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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

      哪个爷们小时候没在茶馆听过说书?谁不是把关二爷斩颜良诛文丑的事迹倒背如流?把李广将军阵前取敌将首级的故事说了又说?一部《水浒》听个千儿八百遍也不稀罕。那部《三侠五义》就算拿着大顶也照样讲得出来。少年人都想当英雄,建功立业,天下扬名。谁不希望自己是号人物,能够指点江山,虽千万人吾往矣。

      周占金儿时就梦想征战沙场,能过上风刀霜剑,枕戈待旦的日子。那种生活是何等刺激。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不尽兴,岂非同行尸无异?可是,长大以后,他却继承了家业。守着乡下百亩良田,城郊两处房产。靠每年的地租,也是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老老实实娶了房媳妇。他闲时就纠集一群泼皮上街寻衅滋事,没事也偶尔调戏个良家妇女什么的。街坊甚不待见,人送外号“周扒皮”。

      若不是这位扒皮老兄有天早上起早了,大概他的生活也就一直这么过下去。他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撞上那件怪事。

      要说那天清早,与平日倒没什么不同。鸡还没叫,他在睡梦里打了几个激灵,人立刻便醒过来。周占金似乎有种预感,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穿好衣服下床,前后院寻摸一遍,没有什么异动。他家内开酒楼,这会儿早,没客人上门。自家老婆在柜上对帐,几个小厮忙里忙外。正走到大门口,远远望见台阶上堆了一堆东西。走近一看,是个印花蓝布包裹,放在墙根下。

      他转悠两圈,周围杳无人迹。包裹想必是路人忘在这里。周占金不禁顿起贪心,心道:左右僻静,我拿进去,也无人晓得。于是将那包东西一抄,不管好歹就望怀内揣去。

      只听包袱忽道:“好么,青天白日的你便好意思做贼?”

      他给唬了一大跳,手一松,包袱坠落在地,摔得“扑通”一响。那人又道,“你这毛人,摔我怎地?”

      周占金张大了嘴,瞠目结舌,连嚷都忘了,直勾勾瞅定这包东西。他暗想:白日撞邪,不是老周我离死不远了罢?

      包裹呻吟几声,似乎摔得甚痛。那人叹口气,喃喃道:“本想好好睡个觉,不料此处也不清静,真是扫兴得很。”

      周占金定了定神,放胆走近几步,左瞧右瞧十分奇怪。这包袱虽不算小,可怎么也不像个能装人的物事,怎会有人在里头开声?他好奇心起,三下两下将褡裢解开。白花花的东西散了满地。不看不打紧,这一看,他头皮发紧,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来竟是一副死人骨头!

      他指着骷髅头,抖得如同筛糠,结结巴巴道:“你……你……你……”

      骷髅裂开嘴,呵呵一笑,道:“小老弟,吓着你了?”

      老周脸色白若宣纸,哪里答得上话来?他倒想跑,怎奈这会儿脚却好似不长在自己身上,半分也挪不动步。

      白骨见他着实害怕,也不再戏弄。它骨碌碌滚几滚,滚到别的骨头边。只见努起嘴,吹了口气。那副散乱不堪的骸骨自己排列整齐,从地下缓缓站起。骨头站起身,也有一人来高,各处关节格格做响。它一动,就似乎随时要散架般,叫人替它担心。

      骨头将手伸入包袱里摸来摸去,摸出一个人皮皮囊。它将皮囊两手一抖,如同穿衣服一般,三下两下穿上身。又掏出一领半新不旧的道袍披上。此刻再看,活脱儿便是个人。周占金细细觑面打量。那道士松形鹤骨,面容清癯,神态潇洒,举手投足之间,飘然出尘。

      道人微微一笑,打个稽手,道:“贫道皮相有礼。”

      他叫皮相,果然就是一具皮囊之相。周占金虽不信神佛,但对茅山道术倒颇有兴趣。顿时惧意便去了几分。他慌忙还礼,答道:“不知是道长在此处纳凉,多有得罪。”

      皮相道人道:“贫道才下终南山。方才自道友观中散席出来,走至此间,不觉困乏,略做小憩。不料碰上阁下,情实有缘。”

      周占金暗道:终南山离这里可远得很哪。怪道他会在墙根睡觉。瞧他这样子,虽不像玄门正宗,却多少也有几分法力。

      无巧不巧,正在这时,道人肚内饥饿,叫唤几声。周掌柜会意,于是便道:“在下甚慕玄中异术,一向不曾得着机会与人请教。请道长楼上奉斋,指点一二,万勿推辞。”

