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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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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线电话响的时候,我和梦梦正给病人做基础护理,我放下手中的活,接了起来:“喂,你好,神外监……”
“小舞,年礼奶奶摔了,你准备一下床位。”
“……”
我还想问什么,电话就被急切地挂断。
我茫然地看着梦梦,心里有些谎,她走过来问:“怎么了,谁的电话?”
“江医生的,他说年礼奶奶摔了,让我们准备好床位。”我说。
“你别着急,只是摔了,说不定就观察一下呢?”
“如果只是观察,去骨科就好了,怎么会来我们科呢?”我静了静慌乱的心,知道梦梦在宽慰我。
她说:“你先打电话问问年医生什么情况。”
我如梦初醒,掏出手机拨给年礼。
电话反复拨了好几次,那头通着……却一直没人接。
年礼奶奶被推进监护室的时候,我同科的郑主任也跟着,他是神经外科的专家,而年礼神色凝重。
郑主任翻看完一张张CT图,拍了拍年礼胳膊,什么也没说。年礼看着桌子上散开的片子,不动也不说话,许久之后,跟主任点头道了谢,牵着我走出了监护室。
我知道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天,他也只是个普通人。
年礼父母看到我们出来,紧跑到跟前。
年礼妈抓着年礼胳膊问:“怎么样?”
年礼抚上妈妈的手,又看了眼爸爸,神色黯淡:“出血太多,不建议手术,也不建议插管。”
年礼妈松开年礼,唇角微颤:“那就什么都不做吗?”又渴求的看着我,“你们好歹做点什么,插管、上呼吸机都可以的,对吧?”
我慌忙避开她的眼神,别过头去,看着雪白的墙壁,两行热泪滚落而出。
年礼抱住他妈,“妈,没有意义的,奶奶只会更难受。”他说,“我们……我们放奶奶走,好不好?”
年礼妈无力的垂下手,喃喃地说:“她只是摔了一下,还说晚上要吃饺子,怎么就……就要放弃呢?”
相比年礼妈,爸爸反倒沉着许多。
他沉沉的问:“真的没有一点希望吗?”
年礼点头,无助地说:“出血太多了。”
走廊里沉闷片刻。
年礼爸在口袋来回摸了几次,最后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准备点燃,又装回口袋,淡淡地说:“那就让你奶奶走吧,不抢救了。”
“不抢救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凌晨一点,监护仪报警,年礼奶奶瞳孔散大至5.0,呼吸、血压、血氧逐渐呈直线。
年礼一动不动,眼睛直直的盯着监护仪,我走过去牵住他,才发现他手冰凉。
“我们带奶奶回家吧。”我说。
他点了点头,又倚着床边蹲下去,慢慢握住老人的手,然后再轻轻放开。
年礼是老人唯一的孙子,依照老家旧俗要守灵三天,这三天年礼几乎没怎么睡过,我看他双眼布满血丝,脸上胡茬青青,整个人明显是瘦了。
“小舞,你带着年年去睡会儿吧。”年礼妈拍了拍我肩膀。
我点头,过去牵起年礼。
经过阳台时,年礼带着我拐了进去。
年礼家阳台上种着很多花花草草,长得很茂盛,花开的都极艳,红的红,黄的黄……仿佛都是为了赶着送老人最后一程。
年礼靠着墙边的竹凳坐下,黯然的望着一圃花草,嘴角微动,像是呜咽,却终究没哭出来。我静静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沉默不语,抚了抚他肩胛突出的后背,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陪他待着。
年礼的视线越过每盆花,我听他声音沉沉哑哑:“奶奶退休后,就在阳台上弄了这个花圃,她好的时候,时不时就让我给这些花花草草买花肥。每回我来,不是指使我给这些花换土就是让我陪着她剪枝子。后来病的严重了,有时一天浇好几次水,有时好几天也不浇一次水,也从来没认出过我,说一次忘一次,只知道他的孙子还在国外念书。”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转过身去抹掉眼泪:“奶奶从来没忘记过你。”
他慢慢转过身来,抱住我的腰身,把脸埋了进去。
中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年礼呼出的气息温暖的贴在我肚皮上。我像他每次抚摸我一样,摸着他的头:“可以哭的,年礼。”
年礼抬起头看我,又很快低下去,贴着我腹部慢慢抽噎起来:“我应该做点什么的,怎么就什么都没做呢……”
我知道他一直为放弃抢救奶奶的事在自责,这个世界上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每件事的最坏结果总是让最懂事的人来承担。
我轻轻拍抚他:“你做的很好,奶奶没受一点罪,走时很安详。”
良久年礼缓缓抬头,看着我不说话。
我拉起他:“要不要睡一会儿。”
年礼点了点头,我牵着他进了卧房。
年礼蜷在床边睡得并不踏实,眼睛虽闭着,但眉头时紧时松,我轻轻坐过去拉起他的手放在手心里。年礼这时双眼睁开,看了看我,拉过我的手垫到他脸下,还是蜷着身体,只是没闭眼,依旧不说话。
我要起身,却被拉到他身前。
他坐起,两只手穿进我的外套,环到我腰后,慢慢收紧,脸贴到我胸口。
我回抱住他,亲了亲他额头:“是不是睡不着?”
