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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终章•和亲(下) ...

  •   阿谷玛后来还邀了几次去别族村落玩耍,蕙儿都以各种理由推搪了。夏去秋来,两次相遇的情景仍清晰刻在心里,可心情镇静之后,也会觉得自己未免可笑,人海茫茫,碰见并非易事,似乎不必害怕成这样,反而惹爹娘胡乱猜疑。

      更重要的是《百夷志》的刊发也因为她迟迟未画完草图而搁置,所以这天,阿谷玛一念叨傣家寨什么菜好吃,她就顺水推舟,答应和她一起过去。

      如她所愿,没有任何事发生,只在一家小店里为母亲挑选傣锦和小荷包时,有几位彝族打扮的年轻人在门口一闪而过,让她微微吃了一惊,然而更让她吃惊的是,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走出小店凝望着他们的背影,仿佛想确定某个人真的不在他们中间。

      身体自作主张的举动好像要强迫她承认心底的秘密,她胡乱挑完几样东西便急急启程回家。刚想进爹娘房中送上礼物,却听见两老压着声音,似在吵架,这可是有生以来第一回,本该转身回避,里头钟夫人哭着说了一句:“我千盼万盼蕙儿过来,不是让她去当文成公主番邦和亲的!”
      蕙儿寒战了一下,定住了。只听钟老爷说:“乌蒙土司统领这一带几十个部族,要不是他们家族点头,林西也不会有四十年和平。他来提亲决不能随便打发的。”

      “让女儿来这蛮夷之地,已是十分委屈了,你还要用婚事把她一辈子困在这里。”

      钟老爷低低喝止她:“不要提‘蛮夷’两字!你不是也说过吗,亲眼见过以后,他们根本不是你原先料想的那样妖魔鬼怪。况且,这孩子我见过的,乌蒙土司请了几位逃过去的前朝学士教他,学富五车说不上,要听懂蕙儿的话也绰绰有余了!”

      钟夫人听他弦外之意,竟是对彝族少爷颇有赞许,只怕是偏向答应的了,越发哭声不已:“老爷,虽然你乐意为国效力,常年坐守边城,可是年老之后真的再不回中原了吗?那时蕙儿就是在千里之外,一面也难见了。”

      钟老爷没回答,似乎默认了“再不回中原”之说。他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咱们女儿老实,彝族是一夫一妻制,你不必担心她受无谓之气,那孩子不是长子,行动也自由些。他们按汉礼来提的,让人挑不出毛病,确实诚心诚意。”

      “可是女儿心里呢,她怎么会愿意?”

      蕙儿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已经有两行泪痕。钟老爷声音更低了:“蕙儿从乌蒙彝镇回来,不是画了一幅彝人跳舞的画吗?中间的那个就是……不会有错的,那个银饰只有土司家的少爷才能戴。”

      啪,蕙儿手里的东西全掉到了地上,说话声立刻停下了。蕙儿顾不得捡拾礼物,慌忙从侧廊逃进自己的房间。

      她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冥冥中难道真有一股力量,要把她和那人牵引到一起?先是不想听舅舅的安排嫁给舅母亲戚之子,千里迢迢地投奔父母,然后两次在不可思议的地方碰见了他。那人对这样的安排有何感想?是高兴还是愤恨他的父亲剥夺了他选择的自由?

      一个月后,清水河畔。
      中原与大理在林西一城是以清水河为界,虽然“上层”只以邦交礼仪往来,民间却一直互有通婚,彼此融合。亲水的民族更是把婚礼放在水上进行,新郎新娘各坐一船分别从两岸划出,在河中间行礼后,才同舟而归。

      蕙儿的婚礼是千百年来头一次汉族地方官和大理土司联姻和盟,双方民众都想祝福两人,希望他们的结合更加巩固清水河的和平,所以,当有人提议他们也办一个热闹盛大的“水婚”,所有人都鼓掌欢迎。

      这一天,林西和乌蒙人像过节一样穿上最好的衣服,早早挤在河畔等看新娘。蕙儿穿着汉家女儿的红裙,盖着红帕,独自坐在小船上。两岸锣鼓震天地响,欢呼笑语回荡在十里长河上。虽然红帕挡着看不见,也能想象那是何等的盛况空前。

      蕙儿抓着自己袖子,第一百次默念今天要小心注意的事,但是也第一百次背不下去,总会忍不住想,待会见了面,他会吓到吗?他会说什么话?而自己又该说什么?