      皮相道人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不禁莞尔,道了声:“承赐饭了。”

      二人径入内,到得堂前。只见,一名妇人倚在柜后,指手画脚的支使伙计。账房先生才望后边去了。这女人头上簪花,双颊带俏,粉面含春。她削肩膀,水蛇腰,肤色白嫩得好似滴水。不是别人,正是周占金家内掌柜。原是东街豆腐房磨豆腐的女儿。原有几分姿色,为人轻浮,性若杨花,专好那倚门卖俏的勾当。所以,往来就有好色之徒,成日价在门前房后转悠。人送外号“杨花儿”,又称“豆腐西施”。人人畏惧老周恶名,虽然心痒,皆不敢冲他老婆下手。

      豆腐西施乍一抬头,正撞着道人进门。她瞧人家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便飞个媚眼,故意做出一副轻狂样貌。皮相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及至走过去后,忍不住再回了回头。老板娘满不在乎,哈哈一笑。

      周占金恼怒,大喝一声,一拳捶在柜上,吼道:“这婆娘,全不知事!还不去后头备酒菜?快着些,不然看招巴掌么!”

      那妇人哼了一声,轻摆小蛮腰,这才扭着屁股走进去。道人尴尬,干咳两声。周掌柜将他请到楼上。一问之下,才知他不禁荤腥,于是两人便你一杯,我一杯,把起盏来。

      老周为人虽粗鲁,却甚率直,最喜酒色。见那人喝得十分爽利,心下就有几分喜欢。二人酒到杯干,不一会儿便有微醺之意。于是周占金趁机拿言语相攀。畅谈之下,十分投机。道人自幼出家,一生不娶妻室,四海云游。他不但见多识广,相貌非俗,且言语中透着渊博。三教九流无所不交,天上地下所问者,无一不通,无一不晓。掌柜心下猜度,此人必不是个等闲之辈。他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不免自惭形秽,眉眼上略有些伤怀的意思。

      道士瞧他先是叹气,后又愁眉不展,问道:“小老弟先喜后忧,莫不是有甚心事?”

      周占金忙道:“说出来倒扫兴。喝酒!喝酒!”

      两人对饮而尽,皮相道人微微一笑,说道:“你也不必说,贫道便来猜上一猜。红尘中人,无非脱不开功名利禄,获利声色八字而已。但教你能说出来,我好替你开解开解。”

      掌柜长吁一声,愧道:“也不是金银,也不为女色,我只为自己白活三十年,觉得有些不足。倒不如你这般洒脱,无拘无束来得好。”

      “各人皆有各自缘法,那也不必慨叹。兄弟你家有金珠地亩,又有娇妻在房。不为吃穿所忧,又无爵禄所绊,平安逍遥,还有哪些不足?”

      “不瞒你说,别瞧我粗人一个,祖上却世代书香。爹娘全是官宦出身。本想我这一独子,能上承祖宗基业,下续本家香火。只可惜上了三年学堂,浑没个出息。到如今,连三字经跟百家姓也没能背全。十岁上,二老接连大病,撒手人寰。我自在家,坐吃山空。本想捐个官做,却又不懂仕途经济那一套。况我生来不喜读书,最好枪棒。可也没逢着名师,不然……”

      “不然怎样?”

      说到此处,他气为之一壮,大声道:“不然岂能坐等老死?怎么也要上一回沙场,将那古来名将学上一学。男子汉大丈夫,当自立于世。如今庸庸碌碌坐在家里,眼看大好时光一天天荒废,实在叫人气闷。”

      道人击节而赞,道:“讲得好,若天下人都如这般想法,则大幸矣。我等更不用修什么道,避什么凡尘世俗之祸。不过,老兄弟这么说好虽好,太平盛世却无仗可打。俗话讲——乱世出英雄,太平年代灭英雄。你纵有抱负,却哪有施展的地方?”

      他“嘿”了一声,“正是为此,我才烦恼。”

      皮相沉吟半晌,心生一计,道:“兄弟,冲你这番志向,我不帮你,心下过意不去。不过,话分两头说。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你一人取功名,就兴血雨腥风,不是我们修行之人当做的事。我这里有个折衷的法子,你可圆此一梦,又不必当真起什么刀兵战事。”

      “什么法子?”

