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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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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传来李准平淡中带些惊讶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爆鸣般的怒吼。
“我妹妹呢?”
这声如洪钟,简直要震碎杜若衡的耳膜。
还不等云清扬回答,李准又跳着脚吼道:“宋亭,你别拦我!让我打死他,为民除害!”
宋亭抚额,不知道李准在慷慨激昂些什么。
“呵呵。”云清扬嗤笑一声,表情更为嚣张,“打死我,你就永远都别想知道她被埋在哪儿了。”
“你!”李准指着云清扬的鼻子,瞪大了双眼,面色涨红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杜若衡抚额,不知道云清扬逗他做些什么。
等四个人都围坐在八仙桌旁,空气安静得好似刚刚的一切都是杜若衡因为疼痛而产生的错觉。
上次几个人这样坐在一起,还是在秋鸣寨过年的时候。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就发生了这许多事。
“兄长……”杜若衡踌躇着开口,“我……”
一股涌上喉咙的腥甜吞没了杜若衡接下来的话,她咬紧牙,除了骤然惨白的面容和眼角滑落的泪珠,并不能看出她再忍受怎样的剧痛。
云清扬扶稳摇摇欲坠的杜若衡,看着她这样的痛苦,一种无力感漫延开来。
他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去救她,亦没有办法去缓解她的疼痛,哪怕一丝一毫。纵然他身为追日残月的教主,纵然他可令整个武林心惊胆颤,纵然他……如果她愿意,他可以成为她无所畏惧的盾、无坚不摧的枪,却难以成为她疗愈生肌的药。
况且,他清楚,她不愿意。
那他所能做的,就更少了。
“你别说话了。”
话一出口,李准就后悔了。他本是好意,怎么说出来像是他嫌弃她一样,而且因为心急,语气也变得颇为强硬。
霎时,李准的心百转千回。但他向来不是一个爱纠结的人,很快他就破釜沉舟般地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甩在云清扬面前,说:“这是从白柏的密室里找到的。管他什么劳什子计划,拿着它,咱俩现在就去宰了那龟孙,也算是锄奸卫道。”
云清扬紧紧盯着眼前的账册,就如同溺水之人紧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不假思索地说道。
“杀他,我一人,足矣。”
他的声音不似往日那般清明,低哑的嗓音足以见得近日疲惫。语气也不似往日那般懒散,带着些庄重,如同誓言。
“真是疯了。”杜若衡强压着不稳的气息缓缓道,“莫要胡闹。”
李准尚有宋亭可以制住,云清扬也一向听杜若衡的话,局面倒还不算失控。杜若衡只留李准、宋亭说了会儿话,便感到精力不济。
她凝视着一旁立着的曶,格外安静。片刻后,她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地郑重其事道:“你将它带回昆仑,藏起来。”
曶于她而言,意义非凡。
“若是……”杜若衡粗粗地喘着气,“我会去拿回它的。”
几息过后,她又重复道,语调决然。
“一定会。”
云清扬的眉眼隐在暗处,眼神飘忽不定。
山薮、川泽、瑾瑜带着教徒,早已住进了隔壁的客栈。隔壁的客栈老板,是山薮的手下。山薮仍记得前几年,他欲在此布下暗桩时,还被瑾瑜狠狠嘲笑了一番。
那番话是怎么说的?
“不毛之地开酒楼,穷乡僻壤修客栈,过路鬼神要歇脚,山薮大人好盘算。这阴间的生意,还得您来做,定然是红红火火。”
如今,这不被看好的“阴间的生意”变得举足轻重,山薮很是得意。一想到那会儿瑾瑜有多趾高气昂,这会儿她就有多下不来台,山薮就更为身心舒畅了。
当夜,云清扬就以追日残月教主的身份对武林七十二大派,上百余零散小派下了战书。这战书,除去已经到达长生崖的门派,就连停留在各地的小帮派都在两个时辰内收到了。
山薮又办成了这样一件大事,一时之间,自觉风光无两。
盛筵已散,群星隐去,凌晨就如此般。在曙光到来之际,在天际即将染红之前,万物婆娑,陷入沉睡与清醒的交替之间,是抉择,亦是无奈的抉择。
这是最为混沌的时刻,也是最为清明的时刻。
黑与白,是与非,在这一刻变得不可分辨,也不再重要。这一刻,众生都化作了审判者,以其意志化为利刃,刺向他们认为的深渊。
深渊,是否真的身为深渊?
