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黑夜不消散》腐世琉年

1、全一章

　　假如黑夜不消散

　　{一}

　　◇槿桐。

　　第三个夜晚了吧。三个夜晚，未曾合眼。我不知道我是否正常。算了吧，这样也好。我本就不喜欢睡眠。睡着时，时间好像是不被自己掌控。

　　现在是凌晨一点。我习惯性的坐上我宽大的窗台。从十四楼俯瞰夜色。我似乎爱上了这种举动。
　　对面的楼上，先前还有几扇窗是亮着的，但现在没有了。一扇也没有。似乎被黑暗吞噬。楼下，明明灭灭的街灯错落的分布。几辆车车前窗上闪着细小的明蓝色灯光，黑暗中很显眼。眼下，树木是最繁盛的时候。枝叶在夜的盛情包裹下鬼魅地无声摇曳。蜿蜒交错的小路上阒无一人。一切陷入沉睡。远处，不知是多远的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错落的汇集成一片海洋。那里一定灯火通明。
　　每天都是一样的景象，我却不厌其烦的观望。
　　看着这些，忽然有种纵身扑入夜色的冲动。
　　我很爱黑夜。浑浊的水般深不可测的黑夜。
　　我的左边是被交叉的防盗窗铁条笼罩的玻璃窗。右边是飘曳的窗帘。它们围成一个狭小的空间。我置身其间。如固守着自己的狭小世界一般的置身其间。
　　我不知这时是否有人同我一样，坐在窗台上观望夜色。或许，此时清醒的人，都选择了上网或看电视。

　　◇渊洛。

　　今天，又换了新的住所。
　　我一年四季都在漂泊。流连在一个个陌生城市之间。这是我的旅途。生命亦是旅途。我喜欢把生命镌刻在路上。
　　讨厌住旅馆。我租房子住。用别人租住一年的价钱租住几天。之后，继续上路。钱，从来不是我所担心的问题。

　　现在是凌晨一点。我端着一壶咖啡与一个杯子，坐上窗台。玻璃杯。没有花纹，没有磨砂，简洁透明。我只用这种杯子。我迷恋咖啡，近乎疯狂的迷恋。我总是细细地磨，细细地煮，细细地品。
　　这房子的特色是宽约一米，长约两米的大窗台。我租住它，只因这窗台。
　　关上灯，任凭黑夜将我包围。我坐在窗台上喝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让甘醇之后的苦味在嘴里长时间弥留。抬起头，看到对面的楼上唯一亮着灯光的一扇窗。窗台上，一个女孩抱膝坐着。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这样一个属于孤独的人的姿态。我注视她长达三个小时，喝了几壶咖啡。她一动未动。

　　凌晨四点，我该去睡了。

　　{二}

　　◇槿桐。

　　今晚，忽然感到突如其来的睡意。
　　凌晨一点，我躺到窗台上。刚刚下过倾盆大雨。大理石的窗台异常冰冷。冰冷得深入骨髓。但我很快便睡着。即使是在睡着的情况下，我也未关床头的台灯。我总是让那盏灯彻夜亮着。没有原因。很多事情都没有原因。
　　我睡着时，从不做梦。或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睡着过。我的睡眠总是很浅。醒来时，我还记得我在睡眠中依然能听到楼下两个男人的高声交谈，之后是对面楼上的婴孩响亮的啼哭，之后，便只剩我耳朵里的嗡嗡鸣叫。
　　我有很严重的耳鸣。
　　十几岁我便独自生活。那时我窝在昏暗狭小的房间里，没日没夜的听摇滚。用最大的音量。有一段时间我的耳朵一度听不到任何东西。后来，我突然恢复了听力。我也突然不喜欢摇滚了。并不是为了保护耳朵。只是不喜欢了而已。我说过，很多事情没有原因。我扔掉了所有的CD，包括曾经最喜欢Opeth，也扔的毫无犹豫。其后，我的生活没有了摇滚，便只剩静默。伴随着耳鸣的静默。整日的呆坐。
　　生活费，那一直把我当作一个“意外事故”的父母会定期汇过来。我要做的，只是静静等待被时间一点一点腐蚀成白骨。这样也好，我们本就是向死而生。

　　醒来，凌晨四点。

　　◇渊洛。

　　又到了夜晚。我有些期待见到那个窗台上的身影。为什么呢，不知道。
　　煮了一壶咖啡放在窗边。我坐在窗台上一杯一杯地喝。现在是零点。她的房间开着灯。我没有看到她。
　　凌晨一点。她缓缓撩开窗帘，躺到窗台上。之后便是一动不动。我注视她到凌晨四点。她未曾动过，只有腹部细微地上下起伏。
　　夜，很枯燥。我听到楼下两个男人的高声交谈，之后是婴孩响亮的啼哭，随后，便是一片寂静。人在寂静中总是容易回忆起许多往事。我一度以为被我遗忘的记忆，纷纷在黑夜中绽放。那是一些碎片般的黑白画面。

　　我看到一个幼小的男孩蜷缩在墙角。头顶，是纷飞的锅碗瓢盆。身边，是一地碎片。一个年轻男人与一个年轻女人，互相撕扯掌掴。
　　我看到男孩与女人被打得遍体鳞伤。身边是一堆酒瓶，一个喝醉了酒的男人，与他的呕吐物。
　　我看到华丽的别墅与谢了顶的老男人。他对着我身旁的女人讨好地笑。
　　我看到少年背上一个黑色的大背包，他问老男人要了一大笔钱。他准备离开，去寻找属于他的生活。老男人甩掉包袱般地笑，急忙给了他钱，催他离去。

