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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东陵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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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教书先生的先生。
唐炘十分习惯他那不温不火的性子,现在的那些老师都被应试教育逼急了,恨不得学生个个都是机器,先生却非如此。他从不急于任何事,也鲜少要求唐炘做什么,若确有要事,也是“有求于人”的求。
比如这次。
“先生请我来取戒指。”
这是一条老街,真正意义上的。不似其他那些后世翻造重建的仿古建筑,此处,连青石板缝中的苍苔都显得老态龙钟。街上多玉石古玩店,牌匾古旧,在大时代的重压下苟延残喘。
店员是个大学生,在薄薄的预定本上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愣是没找到叫“先生”的预定者。唐炘初以为是因自己不知先生原名所致,便想要打电话给他,忽又想起他没有手机,自也无什么电话号码。只得凑上去看,一直翻到最早的一页。
预定者那格上写着“师父”。
时间却竟是光绪年间。
唐炘思索半晌,问道:“可否让我见一下你们的店长?”
店长是一位寿登耄耋的白发老人,唐炘进屋时,他正沉默的蜷在屋内椅上一动不动,宛如石塑。阳光通过他面前的小窗落下,为那雪白的胡子镀上了一层金光。面前的木台上堆满了各类工具,都积着薄薄的灰。
“师傅?师傅,有人来访。”
老人缓缓抬起眼睫。
听他道明来意,老板颤颤巍巍的打开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盒。
“当年拜师之时······师父将此戒托于我······今日终是有人来取了······我也好放心走了······”
其中是一枚毫无雕琢的玉戒。
一千八百年前,东汉末年。
魏都许昌,荀令君荀彧独自一人站在楼上,向西远眺。
除却连绵不断的云彩与高挂的烈日,再无他物。
“文若?”
身后传来人声,轻柔温和,带着那么一些试探与困惑。他转头。
“啊,奉孝。”
他笑了,复又回首,郭嘉走上前去,与他一同看向西方。纤纤玉手抚上木栏,指上玉戒反射出微光。沉默半晌,荀彧悠悠开口:
“主公说要你与他一同出师?”
“对啊,文若就好好呆在许昌,给我们做后援啊。”
“旅途遥远,一个女儿家,小心些。”
她笑了笑,掌心抚上他的手背,握起,看向那双平静无波却又怀揣大志的黑瞳:
“待我回来······我们成亲吧。”
她不知道在这个烽烟四起诸侯争霸的时代,女扮男装入仕进谏所求为何。只是人活一生,总是有那么一些重要的事的。
她已不想再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战事了。天下大势,不过是分分合合的百姓之苦。
既已以东陵玉为戒,何妨托付此生与他。
“荀令君,前线主公来报——”
“臣在此。”
“军中忌酒郭嘉,重病不治······”
他没再听那人说完,忽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原来所谓的与君共度一生,不过儿戏。
待他醒来之时,竟看到奉孝坐在他榻边。她见他醒了,微微一笑:
“文若······”
“原来你没事。”
他想去握她的手,抓了个空。低头去看,却觉那双芊芊玉手虚幻的近乎飘渺,其上原先所戴的玉戒,现正在自己指间静静反射着烛火的微光。
他愣住了。
“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是来告别的吗。”
他生硬的打断她,却不敢去看她。
“那还是不必了······若你我命本如此······”
“我不会走的。”
她看向他,言语坚决。
“此生所愿尚未成,我不会那么轻易的走过奈何桥的。
“东陵玉可存残魂,此后,我便助你,助主公一统天下。
“倘若生前不可与君长相守,死后,纵将永离轮回,也愿伴君余生。”
她看着他与他人成亲,儿孙满堂,看着他站在业火漫天的赤壁之上将她的谏言瞒下,只为用这百千人命警醒曹操他不过是丞相,看着他为重振早已如若风中残烛的汉室,屡屡劝阻曹操进爵国公加封九锡······
她看着他渐行渐远。
“建安十七年,曹操征孙权,让荀彧到谯县劳军,荀彧到达以后,曹操乘机把他留在军中。封荀彧为侍中、光禄大夫,持节,参丞相军事。曹操军至濡须,荀彧因病留在寿春,不久忧虑而死。”
忧虑而死。
郭嘉看着面前的空盒,鸩酒与他,沉默不语。
东陵戒上沾了血,连他最后宁静祥和的神情都未能映出。
“奉孝,”
饮下那杯毒酒之前,他摩挲着那枚玉戒,轻轻开口:
“我原以为已择明君,幸为贤相,谁成想······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从未视我为子房过。”
“我原只有你,现也只剩你了。”
他笑了笑,像是她许久未见的样子。
“奈何桥上,只愿见君笑如当年。”
“先生?戒指拿回来了。”
唐炘进屋时,先生正在翻看一本线装书。他把书放回桌上,接过那个木盒。
“谢谢,麻烦你了。”
“先生在读三国志?”
“啊,想起了一个故人,一时兴到罢了。”
他打开木盒,其中静静躺着一枚戒指,玉纹上暗沉的纹理在阳光下清晰无比,宛如融进了血迹。
先生满不在乎的用袖口拂过。待再看,却已似没有那么深的玉纹了。他抬头,目光穿过玻璃窗,向西远眺。
一千八百年的时光,对一缕执念尚存的残魂而言,有多沉重与煎熬?
不会有人知道了。
奈何桥上,她远远看见了他,静静伫立,一如那年许昌在城外等她请她入仕的他。
她笑了。
原来一千八百年,不过弹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