      钟老爷帮她架好两支木桨,他喉咙也有点堵着,把小船轻轻推离河岸:“去吧,蕙儿。”

      因为完全不通水性,小船在水上浮荡让她有点晕眩,她笨拙地划了几下,大概全不得要领,惹得岸上一阵大笑。小船在岸边徘徊了好一会儿,也许是托了一阵河风的福,终于开始向河中央驶去。

      两岸颇有一段距离,她暗暗后悔缝了这么长的喜帕,以致自己只能看到三尺之内的范围,连对岸在哪里都不知道。划了很久,手臂已有点软了,水声渐大,荡开一圈一圈,让她惊怕起来。

      就在此时,水里忽然冒出几个黑黑的彝族少年,笑嘻嘻地争相推船。船身摇晃,她手一松,木桨便被夺走了。蕙儿越加惊慌,抓着船舷差点便想喊救命,却听对面传来一声高呼,是彝语。

      看热闹的人群和水中的少年都齐齐哄堂大笑,汉人也喝彩说:“哎呀,新郎着急了。”蕙儿困窘得满脸通红,彝族少年停止了推船,突然,又是一阵河风吹来,卷起轻柔的喜帕,蕙儿一时没敢抽手按帕子,它就被风带走了。

      “噢——”大伙儿发出惊叹的声音,蕙儿不懂那是称赞她的端丽,还道自己丢了很大一个的丑。她望向前方——这时已能看见他了——阿西果目瞪口呆地凝望着她。蕙儿心脏有被刺痛的感觉,他不知道新娘是我?还是说他不希望新娘是我?

      就因为她低头躲开他的目光,她没看见他惊呆之后狂喜的神情。

      新郎没有木桨,阿西果只好用双手拼命划水,想把他的船尽快划过来。彝族少年当然不肯让他容易得手,竟然用铁锥子凿船底。阿西果焦急地叫了几声想阻止他们,已经迟了,蕙儿看着缓缓漫进船里的水,不知所措。

      阿西果看出她求救的眼神,当机立断,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彝族少年笑闹着四散游走。阿西果游鱼一般很快就来到她身边,在水中推着小船,蕙儿小声地说:“这儿离北岸近。”

      “不!新娘子不能走回头路。”他多少用点央求的语气说。

      其实那话一出口蕙儿就懊悔了,所以她微微点了点头,用手堵着船底的小洞,尽自己一点力来帮他。

      水浸透了她的鞋子和裙脚,阿西果神情专注,手臂绷得紧紧地使力推,他没有再看蕙儿。

      蕙儿暗自歉疚,这样推船一定很累吧?

      船终于到岸了,阿西果隆重鲜艳的婚服自然湿了个通透,蕙儿的红裙也一半沾了水。大家笑嘻嘻地围着他们看,阿西果顾不上接下来的仪式,牵着她的手推开众人,往林中跑去。

      喧闹声被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阿西果跑得太快,害得蕙儿有点气喘吁吁起来,最后,他们跑上山,冲进一个山洞里。

      蕙儿看见一块石头上放着两套衣裳,阿西果二话不说,伸手便解扣子,脱掉上衣。蕙儿“啊”地惊呼一声,忙不迭地用手遮眼。阿西果又是轻轻地“噗”一声笑了,“对不起,我忘了……”

      他拿起干衣服,背过身说:“我去外面守着。你也赶快换了吧,别着凉了。”他很快便消失在洞口外。蕙儿忐忑了很久,洞内有折入的较隐蔽的地方,想必阿西果早料到今天会是这种局面,所以预先安排好一切吧?她决定大胆一次,拿起剩下的女服到隐蔽处换了。

      那是彝族少女的衣裤,领口袖口的刺绣精美得让她汗颜,还有一幅同样绣得极尽精巧的布,估计是围在腰上的,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弄。

      她走出洞去,阿西果早已换好衣服了,见到她的一刻眼睛不禁闪亮起来,但很快又敛于黑暗。他显得有点局促,之前的爽朗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他黯然地说:“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不直接拒绝这门亲事呢?”

      蕙儿愣住了,他为何会有此说法?回想方才船上喜帕被吹走之时,他那一脸震惊神情,其实该她担心他不喜欢她才对吧?

