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涟漪动秋波乱墨心  ...
            
                
                
                    - 
                          手中的茶雾氤氲,温热顺着茶杯暖了一整个掌心。墨黯年听着,那说书人又拍案开腔了,讲的还是今天的正派弟子又帮着张大娘晒衣服了,又扶王老太过街了,又把刘大爷丢的狗给找回来了……真是十年了一点儿也没变。若换做还是倾鹤七弟子的墨黯年,心中绝对叫那个一万分的澎湃自豪,但换做现在再听,像是在炫耀无关紧要的琐事罢了。
  她突然觉得厌恶。
  茶不得味,音不入耳。
  墨黯年把茶饮尽,搁下银子起身便走。日暮时分,是归家前的闲逸,各类茶馆牌坊都有络绎不绝的人。都说君子入茶,浪子入酒,茶馆里的常客大抵都是正派弟子。虽说因为墨黯年的缘故,几乎没什么正派有闲情雅趣来清淡楼,但是防不胜防嘛,墨黯年还是加快了脚步往外走。
  正派不多,平民倒是满满当当的,他们劳作一天,满身大汗,在茶馆里推推搡搡。墨黯年在人山人海里,脸色铁青。
  她好不容易挤出去了,在门口有撞到了一个人。她一心想要离开茶馆去,也就没多想。可还没迈开几步,胳膊突然被人紧紧拉住。
  “你是什么人?连清川君都敢撞!”
  一个声音恶狠狠地道。
  墨黯年脑子里面一下子就炸开了,嗡嗡地响。
  墨黯年死后,俞湫水学成,选择下山独立门宗百草堂,这门宗倒奇特,本是俞湫水的医馆,因为不论平民还是玄门中人一律救治,被人们奉为门宗。百草堂既不属于正派,也不属于邪派,倒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很快在江湖中名声鹤起。每个人提起百草堂都是赞不绝口。而俞湫水奉为宗主后便号清川君。
  “你发什么愣呢,还不赶快道歉!”
  那人又喊到。
  墨黯年这才慢悠悠地把目光移到那个冲她大吼大叫的人身上。大概是跟俞湫水一起的侍从,护主罢了。那人被墨黯年那双幽邃的眼睛盯得有点发毛。
  “你……你瞪什么?!”
  那人还想再吼两句,但是俞湫水抬了抬手:
  “小事而已,不必计较。”
  不必计较。墨黯年心中不屑,这眼前的,可是自己曾经最喜欢的师姐,还是当年手刃自己的最大功臣呢。俞湫水的任何一言一行在墨黯年眼里都是自作清高。
  她转而寻声看向俞湫水,尽力收敛戾气 掩饰眼神中的恨,她并不想这么快就和百草堂结下梁子,毕竟中伤中毒还是要找百草堂,若是跟百草堂有冲突,纯粹是损人不利己的做法。
  俞湫水也在看着她。俞湫水看着此刻的染尘君,眼眸含笑,像极了看着曾经的墨黯年。墨黯年捉摸不透俞湫水到底是认出了她,抑或是对每个人都是如此。
  “……给清川君赔罪。”
  良久,墨黯年还是很别扭的低声说道,挣开侍从拽着她胳膊的手就要出门去。
  还没迈开几步,胳膊又被拉住,不过力道很轻。这次拉住她的是俞湫水。
  “我看这位姑娘方才目光暗沉,气息微乱,身体有恙,不如与我回宗,正好调息修养一番?”俞湫水柔声问道。
  墨黯年:“…………”
  实在是憋屈透了。
  “本座不需……”
  墨黯年还没说完,和俞湫水一道来的那个侍从又叫道,
  “这年头清川君亲自医治有多稀罕,别不识好歹了你!”
