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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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红色的火焰在两人身边摇曳闪烁，仿佛抖动的丝绸。
“你……去塞北的雪山干什么？”滨榜居高临下，火把他的脸映得通红，仿佛血打在铁上，说是狰狞也不为过。
“找鲲。”
鲲？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鲲？”
“不然呢？”
滨榜摇摇头。
咔嚓，啪啦，叮里当啷。手铐锁链和木枷散落了一地。
我要么救了一个开天辟地的天才，要么救了一个疯子——他凄惨地笑笑，不去想那第三种可能性。滨榜朝犯人伸出了手。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滨榜无声地点头。犯人微微一笑，伸手抓住了滨榜的手。
“不后悔？”
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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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里都是些干草苔藓，牢区间木栏条条相连，转瞬便响起一片哔啵之声。
滨榜捂着口鼻爬到地牢口，浓烟已经淹到了脚踝。天黑透了，凉意和酒气四处漫溢。他大喊三声”失火了”,便转身猫进柴房的暗处，一直等到脚步攒动人声大作，才从藏身的地方出来，逆着人声悄悄摸进兵舍。
包裹沉甸甸地挂在前胸后背，滨榜贴着墙悄声朝门口走，一心一意只盯着前路，却听背后吱扭一声门响，未及做任何反应一只热乎乎的手已经搭到了他肩膀上。
“大人这一番整装的 ，去往何处啊？”
滨榜惊退一步抖落那只手。晚了。一个他叫不出名字来的士兵站在灯下，一个长长的嗝打出来，酒气喷了滨榜一脸。
“失……失火了。”滨榜答非所问。然而士兵根本没有听，眼睛骨碌碌一转，视线定格在了他肩膀上：
“大人……背上背得可是炒面？大人莫非……”
就是这个“莫非”。滨榜被逮个正着，脚脖发软两眼发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脑中一瞬间略过了几千几百个念头，却只听得扑的一声轻响。
扑。咣唧。然后一片寂静，再也无人言语。
滨榜瞪大眼睛半张着嘴，惶惶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发现他的士兵脸和肚皮朝下，直直贴在了地上。半晌，才见阴影中有人影轻轻一抖袖子，一步跨入灯光。是他刚才在阴影中敲了士兵的后颈，一声不响将对方撂倒。散乱的长发不知何时已经扎到了头顶，胸前的“囚”字在灯火中若隐若现。犯人压压嘴角、带着嘲讽朝滨榜点一点头，像是说“我就知道你自己不行”。他从容地低头嗅嗅士兵身上的酒气：
“这哥们儿明早起来什么也不会记得。”
点燃地牢一来可以引起混乱，为犯人溜走创造天时地利；二来烈火无情，转瞬成灰，别说犯人化成一片灰烬，哪怕是当晚本来就应该在地牢里的文记行影无踪，又有谁会怀疑？一石二鸟，滴水不漏的好买卖，犯人心底也不得不承认滨榜这波操作没毛病。
火势旺了，整个关卡全是燎着的草木灰味，火星四下弥散，天空都红了半边。四处都是人声，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人外出求救、或前来救援，踏入滨榜两人所在的关门。滨榜深深吸了口气，门将他的视线框住，仿佛封闭了去路。正不知凝神还是发愣之时，身侧传来马的鼻鸣，缰绳窸窣一响，滨榜心中一惊，头抬起来，只见两匹马高背大马从石缝里蹦出来般出现在脚边……原来刚刚他和犯人说好自己去拿些干粮让犯人在关门边等待，他却兀自起意，去马厩牵了坐骑，早已栓在这里。柔软的马鼻在滨榜背心一拱，仿佛在促他向前。