不重要了,历史的巨轮终将碾碎所有。
生者有所不可拒,死者有所不可与争。
王恒集结了在此的众派,一道攻上长生崖时,就见崖边已站着一人。
青丝如瀑,金钗欲飞,颜若桃花。玄色的大氅被迎面的冷风吹开,露出一袭红衣。云锦兽纹华衣裹身,外罩的金丝红纱层层叠叠的,足足有九层之多,腰间系着一掌宽的金丝缎带,将玲珑有致的身材展现得分毫不差。
众人停下脚步。
“蓬莱仙子。”
不得已,王恒先出了声。毫无疑问,眼前之人正是数日前被追日残月教主当中掳走的杜若衡,他们此行打的名号也正是除魔卫道。
可现在,道就站在他们面前。
换言之,本该身受重伤、命数已尽的杜若衡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而那个传闻中残忍至极的大魔头却不见踪影。
杜若衡的面色苍白,几乎看不到血色,但她的眉宇间却没有一丝病态,双眸也一如既往的清亮。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受到了虐待的模样。
名门正派行事,历来都讲究个“师出有名”。杜若衡此举,倒是让王恒一众人有些措手不及。
“敢问蓬莱仙子,那魔头现下在何处?”王恒硬着头皮问道。
“魔头?”杜若衡回头看了一眼悬崖,“掉下去了。”
真是……始料不及。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着,白柏上前一步,与王恒比肩。他凝眸审视着杜若衡,显然并不相信她刚刚说的话。
杜若衡轻笑一声,缓缓道:“既是如此,白谷主快下去寻一寻吧。”
她说的诚恳,仿若并未察觉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嘲讽的意味。不仅如此,杜若衡还往一旁让了让,指着她刚刚站的地方,讲:“他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你……”
看到白柏的脸色由红转青再变得又黑又紫,躲在树上的云清扬眼角眉梢都荡开了笑意。很久以前,他就发现杜若衡在气死人这方面,是个常胜将军。
另一棵树上,川泽面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只是嘴角勾勒出的笑过于温柔。眼看着他那一向高高在上的父亲,此刻被气得口不能言,川泽竟觉得身心从未如此舒畅过。
哪怕之前他毅然决绝地从药王谷离开时,他都未有逃脱囚笼的畅快。十几年生活在父亲颐指气使的环境里,他固然反抗,却也习惯。习惯,使得他一直心存疑惑,他一面相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一面又对自己的选择持有怀疑的态度。他怕,时间终会证明他是错的,而他的父亲是对的。他怕,终有一日,他幡然悔悟时,境遇过于卑微。
直到,今日。
川泽的眼神里有他从未有过的畅快,这令与他同在一棵树上的瑾瑜深感欣慰。在追日残月,川泽与瑾瑜的关系颇好,许是因为他们都与云清扬有着除了教主与长老之外的关系,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曾被当作继承人培养,深感其中的滋味。
只是川泽与瑾瑜还是不同。瑾瑜曾经作为浮屠宫的少宫主,骄纵肆意,万事都有她的叔父为她兜底。而川泽,不过是有名无实。药王谷有三位继承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此情此景,山薮也很愉悦。不过是因为在他眼中,那些名门正派无论是谁倒霉,都是他的一大快事。
“怕不是蓬莱仙子有心包庇那魔头,故而在此戏耍老夫吧?”
白柏向来不是一个会轻易认输的人,他很快就将自己从僵局里拽出。他说的是问句,但言语间却十分笃定。
不待杜若衡回答,白柏又接着问道:“云公子去哪里了?之前他不是一直都跟在您身后吗?”
