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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婚后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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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阔的草原点着一堆堆篝火,马匹不时嘶鸣,那珞巴被被热情豪爽的氐部王公围在高台中间,酒一杯杯灌下,浮上他饱满的面颊化为潮红。
几乎每一处都有风情万种的舞姬在婀娜着腰肢,又或者半醉的男子哼唱出祝歌为他们的三王子祈祷。整片夜空下,最安静的是那顶燃了龙凤烛的婚帐。
景商端坐在帐中央的古木圆床上,氐族传统头冠华丽而沉重,压低了她的头颅,垂下的步摇在脸上投出一片阴影。临行前母亲曾清楚地告诉她,送亲这一路绝不能有意外出现,倘若有失,将是景氏一门的重罪。她闭上眼睛,攥紧手中的红帕。
夜更深,月更圆,外面的贺喜聚笑逐渐平息,帐外传来侍女见礼的声音。
微醺的那珞巴上扬嘴角,卷携一身篝火的余热来到新婚妻子身边,“还习惯吗?草原夜里风凉干燥,有什么不适的尽管和我说。”他语气中除了异域直爽的特色,也有新婚丈夫小心的体贴。
“不用了,都好。”景商将下巴更低了些,看着像小女子的娇羞。
那珞巴掀袍坐到她身侧,默默凝视了她一会儿,许久不说话,取下她的头冠。“这个太重了,没必要。”迎上她疑惑的目光,他轻咳一下解释。
景商浅浅一笑,抬手理了理鬓发,低声问道:“殿下,不知……依照氐族规矩,此时妾该做些什么?”
“啊?”那珞巴一怔,随即笑道,“我们氐人没有自称妾这一套,你是我的正妻,我们是平等的。”
“平等?”她的瞳仁在红烛下闪着光。
“是的。”那珞巴脸上流露出歉意,“以和亲的方式要你嫁过来是我唐突了,可我委实对玉衡女子的温良倾慕已久,你在幽京时的名声已经使我留心。”他抬起头,少年人独有的坚定展露无遗,“我会待你好的。”
景商没想过今晚真的会有脸红心悸的时候,本已硬了再硬的心被这份单纯且固执的温柔融化了锋利的刀刃。手中红帕紧了又松,最后暗暗掖回袖去。昏黄光线下,她看见自己映在帐上的影子,颔首允诺。
次日是景商搬进氐部王宫的日子,她拜会过双亲兄长就闲了下来,倚坐在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下人收整屋子。
眼见几间殿室初见齐整,侍女贞黎吃力地拖了个大木箱挪过来,“姑娘,这些陪嫁物什太占地方,又没什么大用,您可要取些什么出来?若没有奴婢便叫人搬去库房了。”
“去吧。”景商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正支上额角打算闭目,忽然直起身道:“等等。”
她抖抖袖子,一方正红的丝帕落在膝上。
“这不是……”贞黎瞪大双眼,警惕地环视四周确定没有人才跑向景商,压低嗓音,“这不是姑娘先前为打算出逃备的药么?现在您都答应和三王子过日子了,又拿出来做什么?”
景商没她那么大反应,起身走到箱子前随手将帕子丢了进去,“也不算太过见不得人的东西,既然没用,就先收起来,和我陪嫁的药材放在一处,也看不出来。”说着转过身一笑,“你可以继续忙了。”
薄如蝉翼的红帕飘落在箱子最不起眼的一角,很快被堆积的嫁妆摆件挡得看不见。这样一段险些大胆的过往就被封藏了,不甚重要得被压在边隙,虽然它曾被认为坦荡地存在。
那珞巴确实是个成功的男人,同样是个优秀的丈夫。许她为妻,平等相待的承诺,从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做到了。除了相敬如宾,骑马、射箭、氐族传统活动,他总会在空闲时陪她一一体验,一起笑,一起闹,又在同时细细保护她的安全。
他爱景商,也尊重她的母族,无论父兄的态度如何,他对玉衡国始终是友好敬重的,甚至私下和妻子商论过归国小住。
景商,或是那珞巴,都不曾想过会有那样的一天。
体元殿前守着一排排内监和侍卫,他们严肃的脸色看起来和空中灼灼的日头一样不近人情。
“景商早已嫁往氐部,不是说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吗?他们怎么敢?”怒斥间一方卧虎黑玉镇纸被重重砸在跪俯的大臣身前,发出一声闷响。萧徵撑案站着,背部和胸口因震怒而不断起伏,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大臣惶恐叩首,几乎颤抖地踌躇开口道:“回陛下,据臣所知,三王子是一意反对兵攻玉衡的,一度险些亲人反目。只是氐王并不采纳他的意见。”
萧徵狐疑道:“真的?”
“千真万确。四年来三王子与华阴郡主情谊深厚、与我国交好众人皆知。”
萧徵思索着点头,像在琢磨什么,慢慢坐下,挥手道:“罢了,叫北疆那几个将军用出真本事给朕好好打,朕……再寻思寻思。你去吧。”
“臣告退。”
和亲四年,氐部和玉衡本就不大的冲突偃旗息鼓,此时突然发兵无疑是对重文臣轻武将,又彻底散去警戒心的玉衡国的突袭。很多人都不清楚这场战争爆发的原因,不只是萧徵,那珞巴也一样。
“混账!过去教你的多少权术你都学到哪里去了?!我看你就是被那个女人迷了心智!”内殿里,氐王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那珞巴后退一步作礼,快声解释道:“父王明鉴。这些年我们和玉衡和平相处,一切不都很好吗?这样的太平世态,为何就非要用战争,损伤更多的族人,找两国的麻烦?”