      道人向袖内摸去。他左摸摸,右摸摸,摸了半天,捞出一物捏在掌中。伸到老周鼻子底下摊开,原来是枚铜钱。此物外圆内方,色泽微微泛青,毫无特异之处。

      他不禁大失所望。“这玩意,我每日看到万儿八千,要它何用?”

      皮相道人一哂,道:“别瞧它小,万事管用。世上什么东西拿它买不到?有了钱,难缠小鬼也要为你驱役。况且我这宝物不是普通铜钱,它有个名色,号为‘乾坤’。便是内中别有洞天之意。凡是人心所想,里头都能照见。不信你自己来看。”

      道士伸出二指,夹住那枚小钱,伸到周掌柜眼前。他眨眨眼,忍不住向方孔中窥看。起初漆黑一片,如临深渊。后来便有朦朦云气旋转,白雾散处,好一番锦绣山川。只见碧空如洗,江河西去,渔光点点,有若洒了层白银相仿。那一叶扁舟顺流直下,两岸道不尽的美景,徐徐掠过,让人心旷神怡。原来周占金早就听人说起,桂林山水甲天下,一直心向往之,却无缘亲眼得见。方才因羡道人潇洒自在,胸中暗起波澜。望见之下,果然正是心内所想,真是又惊又奇又喜。

      他倒抽一口气,猛地抬起头来。皮相的神情却捉摸不透,似笑非笑的盯着他,道:“怎样?我没骗你罢?你再看。”

      这小小铜钱,仿佛有什么巨大引力。周占金不由自主,又俯身凑上去。这次,却不是秀丽山水。换了一截白生生的东西。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一截肚皮。

      这截肚皮虽是人肌肤,可如同羊脂美玉。真个是欺霜胜雪,暗放华光。那女子的小蛮腰,有若汉宫飞燕,犹赛楚宫细腰。她款转腰身,慢引玉臂,浅吟清唱。容貌好似芙蓉出水,艳美脱俗。身体柔弱无骨,披了层薄薄细纱,双臂、肩膊和肚脐裸露在外。瞧得周占金心旌荡漾,不能自己。

      只听耳边有人咳嗽,眼前一黑。原来道人将钱收了回去。不知何时,自家娘子早启帘而入,将菜望桌上一放。皮相把宝贝暗暗掖在袖内,不叫她看到。豆腐西施若有意,若无意,在道人肩上蹭了蹭,冲他媚然一笑。道士佯装不知,眼睛看向别处。

      周占金此刻哪还顾得上这妇人如何烟视媚行?待她一走,便急道:“可否再让我看看?”

      皮相道人摆摆手,说道:“别着急,这里不是行事的地方。今天傍晚时分,你来城东门外田垅上的城隍庙找我。我自有道理。”

      老周自打见着“乾坤眼”后,便魂不守舍。一天下来,脑子里翻腾不止,心内好似有一群蚂蚁爬来爬去,搔痒难耐。好容易盼到太阳落山,天色渐晚。他也等不得铺子关门,跟老婆谎称收账,转头就望城东奔来。

      周占金大步流星,急急出城门,顺官路一径下去。又走了约莫半里地,满眼净是田亩。远处庄户炊烟袅袅,道路泥泞难行。此刻晚霞尚未全收,还余下丁点光亮。老周四下一望。果然,不远处的田埂边立了一座歪歪斜斜的破庙。此庙屋顶瓦片掀去半边,墙壁颓塌,摇摇欲坠。入内后是个敞阔院子。抬眼望望,城隍爷像漆色斑驳,炉中香灰冰冷。他不禁感叹,即便神佛也是各有各的遭际。

      道人自房檐影子下施施然走来,淡淡道:“老兄弟来得好早,站在门口,只管叹它怎地?还不过来。”

      说罢,二人携手走入殿内。皮相道人盘膝而坐。他面前摆了个炉子,一口铁锅。锅内正煮着白汤。掌柜心下纳闷道,莫不是要用宵夜?

