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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独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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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还会回来吗?”
她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便又重复了一遍。
一双澄澈无尘的眼睛静静看向我,干净的让人不忍心欺骗。
我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只是太痛了,所以才选择淡漠。
所以才活得下去。
我的心仿佛被揉成了一团,狠狠的揪着,“元元……你听我说……”
她不再看我,轻轻将胳膊挣出来,从阔大的袖子中伸出了手。
我这才看清楚,她攥着,一支金簪。
簪头的金蝶还是那么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扇动翅膀飞走一般……
我再顾不得了,一把拽住她就往外拖,“跟我走!跟我走!你必须跟我走!”
走了就不用面对了!
对!不用面对了……
我卷起袖子,蛮横的抱起她,丝毫不顾她轻且克制的挣扎,卯足力气向外挨去。
“元元……我带你去城外看花吧……春天到了,风景会越来越好的……”
“……就是春天过去了也不怕……还有夏天……秋天……日子总是这样过去的……知道吗……”
“总会过去的……元元……知道吗……”
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挪,眼前一片模糊。
小月泪流满面跟在一旁,手足无措着,不知到底该扶哪一个。
马车旁候着的小厮见状,急忙端出脚凳,上前来扶。
“爹爹不会回来了……对吗?”她小小的脑袋靠在我颈窝里,声音几不可闻。
对吗……
我要怎么回答?
我该怎么回答!
我抱紧她,紧紧的抱着她,死死咬着唇。
“爹爹……”
她轻叹了声。
“不会回来了。”
她的话音十分平静,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却从内而外流淌出一股碎金断玉般的悲伤。
我心都要碎了,脱力的站在那驾原可以带她远远逃离的马车旁,到底还是松手放下了她。
元元仰头看着我,眼中渐渐蕴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继而,屈膝福了福,越过我,跨过后门,向着前方嘈杂的人声行去。
我不敢回身看她。
却总觉得那个身影,即使不用看,也知道是何模样。
时光陡然倒转,人影交叠。
往事如同走马灯般短暂而迅速的翻回去。
那个多年前失去母亲的小女孩。
那个多年后失去父亲的小丫头。
正咬着牙,攥着拳,走向前方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等等!”
我猛然转身,拔腿就跑。
向着那个踽踽独行的背影奔去。
仿佛这样就能追上多年前的自己。
告诉她,不用怕,日子总会过去。
总会过去……
就差一点了!
就要追上了!
我一把牵起她的手……
“不用怕……”我坚定道,“不用怕……日子……定会好起来的……”
元元没有转头看我,但是有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了下去……
……
一连两日,丧仪料理的很不顺利。
蔡家的亲族声称蔡大人死于罪臣之身,身后事不宜大办,便一切从简,将蔡府里里外外布置的能多简陋就多简陋。
可是,银子还是流水一般花了个干净。
我与薛老夫人身份尴尬,反驳的话到了嘴边,还没张口,便叫人家一句“二位纵然身份尊贵,可这是蔡家家事”给顶了回来……
“族长这话,竟不觉得叫人齿冷么?”
我强忍住满腔怒意,冷笑道,“据我所知,蔡大人起于微末,族中并无助力,而今所有都是沙场上一刀一剑拼出来的,享的是朝廷俸禄,住的是御赐宅邸,银子……”
我越说越气,盯住眼前贼眉鼠眼的老头儿,咬牙切齿道:“银子便罢了!我们只当作诸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该得些犒赏……但这宅子,你休想染指分毫!”
“你!”蔡氏族长指着我的食指抖了半晌,一甩袍袖,索性哭嚎了起来,“苦命的侄儿啊!你怎么这样可怜啊!早早去了不说,死了还要受人欺辱啊!堂堂……”他斜瞥了我一眼,“竟这样没皮没脸……要贪图你的家产呐!逼死人啦……这是要活活逼死我呀……”
他这么开了头,坐了满满一厅的蔡家人纷纷响应,嚷着要去报官,让官府来评理。
“我贪图……”我气得发笑,可对上这么个泼皮腌臢的刁货,搜肠刮肚半天,竟只有一句,“呸!你个不讲理的老东西!”
许是见我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词,那老头儿“哇”的一声,哭声顿时更响了。
一时之间,满厅议论纷纷,难听的话一句更甚一句。
“够了!”薛老夫人砰地一声放下茶盅,厉色道,“真是不要脸面了?蔡大人尸骨未寒,外间还有宾客,你们不嫌丢人,老身还替你们脸红呢!”