继白柏发文后,人群里有此起彼伏的声音,不断有人猜测云清扬的下落,更有甚者,说出了“云清扬就是大魔头”这种话。
这个猜想,过于大胆了。
但往往,越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往往越是事实的真相。
顿时,又是一片喧闹。喊打喊杀的声音愈发震耳欲聋。
即便是听见了那些高谈阔论,那些出言不逊,杜若衡仍是一言不发。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叫嚣不断的人们,一如从前。
仅仅凝视,那压迫感就如潮水般,不断涌来,令人窒息。
直到王恒出声,才堵住了悠悠众口。这足以见得在那些人眼里心中,少阳有着怎样的地位。
“不知,您的佩剑,曶,怎么不见了?”王恒问道,他的笑容就如画在脸上的面具,此刻都没有摘下。
“不慎遗落了。”
任谁都可以看出杜若衡的敷衍,偏偏王恒还一副着急的模样,劝道:“曶乃蓬莱仙子的信物,万万不能落于有心之人手中。不知是被遗落在了何处?少阳愿为蓬莱仙子寻回。”
杜若衡不禁嗤笑,王恒总是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言辞来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虚伪至极。她环视一圈,交握于腹前的手抚上了腰间。
“原来,在你们眼中,蓬莱仙子的身份竟是一柄剑可以轻易赋予的。”杜若衡一把抽出了缠在腰间的软剑,“按照你们的想法,我现在又该是谁?”
细碎的阳光洒落在软剑上,熠熠生辉。此剑笔直如松,霜白如昼,风过剑鸣,仿若万鬼哀嚎。剑身映照出站在杜若衡面前的数百张面孔,却又好似本就有数百张鬼面被封在剑中,透露着森冷的寒意。剑刃周围缠绕着千丝万缕的杀气,可见此剑下亡魂,不以数计。
“这是……”
张怀虚上前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也不敢太过靠近。不过须臾,他就踉踉跄跄地后退,被张道知和弟子们一把扶住。他的脸色变得比窗户纸还煞白,但他的目光从未从剑上移开,嘴里哆哆嗦嗦地说着什么。
“张掌门,你识得此剑?”王恒上前问道。
“愁吟,是愁吟……”张怀虚揪着王恒的衣服,“怎么会……怎么会是……愁吟……”
愁吟?王恒大震。他努力平稳着声线,向张怀虚确认着。但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剑痴张怀虚怎么可能认错。
在王恒不断地确认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众人就都知道了。
愁吟,是百年前那位蓬莱仙子的佩剑。她就是用这柄剑,屠尽了半个江湖。自打百年前长生崖一战后,愁吟就再未出现过,所以他们都以为愁吟是跟随着它的主人一起被葬身长生崖。
云清扬未想到,仅仅是一柄剑,就令整个武林向后退了一步。
“你究竟是谁?”
即便后退,王恒仍是挡在众人面前,质问道。
面对王恒的质问与众人突如其来的敌意,杜若衡没有一丝恼怒,也没有其他的任何情绪。她就站在那里,一如往昔,仿若静谧的湖水,不起波澜。她的脸上,仍是一丝不苟的妆容,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和不达眼底的笑意。
纵然红衣似火,但她仍宛如数九那席卷天地的霜雪。
“王掌门觉得我是谁?”
冷风吹皱了杜若衡的裙摆,吹动青丝飞舞,吹散了众人心底的恐惧。
刚刚太过突然,现下他们反应过来,杜若衡只是拿着愁吟,但并不代表她就是百年前的那位蓬莱仙子。
一来,没有人能从长生崖下活着回来。二来,离恨天心法或许可以长生,但不一定可以不老。三来,同为蓬莱仙子,杜若衡有愁吟剑也算是合情合理。
总之,她肯定不会是百年前的那位蓬莱仙子。
肯定不是的。如果是真的,一个杀人魔头用如此温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她究竟是谁,这简直是世间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了。
但即便不是,今日也必定要给她扣上“叛徒、罪人”的帽子。
这是众人早已心照不宣的事。
“你拿着一柄罪人的剑,指着整个武林,是想要效仿她吗?”
王恒再次出声质问。
是与不是,杜若衡的回答,这时已然不再重要。杜若衡那看似平静的眼神,差点儿就再也掩不住里面的星辰破碎、山崩海枯。
“给我等下战帖之人是追日残月教主,如今却只有你一人在长生崖上剑指武林。其中因果,还需蓬莱仙子给我等一个交代!”