      皮相道人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道:“方才我手头没有这些物事,难以行法。你那里人多眼杂,若泄了机密,事体不谐。现下既然来了,定不叫你空回。”

      “不瞒你讲,往日我行遍天下时,或有那善男信女,或有那村夫愚妇,求财求福,求利求禄的委实不少。当中,也有几个如你这般,怀抱大志却惜叹生不逢时。开始,我也无可奈何。后来撞见次数多了,我想出一个办法,将各色不同书册,使油炼化,置于‘乾坤’钱眼中。再让求取功名之人,自去书中游历。喜神怪的去‘封神’,爱草莽的去‘水浒’,幻中亦真,真中亦幻。又不叫你当真担甚风险,更不会贻祸旁人。只道南柯奇遇,黄粱梦枕而已。”

      掌柜惊道:“这……此话当真?”

      “你瞧我像打诳语的人?不必多话,看你想去哪部书。我这里应有尽有。”

      问到此处,周占金往日的机灵忽然没影了。他抓抓后脑,茫然道:“这我可没想过。老周大字不识一斗,平日只听说书,哪里正儿八经的读过甚书呢?”

      “你要建功立业,那些情情爱爱的想必是不成。‘西游’‘封神’之流大约也免了。游记什么的你更没有兴趣。‘史记’‘汉书’老弟可愿往回一观?”

      他一个大老粗,几曾见过史书?周占金莫名其妙的问道:“这我可听都没听说过。往日哪些书,去的人多?”

      道人答言道:“男的么,多半都好‘水浒’。‘东周列国志’也去得有几个。‘三侠五义’有人去了十几趟,还不尽兴。说起来‘说岳全传’和‘隋唐演义’是很不错的。人嘛,谁不想亲眼瞧瞧赫赫有名的将帅英雄?”

      老周想了又想,皱眉道:“好像都不怎么合我意。”

      两人皆犯愁,沉吟不绝。过了盏茶功夫,周占金忽然把大腿一拍,叫道:“有了,要想乱世中有所建树,除开‘三国’,舍它其谁?就是它了!”

      皮相哈哈一笑,在大袖中摸出一本蓝封皮的册子来。写着‘三国演义’四个篆字。

      他将书翻了几翻,随口问道:“三国演义,通共一百二十回。自桃园结义起,至三分归一止。你若嫌长,不愿从第一回进去,其中挑个章节也行得。“

      “那自然是赤壁一战了。若能亲眼得见,不枉此生。”

      道士微微颔首,在“第四十五回,三江口曹操折兵,群英会蒋干中计”那一页上,将书角折起,以做记认。他将书“啪”的一合,口中念念有词。又捏住书卷,悬在油锅上,拿手抖了几抖。但见,“丁零当啷”无数小字,落雨一般纷纷坠入锅内。不仔细看,倒似成群跳蚤。周掌柜目瞪口呆。

      蝇头小楷被滚汤所烫,吱呀乱叫,有的不住扑腾,有的欲向外扑。皮相好不手快,一个个拈住,掷回锅中。汤水煮过两滚,它们才偃旗息鼓,沉入水内。道士用汤勺,将汤字搅匀。再取出铜钱,望空中一放。青钱也有灵感,浮在一尺来高处,岿然不动。

      皮相道人舀出一瓢带油墨味道的香汤,微微一倾。一缕细若丝线的水流灌入钱眼。老周等了约莫半柱香功夫,一锅汤水方才全都灌完。道士将钱拿下来,递在他手中。周占金迫不及待,望内窥看。

      失神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掉进孔中。正欲呼叫,眼前却有扇四四方方大窗户。窗外,景色明丽,山峦连绵起伏,长江之水浩浩荡荡。不见一人,四周闻得风声呼啸。

      道人指着北岸,道:“你瞧,那里便是魏军水寨。曹阿瞒[注1]自拿下襄阳后,因惧刘豫州[注2]养成气候。所以,一路杀至江陵。这才引出赵子龙单骑救主,长坂桥翼德退敌。曹操赴江陵,得荆州,点马步水军八十三万,沿江而来。因招降东吴不成,遂隔江扎营,意欲一战。”

      周占金定睛细观,果见寨栅相连,旌旗飘飞,十分整肃。对岸江南,却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皮相从怀中摸出自己的印花包袱,交予掌柜手内,嘱咐道:“包袱中有我亲书的三个锦囊,并三样宝物。若遇那急难处,分次拆开,救汝性命,不可乱了次序。切记!切记!”