她拍了拍我手背,嗤道:“非常之事用非常之法,对着那有辱斯文的东西,何必斯文以待?”
说罢,薛老夫人扫了一圈屋里的人,鄙夷道:“若非蔡大人,京城会有你们这些饭牛屠狗之辈的立足之地?还真不是老身吓唬人,你们只管去告!告得赢,我薛字倒着写!”
蔡氏族长嚎声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到底还是咽了下去,一双鼠目滴溜溜的乱转。
“这宅子……原就该是蔡家家产,”他瑟缩着瞟了薛老夫人一眼,“将军无后……我没叫她们出去……已是宽仁了……”
“出去?”
一道清泠嗓音传来。
我愕然转过头去,只见一袭孝衣的元元抱着只小妆奁,不知何时,站在了前厅门外。
“伯父打算,让我与母亲去哪?”
“元元,”我起身拉住她,“这里交给我,你放心,我……”
“赵姐姐,”她平静的冲我扯了下唇角,无力且疲惫,“帮帮我。”
她打开怀里的妆奁,从中掏出厚厚一沓子字据来,深看了我一眼,走向了蔡族长。
“家母卧病,难以起身执事,连日来,多亏各位叔伯婶婶帮忙看顾,元元在此,谢过各位。”
她施然敛衽一礼,不待蔡家人腆脸接受,便继续漠然道:“近日处处都需银子使,家母方才盘帐,见账上银钱所剩无几,唯恐误了父亲丧仪,是以特差我来送些银子,只盼诸位叔伯勿要俭省,定要让父亲走的风光才是。”
一听这话,蔡族长并几个叔伯长辈顿时又倨傲起来,两眼放光,强忍欢喜的表情滑稽之极。
“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蔡族长两步走过来,就要去拉元元。
“近来第一笔,是年前冬月二十的,伯父以置办年货为由,借二十五两……”元元抬眸望向蔡族长,“至今未还……”
我突然懂了她的用意,又是欣慰,又是怜惜,忙解了令牌,悄悄示意下人去传守在蔡家近旁的府兵。
蔡族长的脸色异常难看,伸手一抢未成,讥笑道:“拿张来路不明的破纸片,便讹到我头上来了,白眼儿狼,枉费我瞧你们孤儿寡母,尽心操持忙前忙后……”
元元却不理他,“第二笔,去年七月初六,三叔以堂兄成婚为由,借六十两,至今未还……”
她不再停歇,一张一张挨个儿往下念去,点到名字的忿忿怒骂,尚未点到名字的面面相觑,各自心怀鬼胎。
“这些字据均有诸位叔伯婶婶的签字画押,亦有父亲印信为证,若仍质疑真假,咱们同去公堂断一断便是了。”
元元望着手中那厚厚一叠纸,浅淡的笑容十分苦涩,“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爹爹……”
“黑了心的东西!”一中年妇人从侧旁冲出来,死命搡了元元一把,仍要动手,被蔡府家丁眼疾手快就地按住。
我忙将元元护到身侧,就听那妇人叫道:“你爹都说了不必还!你这黄毛丫头竟还敢多口舌!我同你姑父在此没日没夜的操持了两日,你可是黑了心了!”
话音刚落,一声轻笑骤起,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响亮。
我怔怔看着元元,只见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湿了满脸。
“谁人无有爹娘……谁人无有儿女!”元元嘶声道,“我父沙场上刀口舔血换来蔡氏满门荣耀,如今他死了……他死了!你们可曾问过,尸首在何处,是否有人安葬?!”
“他是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啊!他从未忘记过骨肉情谊啊!可你们都做了什么!”
元元情绪崩溃,几乎站不住,倚在我怀里声声泣血,我也泪意翻涌,搂紧她,接道:“你们做了什么……你们欺他大悲之下重病不起的妻子,凌他少年失怙无依无仗的弱女,你们可还记得起蔡将军的模样?可还记得起他曾一声声唤你们兄、弟、姊、妹!”
偌大的厅堂寂静无声,只闻前院哀乐声时起时落。
此时耳畔的啜泣声,终于染上了些许真心。
元元晃晃悠悠走到厅堂正中的火盆边,扬起手中字据,微笑着,“轰”的一声,丢了进去。
众人俱是大惊,惊过了,更觉羞愧,一时都是欲言又止。
“往日旧账,一笔勾销,今日起,我父蔡氏讳邕一支,或荣或辱,或富或贫,都与诸位再无干系!”元元满脸决绝,一字一句道,“我不登门,诸位亦请勿来,都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