白柏也上前怒言,这声“蓬莱仙子”,远不是往日那般恭敬。
说的是要一个交代,实则早已认定了她与追日残月勾结。更有甚者,怕是想要证实蓬莱已与追日残月有所牵扯。
他们害怕,害怕练成浮光掠影的追日残月教主,害怕如日中天的蓬莱仙门。若是沈碧海还在,怕是也会成为他们口中的万恶之人。
天问山庄的覆灭,从来都不是追日残月的一家之作。
继离恨天心法的神奇之处被愈演愈烈后,愁吟剑再现江湖。这令他们的贪念大到几乎吞噬了他们的理智。
生死人,肉白骨。
真的那么重要吗?
“王恒。”杜若衡终于开口,“你所求的,终化泡影。”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大家都望向站在最前面的王恒,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晃了晃,看不到他的紧张局促。
这句判词,终究是出自她之口,由不得他不信。
昨夜,杜若衡暗访王恒,问他为何如此。王恒清楚地记得,那是他唯一一次没有带着虚伪周旋。
“蓬莱仙子,就像是天上最耀眼的太阳,无可取代、不可比肩。而少阳,只是借着太阳的微光才能让别人看见的月亮。区区一盏油灯,便可轻易争走月亮那仅有的存在。若是太阳不落山,苍天之上,月亮便永无可能成为世间唯一引路的光。”
这次坦白,是少阳曾作为蓬莱仙门最忠实的追随者的最后一丝忠诚。
愁吟剑的剑尖一一扫过所有门派,杜若衡冷眼审视着众人,下巴微微抬起,高声道:“出来吧。”
瞬间,杜若衡的身后,站了千余人,有如神兵天降。为首的三人,一人左侧有一缕明显的断发,手持红缨长枪。一人身着白色喜服,却少了左边的袖子。一人满头银发微卷,面容与白柏有几分相似,却更为年轻、俊美。
瑾瑜、山薮、川泽。
就算是未曾谋面的人,都可以一眼认出他们是谁。
紧接着,银铃声由远及近。一袭血色锦袍,衣袂飘飘,如同正在燃烧的烈焰。金丝革带,宝石堆砌,半边面具,无一不在昭示着他的身份。
众人皆见他缓步走到杜若衡身侧,修长的手指抚上面具时,嘴角被提起,凤眸中闪过一丝狠戾而兴奋的笑意。
面具卸下,是一张妖冶的脸。凤眼生威,却含着万种风情,深邃如墨,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却又总带着几分戏虐。
“云清扬!”
“真的是他!”
“他就是……”
群情激愤,大战将要一触即发。
“真正的离恨天心法。”杜若衡的剑尖移向白柏,“是这样的。”
银光乍现,就在愁吟即将擦过白柏颈侧的时候,被王恒一举挡下。与此同时,长生崖陷入混战。
愁吟剑在被王恒挡下的那一刻,从杜若衡的右手移到左手之中。左手执剑的杜若衡,与以往大不一样,剑下不留活口。虽然与她对战的是王恒,但她仍能顺手夺走几人性命。所过之处的鲜血,飞溅到她的脸颊上,映得她更是艳若桃花。
云清扬忽然记起在清言宴时,他问如今江湖上谁的武功在她之上,当时她回答的是“若我在全盛之时”,此刻他方明白右手可以使出八分功力,左手才是十分。
但,如今的她,即便左手执剑,又能如何?
想着,他双足一顿,腾空而起,落在不远处的树梢上,衣袂翩然,猎猎作响。他仅仅盯着中央的杜若衡,只待她需要时出手。
瑾瑜的长枪横扫过十数人,枪声长鸣,气势如虹,有如龙吟虎啸。忽而手腕一翻,用力向后一刺,长枪贯入身后人的身体,拔出时带着一瀑血花和肉糜。一时之间,满城的风似乎都盘旋到了她的长枪之上,一切兵刃都被隔绝到了十步之外。但她的左肩被利刃划破的衣衫处,已渗出了鲜血一汩汩。
众所周知,浮屠宫容自在是剑法高超,但他不会枪法。那么,瑾瑜曾经作为容自在唯一的继承人,他们都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得到了容自在的真传。其实,这种想法并没有错。容筠,浮屠宫的容筠,的确得到了容自在的真传,剑法在同辈之中首屈一指。可是,在浮屠宫覆灭的那一夜,她的剑折在了容自在的牌位前。
自此,瑾瑜手中拿的是红缨长枪,而非三尺剑。
在瑾瑜的后方,是山薮同张怀虚。有着剑痴之名的张怀虚,面对着同样是手持长剑的年轻人,想起他在赠剑大会上的出色表现,决心要好好地战一场,可偏偏山薮如同滑不溜秋的泥鳅一样,让他有力无处使。山薮时刻谨记云清扬的交代,这个张怀虚和王恒他们不一样,不能下死手。这让他打得十分憋屈,有招不能使,只能严防死守。偏偏张怀虚这个人看起来古板得很,剑术可是一点也不含糊,变化万千。
二人一来一回,看似打得火热,实则各有难言之隐。
“怎么,你还想弑父不成?”