      触手间,只觉似乎硬邦邦的,好像木头盒子相似。他正犹豫,背后道士将肩膀猛一拍,厉声高叫道:“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老周身不由己,朝前一扑,栽倒在江岸空地之上。

      那段坡地甚陡。周占金因没提防,顺路一溜滚下,竟刹不住脚。他摔在滩上,扎手扎脚爬起。这才发现,左顾右盼间,天地空阔,渺渺茫茫,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落下地的。老周喊了两嗓子,无人应答。没奈何,只得拍拍沙土,搭上包袱,慢慢向水寨步去。

      要说周占金,实难相信自己果然到了书里。他平日虽也做过些荒诞不经的白日梦,却哪一梦会如此古怪?他一壁走,一壁扇自己几个大耳刮子,脸颊果然火辣辣做痛。更兼江风凛冽刺骨,激灵灵直打冷战。

      营寨瞧着近,走着远。老周连滚带爬,赶了约有两个时辰的路,方才切切临近。此时,天色渐暗。遥遥望去,幡旗隐隐,戈戟重重,刀山剑林相仿。原来前日,曹操闻得孙权毁书斩使,大怒之下,挥军三江口上。奈因北军不习水战,射死一将,败回旱寨之中。所以,看守愈加严密。军卒三步一岗,十步一哨,好不齐整。

      老周心中盘算,怎么想个法子混入营中方好。他窝在乱石滩边,找避风处下脚。左等右等,等到天都黑了,也没抓住半分机会,心中不禁焦躁。他暗道:今天要是进不去,晚间纵不冻死,也饿死了。再过几日,江上大战起来,哪还有力气浑水摸鱼?念及此处,猛地想起道人给的包袱内有锦囊妙计。

      他忙翻出包袱,果见三个小布囊,并两个木头匣子,一个鲨皮小口袋。上边标着壹贰叁的顺序。周占金是老粗,听话光听前半截不听后半截。他只记得“救汝性命”,没听见后头还有个“不可乱了次序”。哪管三七二十一,随意拆开一个锦囊,内中装了小黄字条。纸内写道:鲨皮袋中,灵物一只。惯弄风烟,有移星换斗之妙。若要唤风行法,只须对准方向敞口。如要收法,喊声“长白”,灵物便自行落地。望你慎用此宝。

      周占金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看懂个大概。他不问好歹,顺手将袋口绳子解开,望空一抖。不抖不打紧,一抖便抖出个杀身之祸来。

      “吱”的一声,袋内窜出一物。身不盈两尺,坐卧不出掌心。它一双圆圆怪眼,滴溜放光,赤面红臀,孤拐脸面。原来是只银毛猕猴。猴子见了他,厉叫几声,扭身窜出。才两三跳便把老周远远甩在后头。周掌柜浑没料到小小口袋,居然装了只猴子。他拔腿便赶,忽然觉得一阵狂风自背后刮来。几没把他掀个筋斗。

      那猕猴脱了囚笼,欢天喜地乱窜。它一溜烟向曹营奔去。前一刻寨门前旌旗还只半扬,转眼间竟扯得笔直。平地骤起狂风,怎不惊动栅内巡视的兵丁?个个掩面,睁不开眼视物,都叫怪哉。

      风猴儿叽叽喳喳,手舞足蹈,似在笑老周无用。他心头火起,撸袖轮拳赶上。可又怎及得猴子动作敏捷,眨眼便跳开。于是一个追,一个跑,仿佛戏耍一般。周占金追得筋疲力尽,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看看那畜生走得更远了。他抹了把汗,这才想起字条中的嘱咐。于是提气大喝一声:“长白!”

      说来也怪,风猴听人喊到自己名字,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从旗杆上直挺挺摔跌下地。老周大喜,奔过去将撞祸的东西塞入皮袋。他刚把袋口勒紧,一支箭擦过手背,钉入地下。

      周占金脸色大变,慌忙转身。未及开口,已给人当先一拳撂翻在地。只听有人嚷嚷:“捉住一个奸细!”

      一队营口守军过来,夺下包袱,将他捆得如同粽子,推推搡搡,径入寨内。他心中暗道不好,这下就是全身上下长满嘴,只怕也说不明白。周占金心中擂鼓,全无计较,额上渗出冷汗。这时节,悔不听当初道人嘱咐。他稀里糊涂转过许多营帐,只觉腹部生疼,口内发苦。众人来到一座帐前。只见,仪仗甚大,军士把门,十分气派,门前竖着丈二长短的旗枪。小校入内通报,只听有人喝道:“带进来!”