眼见着人声传来，随时有人可能发现他们，滨榜呆呆望着马上的犯人，似有难言之隐。
“怎么？” “我不会骑马。”
犯人眯细眼睛盯了滨榜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你是驻关文记，却不会骑马？”
滨榜紧闭唇缝。犯人回身望向亮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给我。”他说。
滨榜不说话。手指握紧包裹，也不动。
犯人见他这副踟蹰的模样，自己却掌心向上、长长为对方伸出手去，不禁鼻子里轻轻一笑：
“前路漫漫，回头是岸。”眼前的男人阴郁平淡，平稳的生活如阴影般在他身后延伸，又何必随着自己，踏上一条不归的歧路？
他依然为滨榜伸着手，却将缰绳一拽，马头也转向关门。
男人阖上眼。犯人一时捉不到他的思绪，只见红色的火星如流萤般在黑暗中上下翻滚。
他睁开双眼，抓住了犯人的手：
“愿效江水，只去不还。”
明月当空，古道向前。那一夜，他跳上他的马，和他一起去塞北寻鲲。
月亮在他们身侧，心在胸腔里砰砰跳。
风穿过耳道，如清流过脑。滨榜伏在马背，手抓马鬃，只听得马蹄急乱，见得大地流转。发带在脑后飞散，衣襟几乎不沾马身，无异于浮在鹰羽，彩云之巅。他感到身后之人驭马的轻熟和放在自己腰侧的一只手，不禁莞尔。此情此景，是不是和古时私奔的少女有几分相似呢？不知胸中这份躁动不安，比起侧坐马背的红妆少女，谁更单薄和笨拙呢？就这样自娱自乐着，与身下的颠簸截然不同，滨榜心中无比安稳，塞上的烈风和矻蹬蹬的蹄声都成了催眠的良曲……
昏沉之中，忽听人声大作，身下马儿急奔的步点突然一滞，滨榜一惊，方从梦中醒来。后领被轻轻一拎，身下唯一的依托瞬间消失，接连翻滚几周，身体和地面摩擦几尺开去，滨榜才意识到自己被丢下马背，落在道边沙陇。
“躲好！”嗓音低急，却还不失一贯的沉着。
尽管被这样嘱咐，滨榜还是借着夜与阴影匍匐向前，越过沙陇遥望过去。
囚犯一匹独马，孤影在前。侧面他们所来的方向蹄声如鼓，数十支火把在暗夜中闪光，形成弧形的光阵。滨榜辨认出熟悉的军装，关卡的追兵无误。尽管声势浩大，犯人却不曾回头，只将手中的马鞭一扬，啪地一声炸裂夜空，瞬间蹄底尘星崩裂，久挥不散。众人一时追他不上。滨榜暗暗松了口气，却听空中传来齐声下令，他正疑惑他们在呼喊什么，下一秒就见追兵齐齐举弓，弦动的崩崩声，如石如金，转眼如屏般的箭雨在眼前绽开。滨榜呆呆怔住，见到马上之人单脚移开马镫，翻身一滚，吓得双眼一闭，唯恐下一秒人落马脚，睁开眼却什么也没有。
定睛细看，马儿仍在飞奔，步点纹丝不乱。犯人身体仰躺，仅凭单侧的脚蹬和手里的马缰着力倒悬在马腹——箭嗖嗖地掠过马背，藏身马腹的人安然无恙。
滨榜眼底一颤心中一叹，没等他默念一声好身手，下一秒第二波弓箭根根揿入马体。马儿长嘶一声，前蹄拔地，瞬间又如雷劈过的朽木一般轰然倒地。
犯人人呢？犯人人在哪里？
月光泠泠，丝丝抚过戈壁，一如拂过沙场战士白骨的清风。
多日后滨榜再回忆起此情此景，脑中出现的不是年轻的犯人如何身姿矫健地躲开箭雨、躲开倒塌的马身，甚至不是他被逼至脚边的骑兵团团围住，乱剑刺来依然不肯就范，直到一剑穿过胸口。
他眼前出现得永远是看不清表情的人影，被直直钉在地面也还心有不甘一般抓住胸口的剑柄，仿佛要用蛮力将它拔出。剑身侧面染上的血光，如泪眼一般在月光下明灭扑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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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榜猛地从梦中惊醒，日光直射而入，使人产生流泪的错觉。韩……？张开口念出的是谁的名字，念出它来又是为谁？