氐王嗤笑一声,道:“太平?”他环顾四周,又重新看向自己的小儿子,“好,本王一世勇武,就生出你这个窝囊子。光太平就够了吗?没有抱负没有野心,你这根本就是在扫沙场上取威名的先祖的颜面!”
“父王……”
“滚出去!”
午膳时分,三王子宫偏殿里景商坐在摆满菜肴的餐桌旁用一双木箸搅着小碟里的蘸料。
门被推开了,贞黎走进来看见她,顿了顿脚步,上前道:“姑娘先用吧。殿下在前殿又和大王起了争执,现下还不知道往哪里去跑马发泄了。”
“又去跑马?”景商略蹙起眉,放下筷子起身,“早间就没吃,就算大敌当前身子也不是这么糟蹋的。”说话间人就绕开贞黎走到门口,再一眨眼,已经是策马远去的背影。
北疆草原上的风一年四季都是干燥而猛烈的,那珞巴端坐在自己的战马上,任凭风肆无忌惮地吹打在脸庞。身后传来马蹄声哒哒,通过余光他看见一道马上红衣的身影。
“意见相左可以和父王再谈,别跟自己过不去。”那珞巴身形未动,景商径自驾马上前,屈指蹭了蹭他的颊,“都吹红了,疼不疼?”
那珞巴握住她的手放在马鬃上,柔声道:“没事。其实你也不用来,我不会待太久。”
景商垂下眼道:“你这些天状态不好,又常和父王……,我确实放心不下。”她试探着扬声,“与玉衡的事,当真很难解决么?”
“确实,很难解啊……”
白日的争执,午后又整理了不少预备上呈的卷宗,到晚间那珞巴眼下已经有了明显的乌青。景商早早焚了安神香泡了药茶,劝说服侍他睡下,而后自己在外屋另做洗漱。
门外响起极轻的敲门声,期间还断了一下,像有犹豫。景商将双手从盆中拿出来拭净,示意贞黎开门。来人是那珞巴的近卫,他单膝跪礼双手举了一卷飞鸽信条呈到景商面前。
次日晨起,那珞巴因为一夜好眠难得的神清气爽,连日来的烦闷也暂时抛之脑后。景商半蹲着帮他环好腰带和配饰,直起身轻声道:“忙吗?有事要问问你的想法。”
那珞巴投来疑惑的目光。
“玉衡……有意出手帮我们处理与父王的矛盾。”
那珞巴做到桌前将那张信条在手中看了又看,一手撑在桌角摩挲,“虽然有逆人伦大道,但父王他们一意孤行,我此举未尝不可。”他把信条重新卷好,塞回信筒,另展开一张信笺,握住边上站着等候的景商,“容我再想想。”
体元殿里萧徵坐在桌前处理政务,身侧两方鹤形香炉悠悠吐气,殿内全是龙涎香的浓醇。他提笔简略朱批了几道奏章,正伸手要取下一份,忽而想想到什么,拧起眉烦躁地扶额,“秦仲!”
连喊了两声不见回应,门外匆匆进来一名小太监,回道:“陛下,秦公公出去了。”
萧徵按了按眉心,问:“谢贤还没到?”
“是。”
萧徵摆摆手示意退下,重新挑一卷奏章翻开,满眼扫视着却不曾看进去。没过多久,殿外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陛下,襄国公来了。”刚刚回来的总管太监秦仲在外轻声回禀。
萧徵长舒一口气,快速搁笔,抬头时谢贤已经走进。
“他们可回信了?”萧徵坐直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炯炯盯着眼前人。
谢贤也不说话,双手呈上已经拔去塞子的信筒。
萧徵快速扫过信上的字,一遍复又一遍,胸中一口浊气清散了些许,放下信道:“也好。商儿,不算辜负了朕。”
谢贤微笑道:“华阴郡主不敢。”
萧徵半了了心头一桩大事,心情大好,让谢贤在下首的席上坐了,饮一口茶随意道:“最近,南臣怎么样?”
谢贤忙不迭摇头,“这小子陛下还不清楚,身体弱得很,也无意官场上的事,臣只指望他保重自身就是了。家中和朝堂,倒是清儿还能帮衬上。”
听到公府大公子谢南清的名字,萧徵虽不动声色,语气间却多了些不郁,道:“臣儿大了,也该立业成家,你不能总以他身子的由头拘着他的才华。”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他虽不习武却善用兵,这样,这次和北疆那边的战事,让他随主帅一行,除了办差也是实战学习。”
谢贤惊讶道:“陛下?这会否不妥,别误了我玉衡的国事。”
“嗯,不会。朕看着他长大,了解他的能力。这次若办得好,回来,朕定给他个满意的职位。”萧徵边说边起身,负手向外走去,到了门前停住脚步,回头道:“南清再能干,你也别忘了他的身份。襄国公府的爵位,怎么都该是留给臣儿的。”
萧徵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离去,殿外尖亮的“起驾”声还在萦绕。谢贤站起身,负手透过窗棂远远看着銮驾,眯起双眼,眸中和皇帝在时多了更多不可言说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