      他被人揪定,动弹不得,一躬身,踉踉跄跄撞入内,跪在案下。

      老周偷眼窥探,上边正座一人,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双目仿佛两道冷电,迥然有神,将他扫得几扫。周占金给瞧得浑身不自在。两旁立了三四个文臣武将,相貌非俗。

      为首之人,冷笑一声,道:“你便是周郎小儿派来探营的奸细?”

      他答道:“我就是个过路的,不是什么奸细。”

      押他入账的人呈上一把尖刀道:“启禀丞相,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兵刃。”

      周占金一看那刀,不禁叫苦。原来他曾干过杀猪的勾当,所以店里杀鸡鸭皆是自己操刀。今日出门走得急,忘记解下,别在腰内。

      那人一拍香案,怒道:“推出去砍了,令人枭首送往江东。”

      老周脑子“嗡”一声炸开花。他脸色刷白,双腿发软,任人架起来就向外拖。他平日自持胆量过人,到得此刻全化乌有。

      边上忽有一人闪出,疾道:“丞相息怒,容我一言。此人不过是一小卒,既然被捉,谅性命只在顷刻,何必急着便杀?昨日我军出师不利,盖因轻敌。将他人头寄下,细细拷问东吴水军军情,岂不甚好?”

      上首那人眼色一动,叹道:“罢了,既然如此,留他性命。派人带去后面盘问。”

      周占金自鬼门关前走个来回。他却不知出言救他之人,便是张允。那会儿魂都没了,哪还顾得上对号入座?只不过,死罪得免,活罪难逃。他被人拖入一间营房,绑在木桩之上。先前拳打脚踢,老周还挨得过去。后来,守他之人抽出藤条来打。这藤条浸水,招呼到身上,一下就是血呲呼啦一条伤口。不到二十下,已是疼痛难当。周占金不禁告饶,心想,这可不是人受的罪。若此等问法,别说军情,亲爹娘也不要了罢。然则,我对什么军情,什么地势,什么藏兵部署全不知道。让我招什么呢?那军士也打得累了,坐下来歇气。

      周掌柜要早知道挨打这么难受,倒还不如一刀枭首来得爽快,省得零碎受苦。他正犯嘀咕,外头喧嚣吵嚷,大乱起来。

      周占金耳内听人喊叫,东吴水军探营。帐外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奔来走去。看守也顾不上他,扔了藤条,自向外去。他看周遭无人,便想趁机脱身。无奈绳子绑得甚紧。

      只听耳畔有人低声道:“不听我话,倒了霉吧?”

      掌柜的回过头,果然是皮相。道人嘻嘻一笑,吹口气,绳索自解。他拿二指点在唇上,示意噤声。又从袖中取出包裹,正是老周被劫去的印花蓝布褡裢。

      道人神色泰然,喃喃自语道:“我的宝贝是这么用的。你将它披在身上,便没人看得到你了。”

      说罢,从盒中取出一件袍子。那袍子轻软棉滑,说丝非丝,说绸非绸,不知是拿什么东西织就。他盖头一披,道人使个法术秘住身形。两人蹑手蹑脚溜出营地。

      他两个奔出大寨,立在坡地上,向下俯瞰。但见江堤灯火通明。寨门洞开,内有中旗号动,几只船影疾抢而出。再望江面这边,只区区一支楼船,灯火寥落。及至被发现后,才轮转橹棹,收起碇石,水波之上行动如飞。比及曹寨中船出时,楼船离了约有十数里之遥,追已不及。

      老周垂头丧气,浑身上下隐隐做痛,一屁股坐倒在地,摇头叹道:“老子以为这事便宜好耍,岂料英雄这么样不好当!才然要不是你来,险些冤枉送了性命。罢了,咱们走吧,我可再不敢胡言乱道,逞什么匹夫之勇啦。”

      皮相见他说出如此败兴言语,便哂笑道:“昔日韩信尚有胯下之辱,后来不照样统帅三军,出人头地?老弟你现在就撂手,未免太早了点罢?”

      周占金听出他语带讥讽,暴躁道:“依你说,怎办?怎办!”

      “曹营投不得,何不去投东吴?”