滨榜从床上坐起来，直直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因为职位高过普通士兵，他住得是一个单间，但毕竟是军队设施，床头露出显眼的蛀洞，榻面也只铺了竹席。日光从窗□□入，似乎已经接近晌午了，苍蝇的嗡嗡声，窗外士兵相互吆喝去食堂的喊声在耳畔交错循环。滨榜不敢相信。
身上还有些酸痛，犯人放在自己腰侧手掌的温度似乎还停在那里。
……梦？
他推开了门，呆呆望着过道里乱糟糟的人群。
“大人，今天也很忙哦。”路过的士兵嘲讽地向他点头，一如每个一成不变的午后。
“犯人……怎么样了？”虽然知道不该，但忍不住提起这件事来。
犯人？士兵们一愣。哈哈哈，哈哈哈，他们仰起头来，用眉眼相互示意。
“什么犯人？”笑够了，终于有人回应滨榜的煎熬。
“边关上押来的逃兵，关在地牢里的……”滨榜越说越慢，一种恐惧在他心中升起。
半柱香后，滨榜提着灯站在地牢口。手底的墙壁冰冷潮湿，昏暗的火把在头顶摇曳，甬道黑黢黢地向下延伸着，丝毫没有燃过火的痕迹。
大人怕是睡糊涂了吧，根本就没有那种人。
甲房……乙房……丙房……
戊房。昏黄的光圈停在霉烂的木牌上。
滨榜深吸一口气，将灯提起。黑暗如一团粥般被打散，灯升一寸，它退一尺——霉烂的稻草、锈蚀的锁链、覆盖着灰尘的鼠尸——终于，在火光边沿，在从脚下延伸出的长长影子尽头，滨榜看到了——一堵冷冷的空墙。
这儿的地牢几个月没用了，哪来得什么犯人。
大人想打仗想疯了吧？
进行过对关卡的日常巡视、对将士的例行问候，经受了日常的挖苦欺侮，滨榜回到寝室，太阳已经有些偏了。塞上的桂月，太阳毒得像草甸子里的七步蛇，在下面行走七步，就觉得两眼发黑双耳乱鸣，滨榜抚过额角，汗却是冷的。
坐在桌前，摊开文房，滨榜开始研墨。手底不疾不徐，心中也难得慌忙。桌上摊着一本薄册，上书两个小篆：记事——这是随军文记日常最后一个职责，做完了这个，今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桂月十四，今日无事。提笔收笔，写完了。滨榜还清晰地记得，行刑的日子是桂月十五。
不对，他黯淡一笑，“梦里”行刑的日子是桂月十五。
弦被轻轻拨动，又忍不住搁置笔杆，滨榜将记事簿拉近，缓缓浏览前页。
桂月十三，今日无事。
桂月十二，今日无事。
桂月十一，今日无事。
桂月初十，今日无事。
桂月初九，今日无事。
桂月初八，今日无事。
桂月初七，今日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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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灰的焦味，砂子的干烈，随风送服，进口微苦。头顶的骄阳，耳畔马的鸣鼻，滨榜睁开眼睛（睁开……眼睛？），日光如丝，抽梭闪烁。
有人插着腰朝自己俯下身来，面有不耐烦，扎在发顶的长发垂落而下，发脚闪着一丝日光的红色，一如滨榜梦里的血光。
他睁开眼睛时，直对着关外的蓝天，视界里倒着出现的就是这样一张犯人的脸。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不知道，大概出关没多久吧。在马背上还能呼呼大睡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做梦了？”犯人一面调整马的辔头，口里淡淡问，口气却不是一个问句。
滨榜呆呆望着他。“我，醒了吗？”他喃喃着。这一次，真的醒了吗？
没有回答。犯人回过头，瞥了他一眼，他的眉微蹙着：
“这里。”
“?”滨榜询问地望着他。
犯人放开马缰，指指自己嘴边，示意滨榜脸上有什么东西。
……
口水……！滨榜一愣，有些不好意思，慌忙提袖去擦。
“不是那儿。”没来得及更正位置，犯人的手已经伸到颊边，为滨榜拂去泪水。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