  “…………”
  墨黯年已经懒得再说些什么,宽袖之下的手紧紧攒住灼华的剑柄。心中所恨的人就在眼前,只要墨黯年挥挥剑就能报仇雪恨。但是她杀不得,纵使恨意滔天,骨子里都是怨怼,百草堂都是得罪不起的。百草堂若是出事,不管是仙界还是凡界都会勃然大怒,墨黯年并不想铤而走险,招魂归来之前的种种还未了清,大仇未报,怎能为小事折腰。
  百草堂。
  离清淡楼不远,面对着繁华街市屹立,倒是别有一番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清川君。”
  门外站着的两个弟子给俞湫水做了个揖,随后把沉重的木门拉开,霎时间一种草药味扑面而来——俞湫水像是特别偏爱草木药材的清香,在倾鹤宗的住舍中也常年弥漫着类似的味道。墨黯年习惯性的吸吸鼻子,声音很轻,但俞湫水却突然停下脚步。
  墨黯年心下一紧,跟着也止住脚步,不漏分毫地注视着俞湫水的一举一动。她突然觉得可笑,明明就是一个习以为常的反应,如今倒要察言观色起来,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即将被捉住似的。
  只见俞湫水停下脚步半晌,略略侧身。墨黯年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
  “阶前落了灰,今日记得扫尽。”
  “是,清川君。”
  ……或许真的是本座自己想多了。墨黯年舒了口气,又骂自己怂得要死。
  明明已经重结灵核,修为大增,毫不夸张地说,放眼整个修真界,如今能与墨黯年真刀真枪地打成平手的修士已经寥寥无几,现在却对区区一个修为不深的医仙提心吊胆。想到此处,若不是四下还有旁人,墨黯年真的想给自己一巴掌。
  太没用了,太丢脸了……
  俞湫水把墨黯年带到一间空室,就自顾自泡了一壶茶,端到墨黯年面前的茶几上。瓷壶与纯木茶几面相碰,连带着从壶嘴氤氲出来的热雾都轻颤了一下。
  “此茶能静心凝神,姑娘先用着。”俞湫水轻挽衣袖,把茶壶和茶杯往墨黯年这儿推了推。
  “……有劳清川君了。”
  墨黯年抬手正要去拿茶壶的柄。
  “墨黯年。”
  俞湫水突然道。
  俞湫水的声音不大,但在宽敞的房间内却清晰入耳。
  不知是不墨黯年的心理作用,那声音环环相扣,激起千层浪。墨黯年心中慌乱,浑身像被银针扎了似的。表面上那张脸皮还绷得紧紧的,不漏一丝不自然。
  “清川君何故提起那个背叛门宗的逆徒。”墨黯年手一顿。
  “无事,只觉姑娘像极了她。”
  “哈……哈哈,清川君可别乱想,与玄门公敌相像这等殊荣,我可攀不起。再者,我和那位昭著的逆徒可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相像也没什么可能。”墨黯年笑道,抬眼看向俞湫水。
  “你们如此厌恨她,也无觉得她当初这么做有何苦衷?”
  俞湫水目中黯淡,看着茶盏中沉浮的茶屑,起身把原本紧闭着的窗打开。这是一间向着街道的屋子,大概也是平时接待客人用的,一开窗,外头的喧嚣便涌了进来。
  苦衷……墨黯年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但是她脸上依旧平平淡淡,只是放在心中嗤之。
  “师尊,你听我解释,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墨黯年跪在严阭面前,站在严阭身后的还有她的同门师兄师姐。
  “事到如今,你有什么可狡辩?”严阭怒道。
  “真的不是我做的,我从未和邪派有过勾当,战书上的名字也不是我写的……师尊你信我……”
  墨黯年是真的束手无策,跪在众人面前,除了一遍遍用苍白无力的话语尽力解释,依旧是无济于事。
  “你安的什么心?”
