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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问罪 ...

  •   穆炜娮跪在费府前堂已经有大半个时辰了,膝盖的酸麻到了最难以忍受的时候。不过只要忍过这头一个时辰,之后的麻木就会仿佛不费力了一般,她就能跪到天荒地老。

      她发现如今在费府学堂修学的稚子们还跟她当年一样,借口出恭就溜出学堂,总要拐到费府的前堂来,若是运气好些,碰上前堂空无一人的时候,就是偷吃果子点心的最佳时机。

      今儿偷跑出来的恰好是她那“乖”侄子,穆霄玚。

      穆霄玚猫着腰在屋外呆了一会儿,确信今儿前堂铁定是空无一人了才挪进去的,他迅速抓了把蜜饯,还来不及咀嚼就发现了跪在太师椅前的女子,下意识撒腿跑之前,他觉得这身影看着有些眼熟。

      “姑姑,你怎么跪在这儿啊?”

      “罚跪啊。”

      穆炜娮侧头瞧见玚哥儿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嘴角还挂着糖霜,她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冲他摆了摆手。

      “把嘴擦一擦,赶紧回学堂去,仔细被费师父发现,待会儿到这儿来跪的可就是你了。”

      “您早不在费府念书了,还要罚跪?”

      “一日是费府的学生,永远都是费府的学生,该罚都得罚,你要是不想被罚跪,麻溜地回学堂里去。”

      还不等穆炜娮回答,堂中拐进位妇人。

      八年过去,费师娘已是双鬓染霜,眼角的纹路已是深如沟壑。

      “快去。”

      穆炜娮拍了拍玚哥儿的肩头。

      “师娘,我姑姑身体像是不大好,她可不能跪久了。”

      穆霄玚临走前不忘一脸真挚地朝他师娘拱了拱手,一副“我把姑姑托付给你了”的架势。

      肯定是二嫂娄文茵嚼舌根不避着孩子了,半大点儿孩子知道什么……

      穆炜娮无奈地再又推了他一把。

      “跟你娘似的多嘴!赶紧走。”

      费师娘闻言,愣了愣,若有所思地再抓了把蜜饯给玚哥儿,眼瞧着这孩子跑远了,这才端坐在那把太师椅上道:

      “你别怪你师父生气,就是我呀,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起你就牙齿发酸,你说你不声不响就跑出去整整八年,音信全无,你师父这些年连学生们的贺寿都免了,说是瞧不见你,少个人,心里头就不爽利。前些日子听说你回来了,日日等着你登门,左等右等不见你,这几日除了教书就是枯坐着生闷气。”

      费夫人见穆炜娮微微低下了头,再道:

      “这就起来吧,都罚了一个时辰了,你师父嘴硬心软,这会儿人在那学堂,其实心里早惦记着你的膝盖了,他跟前的小厮在门口探头探脑好几回了,都是你师父偷偷遣来的,铁定是心里后悔让你跪久了,你跪多久啊,他的心啊,就悬多久。”

      费师娘见穆炜娮仍旧跪得笔挺,再道:

      “你再不起来,你师父又会怪你实诚,怪我不知道唱红脸了。今儿你师父晒书呢,你可赶上这苦差事了啊,快起来,搬书去。”

      穆炜娮随师娘入了费府的后院,师娘拐去了厨房,穆炜娮独自往费师父的书房去了。

      书房前的庭院早已铺满了书卷,阳光布洒在发黄的书页上,穆炜娮立在月亮门前,一阵风过,被晒过的书卷带着一股温润的陈年霉味往她鼻子里钻。

      这是她久违的费府书卷气,多年前她曾误以为这就是阳光的味道。

      穆炜娮蹲下来,准备给正晒着的书卷翻翻面儿,那双熟悉的黑靴就再一次撞进了她的眼帘。

      他怎么也在……

      “晔儿,娮娮,把那一叠书铺好,就过来吃糖水番薯,今儿这蜂蜜新鲜得很,昨儿个才出的巢。晒书这差事,费力气得很,肯定是饿了。”

      费师娘领着个婆子,将盛好的糖水番薯搁在了亭子里的石桌上,她自己拿着一把蒲扇,坐在石凳上,朝着他俩微笑。

      阳光的味道在费府的书卷气里,也在师娘看着他们进食时心满意足的微笑中。

      穆炜娮盯着碗中金灿灿的蜂蜜番薯,余光却落在刚刚坐在左侧的尹晔身上,她顾不得左臂骤然发麻,不断告诫自己:

      慢慢吃……一定要慢……

      面对自己曾经最为钟爱的吃食,穆炜娮竟然生出分量不轻的警惕之意,这样软糯的吃食入口,她却只觉两侧的腮帮子发硬。

      “这就不吃了?以前你可是能一口气吃上两三碗。”

      费夫人诧异地看着穆炜娮只顾着用勺子反复翻搅,其实不过入口了一两勺。

      “今儿早膳吃得多了些,还不饿呢,许是年纪大了,食欲不如从前了。”