　　凌晨四点。我离开窗台，去睡觉。

　　{三}

　　◇槿桐。

　　又是一天过去，凌晨一点，我准时坐到窗台上。
　　今天，我收到了他的信。那个有着干净的面孔的曾经的少年。他说，要我原谅他。
　　我拿了几听啤酒。拉开拉环，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喜欢喝酒。啤酒白酒红酒，任何一种。喜欢它滑过喉咙时带来的灼热的感觉。也喜欢它留在舌尖的苦或辣的味道。有时我几天不吃任何东西，只是不停喝酒。

　　我想到曾经的他。
　　他干净的面孔温柔的笑着，对我说，你是我此生最美的风景。那一刻，产生的情愫，我曾天真且坚定不移的认为是爱。不过后来的我才明白，哪有真爱。这世界上哪有真爱。少女的幻想罢了。
　　一张维也纳某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使他义无反顾的放弃肮脏的我，选择了他那高雅的音乐。他说，你是我此生最美的风景。但也只是风景。对于命途中的风景，稍作停留，继续上路。
　　曾经为了这句话悲伤得甚于死亡。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说得真对。
　　他说要我原谅他。他是怎么了。怎么变得心软了。现在的我与曾经的他，该是一种人吧。何须别人原谅。我们冷暖自知，仅此而已。
　　并且，我没有原谅他的理由。因为我没有恨他的理由。曾经的我之所以恨他，是因为我以他为中心。现在的我，只有自己。那时的他也一样吧。怎可能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前途，跟着我混乐队，玩摇滚。
　　目光触及左臂上手掌大小的疤痕。那里曾经是代表着他的字母的纹身。当初痛到麻木，却还是很开心把他刻印到了我身上，刻印到了我的生命中。那时不明白，我刻印的，不过是一个无任何意义的字母。他离开我后。我去把它洗掉。那疼痛甚于纹身时的痛。终究留下了疤痕。有人问过我，后不后悔。我说不，这纹身不是为了纪念某个人，而是为了纪念某段青春。

　　凌晨四点。窗台上已堆积了数十个啤酒罐。
　　几年前我发现，我是不会醉的。

　　◇渊洛。

　　那女生似乎每天凌晨一点，准时出现。
　　今天，我看到她在喝某种罐装饮料。直觉告诉我是啤酒。她不像是那种会去喝可乐之类的东西的女人。虽只是透过窗户看到了她的轮廓。可就是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她是一个很边缘的女子，她是一个很激烈的女子。
　　我看到我手中的咖啡。
　　原来我们一样喜欢苦涩。
　　可我不喜欢喝酒。酒能剥夺人的意志。可怕的东西。
　　我不喜欢被别的事物掌控。

　　凌晨四点，她的窗台上散落着的啤酒罐，已经数不清。

　　{四}

　　◇槿桐。

　　又是凌晨一点了。
　　目光无意扫到角落。看到一把琴。一把电吉他。
　　忽然想起了我曾经的乐队。
　　犹豫了一下，我拿起那把吉他。拂去上面的灰尘。灰尘的厚度告诉了我，我已经多久没有碰过它。我曾避开伤口一般避开它。不过现在的我，早已不在乎那些伤口了，不是吗？
　　插上电，连好音箱与效果器，调好了弦，我发现，由于长时间不弹奏它，琴颈已经变形，音已经不准。
　　想弹，却不知该弹些什么。愣了好长时间，索性又拔下电源，把它放回角落。

　　◇渊洛。

　　凌晨一点。当我煮好咖啡坐上窗台，我看到她抱着一把吉他。听声音，似在调弦。原来她会弹吉他。我小时候很想学弹吉他，可是没有机会。年纪渐大，不停的行走，也就没有精力去想这些事了。
　　调好弦，她呆坐了半天，并没有弹。随后，她消失在窗口。再出现时，手里便没有了那把吉他。她静默。我注视着她。长久的注视着她。
　　假如黑夜不消散，画面可否如此定格。

　　恍惚想起，几年前，曾来过这个城市。那时，在一间小酒吧里，看到一支乐队。那乐队拥有一个绝美的主唱兼主音吉他手。她的样貌美的动人心魄。声音也美的动人心魄。她化着朋克妆。左耳有一排耳钻和耳坠。戴着脐环。左臂纹着一个巴掌大的字母。这一切都衬的她格外妖娆。看得出，她与乐队的键盘手是恋人。
　　听说，那支乐队叫做殊途同归。

　　{五}

　　◇槿桐。

　　每夜都在观望。观望着夜色。忽然，好想融入它。这样，这混沌的毫无希望的生活，是否也会因融入了夜色之中，而变得清明起来。
　　我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一小时之后，再看镜中的自己。朋克妆。左耳有一排耳钻和耳坠。戴着脐环。我长得很美，我一直都知道。看着这样久违的自己，好像桀骜的青春时光又回来了一样。
　　注视自己良久。
　　我走到窗边，缓缓坐上窗台。打开窗户。把防盗窗的钥匙插入锁孔，缓慢转动。锁开了。我打开防盗窗，坐上窗框。
　　风很大，不容易坐稳。
　　生命在此摇摇欲坠。
　　随后，我纵身扑入黑夜。
　　我的黑夜永不会消散了。

　　◇渊洛。

　　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奔赴下一个站点。
　　飞往Y市的飞机。
　　临行前，我最后一眼望向那个窗口。她不在。也对，这么早，她肯定不在。
　　那么，再见吧。我们终究有不同的生活。

　　{六}

　　××××年×月×日凌晨一点，由X市飞往Y市的零点起飞的×××号飞机中途坠毁。机上无一人生还。

　　{七}

　　他的黑夜也永不会消散了。

　　{八}

　　假如黑夜不消散。一切也不会改变。
　　生命即是虚无。刻刻幻灭。一切，终将迈向寂灭。无论它们曾经是多么迥然不同的姿态。
　　终将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