  严阭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这句话,他看着自己跟前跪着的徒弟,看着这个把整个修真界搅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徒弟,失望透顶。
  墨黯年蓦地抬起头,看入眼的是她的师尊,她的师兄师姐的目光。
  鄙睨,厌恶,憎恨,不屑……
  像是看糟粕,看垃圾,看世界上最令人反胃的事物一样的眼神。
  宽袖下的手攥紧,卷了零星泥泞入手心。他们看我,就像看泥泞一般吧?墨黯年的心突然冷透了。
  再怎么解释,事实就是令人无力反驳,措辞就是那么空虚难信。墨黯年几乎都相信自己确确实实干过那些肮脏的事迹了。
  “我有苦衷的……”
  墨黯年垂下眼帘,轻声道。声音轻得像雪落在松枝上一般。
  “不义之徒,何以言苦。”
  严阭转身走了,身后跟着的同门也走了,墨黯年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有说不尽的酸涩在心间漫开。
  她一个人在落鹤阁紧闭的大门前长跪了一天。落鹤阁前的石阶从未像那天一样冰冷坚硬,硌得墨黯年的膝盖生疼。她跪着,恐慌随着胸腔中剧烈跳动与血液一同奔流到全身各处。她不知道之后走出的每一步会通向何方,是毁是誉,是生是死。
  晚上,白日里被严阭召进落鹤阁的同门鱼贯而出,白衣纷纷,与墨黯年擦肩而过。墨黯年微微抬起头,用尽了所有的勇气看向一个人。她不知道她当时的眼神是怎样的,大概是卑微到尘埃中的一种绝望的眼神。
  俞湫水,她的师姐,最不把她当外人的好师姐的目光没有一寸在墨黯年的身上留过,衣袖轻拂墨黯年的肩头,没有丝毫的眷恋。此刻,墨黯年如同消融在与暮色和湿气之中,无人问津,不值一提。落鹤阁的门再没有为她开启,倾鹤宗的门也同样。一重重一道道的门向墨黯年关上,把她拒之千里之外。
  是你们把我送回深渊的啊。
  一声茶杯相碰,墨黯年原本失神的瞳仁闪了闪。
  她回过神来,嘴角微弯,目中却是无尽的寒凉。
  “苦衷?即便是有,玄门也不会放过她。”
  墨黯年挑眉,一脸不屑,“就凭那三万修士的命,她也该下地狱了。”
  俞湫水没再说话,只是端过墨黯年手边的空茶盏,徐徐给她斟满。
  墨黯年抬起头,同样是用尽了极大的勇气去看她。
  即便早已看了千万眼。
  俞湫水算不上倾国倾城也不算风华绝代,更不是什么绝色佳人。她生的面善,眉似弯月,目如星辰。墨黯年一直觉得,她的师姐真是彻头彻尾的温柔,从常年保持着的发型——俞湫水几乎都是将头发半散着,另一半松松地盘起,上面插上一根木簪。木簪也总选择低调纤细的样子。以前墨黯年在俞湫水背后叫她,俞湫水回头的时候,发丝会随着转身带起的风飘散。
  青丝因风起,此心为卿系。
  俞湫水的生的温柔,脾性也是毫无棱角。宛若一块温润的璞玉,在发散着柔光。
  “方才在清淡楼时,姑娘似乎有些心神不定,气息不稳,我想着百草堂离这茶肆也不远,便把姑娘请到这儿来,现在给姑娘把把脉可好?”
  俞湫水沉默半晌,选择结束之前的话题。
  俞湫水拉过墨黯年的手,将手指覆盖在墨黯年的手腕上。皮肤相贴,传导这彼此的体温。
  “姑娘并无大碍,只是身子有些虚,手中生寒。”俞湫水道,“姑娘也是玄门中人吧?”
  把脉自是探不出一个人是否常年修炼。
  墨黯年一怔,“清川君何以得知?”
  “略施灵力,测到姑娘的内力不浅,再者姑娘随身佩剑,是玄门中人无疑了。不知姑娘姓甚名甚?”
  “姓名无足轻重,清川君以号相称便可。”
  “姑娘也是一宗之主?当真难得。”
  “伏玄宗宗主,号染尘君。”
  俞湫水点点头,脸上竟是一点波澜都未曾浮现。
  “清川君当真为世人所言那样,正邪通容,毫无芥蒂。如今世上有如此胸襟之人可真是少之又少。”
  “摒去正邪,皆为苍生。身为医者,又何须在意所谓的正邪。”
  俞湫水本来修为并不逊色,只是因为性格不像他人那般锋芒毕露,总会容易被忽略。学成下山,本可以凭倾鹤宗的出身以及高深的修为名震江湖,她却偏偏选择行医救人,自立门宗。以医者之名,正邪皆济。俞湫水是有私心的,但是公大于私,无人能察觉她那微乎其微的私心罢了,她行医入世,只为寻得一个能正邪相容的借口。
  俞湫水觉得,她亏欠一个人的,欠了太多,于是就用这样的方式还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