      他将手一摆,即道:“你没瞧我方才挨的那顿好打?若人家说我心怀不轨,问个杀头之罪,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刚才问罪,那是因为质对无当,惹人起疑。现在有这身伤,再去,保你有惊无险。我教你个法子,再教你一套言语,你如此如此……”

      道士在他耳边将计策合盘托出。周占金听了后,转怒为喜,连连颔首,深服此人智谋。这次,皮相道人临走时郑重吩咐:“记住,依计行事,切不要再捅娄子。”

      别瞧周占金才然受挫,他却是个勇武之人。受了道士指点,将怀内尖刀掂了几掂,仗胆下到乱石滩上。老周行如虎狼,伏身匿至江岸,见码头泊着大小船只。把守军士皆看不见他,于是侧身挤在一边等候。等了约有半个对时,果然有人从大营中步出,身边携一名青衣小童。那人葛巾布袍,眉目间闪闪烁烁,神色似有不正,相貌猥琐。老周知他便是蒋干,乃九江人,为帐下幕宾,与周公谨有几载同窗之谊。如今,毛遂自荐往江东去做说客。周占金瞄着他,心中暗笑道:我的前程,可全在你身上。

      蒋干哪里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他步上小舟,命两个仆人摇橹过江。老周随即闪身入舱,贴壁而坐。他这一番动作是神不知鬼不觉。船儿晃晃悠悠,横过江面。老周紧张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颗心似乎要蹦出腔子。他按下刀柄,忍了又忍。

      及至船只靠岸,他行动迅捷,三步两步抢出,跳上岸边。他叉手迎风而立,将袍子一脱,挡在众人前。说客猛地抬头,瞧见一人,虎背熊腰,衣衫打扮不伦不类,不禁一怔。

      周占金大声说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说到这里,不免四周望望,哪有什么山树?他也不管可笑不可笑,自顾自接道:“要想由此过,留下买路财。牙蹦半个说不字,一刀一个不管埋。”

      四人先是啼笑皆非,末后蒋干不觉大怒,指定他,道:“你是什么人,如此猖狂。在这营寨之前撒野!我们是……”

      “我知道你是哪个,——江北来劝降的说客罢了。大都督专让我候在这里,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他听到这话,大惊失色,抽身就要望舱内闪躲。早被周占金揪住,自后给了一刀,登时送命。小童吓得直叫嚷。两名仆从忙回身入内找刀。他们原将兵刃放在船中,这一下变故,是措手不及。老周早已料到,赶在头前把一个打翻在地,抬脚踏住。尖刀比住另一个颈项。那人面如土色,冷汗若雨。

      周占金行凶得手,胆量更是大了起来。他向那小童喝道:“去拿绳子,将此二人捆上。你要敢跑,我先宰你!”

      孩子见他孔武,哪里还敢吱声,哆哆嗦嗦将二人捆好。老周顺手也将他绑了,扔到舱中。撕布塞住三人的嘴。

      他返身出船,蹲在尸体旁边,不由得叹道:“老蒋啊老蒋,别怨兄弟心狠手辣。怨就怨你命不好,借你脑袋一用,对不住了。”

      时值公瑾窥敌回寨,方才坐定。正为曹军深得水军之妙的事烦恼。因此问是何人任水军都督。左右进言曰,是蔡瑁、张允二人。他两个本是荆州降将,久居江东,深谙水战。所以曹操才令二人训练青、徐之兵。适才江面上眺望时,果真有十分之妙处。瑜心下暗想,必要设计先除掉他们,然后可以破曹。

      正思量间,有人入内通报。说营门口有名汉子,身上染血,手持一颗人头,自称曹军中一小卒,因受军法,心中不平,特来降吴。周公瑾深为诧异,令人叫进来。

      那人低着头,入内跪下,将首级献上,口中说道:“我乃军中小校,被官长欺凌,今日又遭鞭打,挨刑不过,特来投降。这颗人头便是曹丞相派来说降的说客。我混在船上,取了首级,以明此志。“

      这番言语,全是道士事前教的。若不是有高明人指点,周占金一个粗人,哪能撒谎撒得这么滴水不漏?周瑜上下打量他一番,果然臂上鞭痕累累,全无完肤。他就有两分相信,叫人将人头呈上。瞅两眼,颇觉面熟。

      又仔细察看,恍然大悟,失声道:“子翼,多年不见,没想到你今日丧命于此!”

      周公瑾眼色一冷,喝道:“你背主求荣,偷施暗算,可见不是良人。若将你留下,如同养虎。与我推出去斩首示众!”