白柏捂住胸口,半跪在地上,抹去嘴角流淌的鲜血,恶狠狠地看向站得笔直的川泽。
川泽不语,只把那沾了血的匕首仍在了白柏面前。
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匕首,随处都能买到。
“你真是像极了你的母亲。”
白柏说这话时,几乎是咬牙切齿。他用手撑着慢慢地坐到了地上,运气时觉得周身脉搏皆被封住,强行运气又是一番气血翻涌,忍不住将血吐了整个衣襟。他敢肯定这个毒是淬在匕首上的,但是那匕首看不出一丝异样。
暂时,他还不想暴露自己的功力,所以白柏顺势靠在巨石上,俨然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川泽最讨厌他这副虚伪的模样,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他们母子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看在眼里。只偏偏他弃医这件事,惹得他是大动肝火。
他能离开药王谷的机会,是母亲拿命换来的。他是离开了,母亲却长长久久地留在了那里。他岂能走得安稳?终有一日,他会回到药王谷,以川泽的身份。
而白舒淮,就留在那场大火中吧。
“阿水,不要出声。”
“阿水,快走。”
“走,阿水,不要出声,走!”
……
母亲……川泽张着嘴,却放不出任何声音。
“宋亭,你这样放水不合适吧?”
宋亭瞥了李准一眼,轻轻放倒一个追日残月的教徒。秋鸣寨的众人谨记他们宋二少的话,拿出了一成的功力,十成的演技,与对面的“恶徒”缠斗。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关我何事。”
这不是个疑问句,这是十分肯定的肯定句。多么另辟蹊径的想法,他们秋鸣寨就是这样的清新脱俗,没毛病。
同秋鸣寨一道消极怠战的,还有剑阁、幽冥谷和钟英宫。
也不知沈碧海不在了以后,云出岫有没有回到琉璃山上看一看。
骤然,天际裂开了一道口子,原是不知何时墨云已铺满了天。大雨倾盆落下,拍打在长生崖上,拍打在不知何时滑落在地的玄色大氅上,飞溅起的水花又染湿众人的衣角。大风呜咽,吹得树木飒飒作响。
雨,无止无休,犹如珠帘散落,将长生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堪,隔绝于十方之外。空气里氤氲的气息,混着铁锈的味道,盘旋在每个人的鼻尖。
这长生崖,就像一个又大又小的戏台。那铺陈着万千的戏台,就像这荒诞无稽的长生崖。或驻足观赏,或路过一瞥,皆是看客。那粉墨登场的角儿,唱的戏文,终是要唱给自己听,才能唱得长久。
活成看客眼中的模样,也不过提线傀儡。
如果三十三外天真的有神佛,他们眼中的蓬莱仙子,该是什么样的?白面、绿面、红面,亦或者……是黑面?
什么样的不重要,从始至终,都不重要。
杜若衡纵身跃起,一举将愁吟刺入胸口,心头血顺着剑身流淌而出,在剑身勾勒出朵朵血色莲花,然后一滴一滴地向下砸去。就在快要接触地面的一刹那,时间就好像停止了一般。
不,不是停止,更像是倒流。地面上的积水被尽数吸起,连同着血珠,向所有人袭去。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大风鼓起她的九重纱衣,吹响她发间的金钗并步摇,与愁吟剑同奏一曲哀乐。
“我曾经也是极怕痛的。后来痛的狠了,也痛的多了,便习惯了。”
“蓬莱又不是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
“这个江湖本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我的道与他们都不同,那我为何还要假惺惺地与他们站在一起?”