      穆炜娮飞快地将自己的窘态收敛好,笑眯眯地看着费夫人。

      一旁的尹晔倒是吃了满满当当的两碗,落下碗勺的时候,他微微瞥了一眼穆炜娮露出来的一截手腕,她飞快地就将手腕收进了衣袖里。

      尹晔离了坐,穆炜娮估摸着他走远了些,这才小心翼翼地捏了捏了左臂,那小截手腕竟像是烧起来了一般。

      “晔儿如今也不常待在云起城了。前几年,我也就过年的时候能瞧见他,年初二他总会来给你师父磕头拜年,今年不一样,待得久了些……”

      费师娘突然饱含探究地看了穆炜娮一眼,她即刻就明白了师娘这话里的意思,她默默垂眸,迅速将自己从师娘那样意味深长的神情中摘了出来。

      这样的怀着担忧期盼又唯恐她多心的神情,她实在当不起……

      费先生的书还没晒完,吃完番薯,师娘也没有打发他俩离开的意思,自己倒是带着婆子离开了。

      穆炜娮只得又到挪到原地给书卷翻面儿。

      两人一个在屋里理书,一个在屋外翻书,中间相隔着窗牗门房和满天的金灿灿的阳光。

      穆霄玚再一次借口出恭偷跑到书房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恰好被月亮门装裱出的一幅仲春晒书图。

      在书房里理书的男子,远远的,穆霄玚没能把他的眉眼瞧清,不过那个漆黑的身段轮廓投射在这样一片静谧祥和的氛围之中,他无端端生出一种恍如隔世又似曾相识之感。

      他呆头呆脑地闯入了这片静谧的庭院,怔怔立在穆炜娮身侧,带着迅雷不及掩耳的急切,冲屋里大喊:

      “你看过一幅唤作《戴月夜耕》的画没?”

      “你这死孩子,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穆炜娮起身起得太快,立起来的时候,脑子犯晕,她扶着玚哥儿的肩头,好一会儿才站稳。

      待她眼前的花白散去,她回过神,尹晔已经离她不过一步之遥了。

      “尹晔?”

      玚哥儿看清了那个漆黑的身影,顿时蹙紧了眉头。尹晔现在是常府那个时常跟自己打架的小子的靠山,自己爹又似乎并不待见尹家人,他眼瞧着尹晔一步步朝他走了过来,不敢也不想相信那画里宽袖白衣的男子就是他。

      穆炜娮拍了拍玚哥儿的肩头,横了他一眼,他这才改口道:

      “尹二叔。”

      “你在哪儿看见的那幅画?”

      尹晔将理好的书放在了地面上,随意将泛着霉味的书卷铺展开来。

      “护国寺的禁苑里。”

      玚哥儿脱口而出,复又惊觉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捂住了嘴。

      “那禁苑地底下还有幅好画。”

      还不等玚哥儿搭话,穆炜娮急忙道:

      “你再不回学堂,姑奶奶我告诉你母亲去!”

      玚哥儿眉头皱得更紧了,不得已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待玚哥儿走远了,穆炜娮扶着廊柱,盯着尹晔蹲在书卷旁的影子,涩涩地开了口:

      “你什么意思?”

      尹晔背对着穆炜娮,眼神垂落在地面的书卷上,仿佛即刻就能将才晒暖的书卷冻上一层霜。

      “什么什么意思?”

      “告诉玚哥儿密室里的画,让翰年揣着那个云盏木盒到处显摆,翰年可是你亲外甥!你还让他拿到费师父跟前来了!你是想连师父也不放过?”

      “原来郡主是揣着颗菩萨心肠来兴师问罪的意思。”

      尹晔立了起来,左手虎口处搁着一本卷轴,他微微弹了弹卷轴上系着的绸带,覆着在卷轴上的微尘浮了起来,在阳光里,金灿灿的颗粒在尹晔的那对漆黑的眸子了里升了起来。

      穆炜娮的指甲盖抠在廊住上,尹晔带着冷笑的话音飘到了她耳侧:

      “问罪?你以为你是谁啊?还真以为自己有颗菩萨心呢?”

      “你不能把晗姐姐和她的孩子牵扯进来,我的家人……也跟那些事毫无关系……你不能……”

      方才入口的那些糖水番薯顿时结成了坚硬的磐石,堵在穆炜娮的胸口,她一手扶着廊住一手按住胸口,那股从腹部窜到喉咙的恶心让她紧张到颤抖。

      明明吃的很慢,怎么会……

      尹晔像是一缕幽魂一般,突然就窜到了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领口,毫不费力地就将她拎进了书房,抬手将她按在痰盂口。

      “吐出来!”

      尹晔冷冽的话音在穆炜娮耳侧打着旋儿,他的掌心用力按在她的头颅上,竟有让她彻骨的阴冷,她再也克制不住,剧烈的呕吐起来。

      “吐吧,最好把你那颗心也吐出来看看,是不是菩萨的那副……别太高看你自己了,问我的罪?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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