他迟疑稍许,才轻轻“嗯”了一声,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我挨着他坐下。
“小舞……”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医吗?”
我摇头。
“因为爷爷,我做过一件错事。”
我疑惑:“错事?”
“我高中的时候沉迷于游戏,我爸妈一直忙,很少管我,那时候我跟着爷爷奶奶一起住,他们很疼我,经常帮我打掩护。可是有一次却没掩护好,我被教导主任逮着了,叫了家长,我爸当时很生气,回家就打了我,打的还挺狠。”
他顿了顿,又缓缓开口:“我一气之下,跑了出去,我爷爷跟着我追出来,却在路口……被撞了,离我不到五米地方……浑身是血。”
我屏住呼吸,静静听着。
他说:“我当时吓坏了,跑过去就要抱他起来,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可我没听清。”
他停下,看着我,嘴角微微抖动:“我居然没听清。”
“后来送到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
“我一直想,我就是害死爷爷的凶手。这个结论一直困扰了我很久,我甚至一看到有人跑,就觉着那是爷爷在追我。后来高考时,一砯和嘉逸就劝我学医,他们说救人可以洗涤心灵。我就在医学院拼命学习,考研,考博……但是只要看到浑身是血的车祸患者,我就会有前所未有的急躁,后来去找了心理医生,说是创伤后应激反应。”
“即使过了很多年,我依旧不敢直面车祸伤。再后来,你来了。你来了,小舞。还记得你跟我处理的那个车祸伤吗?”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
那时候我在急诊轮转,120送来一位车祸患者,全身多处擦伤,多处骨折,其中以左股骨干骨折最为严重。那晚年礼值班,他看到病人时,神色与平时大不相同,像是有些恐慌。
做骨牵引的时候,我看到他消毒的手有些抖,我以为他是大手术做惯了,平时这种小活儿一般都是他学生做,一时有些生疏。
我跟他说:“年医生,别怕,你手术做的那么好,这小场面。”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问:“病人全身血迹,你不怕吗?”
我笑:“这有什么怕的,比这严重的我都见过,再说了,有年医生你在,我就更不怕了。”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有我在你就更不怕了?”
“因为这个诊室除了他,就我和你,你是医生,能救他,我是护士,能护理好他,我们两个人呢,有什么害怕的。”
“你说我们两个人呢,有什么害怕的。”
他抬头看我,眼角蓄着泪水:“你像阳光一样照进我灰暗的人生,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怕过。你爱笑,爱脸红,爱生气,也爱哭。我就想要是爷爷还活着,奶奶也没生病,他们能见见你该多好。可现在你看,爷爷因我而死,奶奶我也说放弃就放弃,你说我怎么总是做不好呢?”
他的嗓音听起来带着沙哑,神色痛苦,我将他头轻轻搁在我肩上,颤声说:“年礼,他们都不怪你,这些都过去了。”
原来他一直活在自责中,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一直一个人在挣扎,我无声落泪:“我会一直陪着你,这些痛苦我们一起担着,我们两个人呢,你别怕。”
年礼最后还是眯了一小会儿,我不知道那一小会儿他是不是睡得安稳,只是眉头没再凝过。
如果说年礼让我心疼,那年礼爸则让我真的悲伤。
丧仪结束后,他经常一个人坐在书房拿着奶奶的照片静静看很久,也总是不由自主的去阳台发呆,有时端坐在椅子上,很安静,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偶尔愣神,带着老人的沧桑和安定。
他和年礼一样,对待感情都很内敛。丧事的时候,我看着他和年礼得体的接待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人,又礼貌周到的送走每一位客人,全程不紧不慢,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却清晰的让我感到他心里其实是空了一大块儿。
我们回医院的那天,年礼父母把我们叫到跟前,拿出一方锦盒和一封信:“这是你奶奶刚得病时给我的,她怕病得严重了不认识你,更不知道你找了女朋友,让你们平白无故少一份她的祝福。”
年礼轻轻接过,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副透亮的玉镯。
信写:
吾孙,见字如面。
展信伊始,情不知所诉。
今闻携佳人进门,
祖母不识,可叹!
唯赠玉镯一副,
盼伉俪情深,
宜室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