“我也曾在低谷里痛苦挣扎,也曾在漆夜里盲目徘徊。那时我日日彻夜诵读佛经,不为求得佛祖庇佑,只想在佛的智慧里寻一线生机。”
“我也曾痛苦,那时却无人渡我。”
“他们都说,说我是一个不生不灭、不老不死的怪物。”
“他们说的不错,我确实是没有心的。因为有心,太痛了……”
“如果人只为了好听的名声活着,始终做着自己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事情,也始终没有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那这样的人岂不是可怜又可悲?”
……
一句句,字字泣血。云清扬闭目不敢再看,她那么怕痛的人,该是有多痛才会将愁吟剑脆生生地插在心口。
“咚——”
“驸马!来人啊,快来人啊!驸马晕倒了!”
“宴儿,宴儿……”
杜若衡再也撑不住了,她转身向后奔去,于悬崖边纵身一跃。
一霎,天光破层云。
随着杜若衡越来越小的身影直至消失,王恒才敢抹去鬓边的冷汗。可笑的是,这许多年来,他尽力模仿神明的舞姿,妄想将其取代,却忘记,神明最善窥探人心。
“上古之境,魔分两类,一生而为魔,一从仙堕魔。生而为魔者,自降世以来,便无仁慈良善之心、无悲天悯人之感、无明辨是非之能,是以为魔。但若朝夕得以习之感之悟之,或可脱魔。从仙堕魔者,因贪念、因私利、因痴念,恶从心生,掩于皮下,不可重归。”
这是那晚杜若衡离去前,对王恒说的话。
王恒看向一直在旁观战的云清扬,只见他轻跃而下,缓步向他们走来。
然后,他缓缓蹲下身捡起了那件玄色大氅。
众人艰难地向后挪去,却也只是杯水车薪。大家心知肚明,这会儿云清扬若要他们性命易如反掌。在这种莫大的恐惧笼罩下,呼吸都变得急促,睁眼亦需要勇气。
这场长生崖之战,死伤人数不过百分之一,最终以正邪两道签订了休战十年的盟约而落幕。后世传唱少阳功德无量,王掌门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却无人提起杜若衡分毫。仿佛那位蓬莱仙子只是在梦中出现过的幻影。
十日后,唐楼。
“你都窝在这里几日了?”唐月见一脚踢翻了堵在前方的酒瓶,“酒钱也该给老娘结清了。”
云清扬不予理会,自顾自地灌着白衣酒。
唐月见一把推开了雅间的窗户,晌午的阳光猛然间照进屋内。云清扬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等适应了才缓缓向窗外看去,入目的却是一身素衣的唐月见。
她同十日前的模样大有不同,褪下了一身鲜亮的华服,换上了麻裙素钗。唯有那双眼睛仍是炯炯有神。
“你躲在这里又能成什么事?”唐月见踢了云清扬一脚后,蹲下身子狠狠揪住他的衣领,“十日了,你早该去清河的。”
“我……”云清扬一张嘴就觉得嗓子火辣辣得疼,声音沙哑至极,有气无力,“我还没想好怎么说。”
唐月见一松手,云清扬就摔坐了回去。她目光坚韧,一字一句地说:“别辜负了她。”
云清扬的眼眶红肿,宛如三月间的桃花,里面盛满了破碎的星辰,微光闪烁,透露着他内心的伤痛不安。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罢了。他将头埋进了怀中的玄色大氅,不让唐月见看到他的眼泪。
“云美人,我希望明日你不要卷进来。王恒此人虽好名惜命,但不畏战,只有这样,和谈才有可能。”
“不要觉得和谈是一种屈辱,无论是追日残月,还是他们,人皆只有一命。”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崔宴,到时还烦请你亲自去清河一趟。他嘴上不说,实则执念甚深。”
她凭什么,凭什么就觉得他能承受这样的结果!
墙上挂着的朝暮剑,无声地提醒着云清扬那一段往事,一段属于蓬莱仙子和剑阁六公子的往事。
他最终等到了那个跳下长生崖的姑娘,不是吗?
她也说过,她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