" 话未说完,却被远处传来的更鼓声打断。好在随行的护卫及时出现,我和永璜才得全身而退。
连日追查下来,终是寻到了那些官员偷运赈灾药材的密道,又通过反复查账找到了他们倒卖粮食的铁证。永璜将供词与账册封进密折中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些蛀虫,食民之膏,喝民之血,若不严惩,天理难容。"
待查清所有罪证,永璜将那叠厚厚的供词呈上去时,黄河的水势已渐渐退了。他站在河堤上望着奔腾东去的河水,背影挺拔如松。我立在他身侧,看着远处灾民们开始重建家园,忽觉这世间最动人的,不是府中庭院的繁花似锦,而是此刻风雨过后,他眼中重燃的光亮。
我望着他,忽然想起他握着我的手说 “有我在”,原来有些承诺,真的能抵过世间所有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