      蕙儿红着脸,把问题抛回去:“你不知道新娘是谁,为什么又同意这门亲事呢?”

      “我确实不知道是你!”阿西果很懊恼:“我只知道新娘子是汉人小姐,你们大官儿太多,我怎么知道是哪一家?”他偷眼看看她的脸,沮丧地说:“我也有想过那会不会是你?我猜你是一位小姐,因为护送你的马队中,有几个是军队士兵吧?可是我觉得你一定不会喜欢我。”

      虽然是第三次见面了,蕙儿仍然有点害羞,阿西果却以为她是默认,自然失望:“大理国内不是很安定,我阿爸想专心应付内事,不希望和你们打仗,所以才想出和亲一招。如果我先前知道新娘子是你,我不会这么草率答应他的。”

      他忽然停下了,因为蕙儿眼里泛起了泪光,他猛然醒悟自己的话很容易令人曲解,慌忙解释道:“不,你误会了,我喜欢你,我多希望新娘子就是你,可是我并不敢这样奢望。”

      听到他真心的表白,蕙儿又一阵脸红,她鼓起勇气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不喜欢你?”

      阿西果神情委屈:“火把节那天,你看到我了吧?你不愿意和我说话,你躲着我,像躲恩梯古兹魔王一样躲着我。”

      蕙儿只恨自己舌头打结,满心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怕你会真的走过来。”

      阿西果再次失望了:“你为什么要怕?你很讨厌我吗?”

      蕙儿摇了摇头。显然汉人弯来绕去的心思让他迷惑了,他说:“你不想收下我的果子,那还不是讨厌我么?”

      蕙儿冲口想说“我只是害怕”,可这不又要兜回去了吗?他一定不明白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害怕的。

      “刚刚在船上,你一看到我就低头,好像发现新郎是我让你很失望?总之,你看起来很不喜欢我。”阿西果越说越小声。

      莫名地,她心脏又有被刺痛的感觉。“不……我喜欢你的。”蕙儿轻轻地说:“只是我们汉人比较自相矛盾。”

      笑容一点一点爬上阿西果的脸庞,“你也喜欢我?”他情不自禁地拉起她的手,发现她手里抓着一幅围腰。

      蕙儿脸红的像熟透的柿子:“我不知道这个怎么弄,以前要穿你们的衣服时都是阿谷玛帮我的。”

      阿西果开心地笑了起来,“让我帮你,好不?”

      蕙儿把手抬高一点,阿西果折好围腰,束在她身上,她没有以前他靠近时那么紧张了。阿西果太高兴了,一把抱住她:“我真的很喜欢你,虽然你是汉人,可第一眼看到你时,却觉得我好像老早就认识你了。”

      蕙儿心想,其实我也是这样。

      他半关心半开玩笑地说:“现在还有很多蚊子追着咬你么?”

      蕙儿也有点被逗笑起来:“还有很多。”

      阿西果再用力抱紧一点:“那一天,我本想把驱蚊子的药和果子一起送你的,谁叫你跑得比兔子还快。你不知道后来我有多难过,我灰心得都不敢再乱闯林西城四处找你了。”

      原来他曾找过我的,蕙儿想。其实她也不比他好过。

      阿西果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粗鲁无礼?”

      蕙儿吃了一惊,暗觉羞愧,原来我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阿西果说:“你害怕被他们盯着看,但其实他们只是喜欢你,觉得你很……你很好看。”蕙儿想说话,但他抢先了:“我明白的,你才刚来,所以不习惯,以后会慢慢改变想法的。”

      说着说着,他自己倒笑了:“我好像装着很了解你似的。”然而他说的确实是蕙儿的心声。两人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想不通这种莫名的互相信任是从何而来。

      “你的名字,阿西果,是什么意思?”

      “汉人老师说大概是天降祥瑞。”

      他的胸饰扎得蕙儿有点疼,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他连忙松开手,想了想,解下它挂在蕙儿脖子上。

      这让她记起了自己压在箱底的画,“我想送一幅画给你。”两人牵着手,从僻静山路回林西城去。

      他们是林西千年史上最闻名于世的一对伴侣,世人只赞颂他们为平息战火所做的牺牲,对于婚礼中途双双失踪,还偷偷跑回新娘娘家之类有违常礼的细枝末节,也就不深究计较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终章•和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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