      老周大喊冤枉。帐下甲士将他揪翻,五花大绑,倒拖而去。他心想:好家伙,连这一回,统共杀两回了。他一路跌撞,一路喊冤不止,引得众人侧目而视。

      周占金喊得声嘶力竭,却也没个人来救他。他一回头,恰好有人从边上擦身而过。那人一身白衣,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正向大都督帐下去。望着他,如同望着救星。老周孤注一掷,嚷道:“蜀中诸葛卧龙(原著内又称伏龙)先生,我有一言相告!这话儿与东吴三军将士性命交关,你听也不听?”

      那人原本已经过去了,听到这番言语,忍不住驻足回头。周占金忙道:“先生,救我性命,我有件重要事要告诉你。”

      孔明沉吟片刻,走了过来,淡淡道:“你是何人,有何话说?”

      他吞了口口水,说道:“这事关系重大,请附耳过来。”

      诸葛孔明俯下身,凑到跟前。只见,周占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他立即双眉一剔,道:“真的?”

      老周立刻点了点头。“这种话,小的我岂敢乱说?”

      孔明向两边军士吩咐道,“你们先不忙动手,待我见了大都督,再行定夺。”

      周占金松了一口气。他们等得片刻,帐中传令,将老周带回问话。他复返入内。公瑾面上虽无怒容,神色却不甚善,双眉紧锁,心事重重。也不知诸葛孔明对他说过什么,令他改了主张。

      周公瑾叹息一声,道:“我岂是为区区一个蒋干动容?吾虽不及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适才见到首级,心中恼怒。奈因正为张、蔡二人之事烦扰。倘若干得不死,由他身上使计,找个由头,好歹除去两个心腹大患。曹军没了张允、蔡瑁,如失左膀右臂,纵有百万,皆等闲尔。”

      卧龙先生微微一笑,道:“都督不必焦躁,且先听这人有何话讲。”

      周占金心中早有计较,他抬起头,昂然说道:“大都督你说我杀错了人,好不冤枉。老周我区区一条烂命,何足道哉?但是再不济也不当为个说降的说客陪葬。我虽生于草莽,也知善识恶。早就风闻曹贼挟天子以令诸侯,做的俱是反叛之事。若非这等,何必冒着诺大风险,投往江南?又不是吃饱撑的……”

      说到最后一句,座上人瞪了他一眼,吓得他把后头的话硬生生吞回去。老周原出于市井,有些地痞习气,顺嘴开河惯了。他喘口气,接道:“既然今日见疑,说不得,我请一命。午夜过后,请都督拨支快船,送我过江。明日天光之前,提二将人头来献。”

      周瑜听罢,哈哈大笑,说道:“若放了你,必定脱逃。此番言语,只好哄三岁小儿。”

      他灵机一动,即道:“你放我,不过是放了一个小卒,无关痛痒。倘若我真能杀了张、蔡二人,等如破曹军百万。都督想想,这买卖可划算得紧。你要实在不放心,派人跟我同去。倘或路上逃走,只管杀我灭口便是。”

      公瑾沉吟片刻,心中略动,又与孔明眼色相交。过得良久,他微微颔首,道:“也罢,权且信你一回。”

      他果不食言,叫了两个心腹的精细军校,秘密分派一番。嘱咐盯紧此人,如有异动,格杀勿论。周占金将他们带到方才停靠小船处,将舱内三人解了绑。两名仆从衣衫剥下,令军士换上。又威吓了小童几句,叫他不要走漏风声。其中一人,对老周有些不信,斜目挑之,道:“难不成咱就这么去?”

      周占金一面剥蒋干尸首的衣服自己换上,一面叫人将自己包袱拿来。他答道:“这么去可不是成心找死?兄弟们将我包袱打开,我自有法宝。”

      他在包袱中翻出一个木匣,里头一副手套,一双皮靴,外带一张人皮面具。那手套金丝银线穿成,戴在手上即与肌肤浑为一体。皮靴倒是破旧,非牛皮羊皮鹿皮,也不知有什么用处。不过既然道人叫他穿,他也乖乖穿了。人皮面具望脸上一盖,顷刻之间,周占金面容变做已死的蒋干。把几个人均都吓了一大跳。

      他忙道:“别嚷,这是我法术之能。若嚷得人知道,就坏了事了!”

      两个军士瞠目结舌,半晌做声不得。青衣小童更是脸色惨白,犹如撞鬼。

      周占金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也会效法荆轲、聂政之流,做行刺的勾当。
      (未完待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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