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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春风清冷,料峭的晨风自天外吹来,回荡在万顷的狩猎场上。旗帜飞翔,龙虎相斗,剧烈地在大风中翻涌。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已有别花盛开,而秦王一直钟爱的冰梅却再也无法持续更长时间的绽放,纷纷凋零。
      那名黑衣劲装的少年坐在马背上,他的手中拿着银质弯弓,马颈旁挂着长长的箭桶,少年从其中拿出一支小箭,弓拉满月,而少年的对面、那棵巨大的千年榕树下远远站着个小太监,太监的头上顶着苹果,面容却无丝毫惊惧之色。
      秦王日理万机,却有很好的生活习惯,在每天下完朝后,他都会来到专用的狩猎场练习箭术,从起初的打马球到一年前热钟的歌舞、赛马------少年从未逗留过多长的时间,这些爱好在三月之后必定冷却,然而只有射箭这一项,似乎极对嬴政胃口,从登基两年后开始,他就一直对此乐此不疲。
      少年在马背上急速驰骋,手中的长弓更是稳定如初。蓦地,少年目光一凝、迅速对准目标,双手闪电般一放,小箭‘咻---’地一声划过长空,呼啸地朝目标而去。在小箭击重苹果的刹那,少年扔下护手,淡淡地看着场中、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三个人。
      “叔父向寡人推荐的人自然是很好。从樊于期再到王翦再到现在的内史腾,能力定然不再话下。”少年回头望了一眼吕不韦身后的青年----看相貌,应该也不过二十六七,那个人的目光十分寒冷,像是一只在沙漠中行走的孤狼,人们说他有三只眼睛,那另一只则是他眉心的五芒星符号。祭司夜曾向他说过,有这样特殊印记的人,当宰相必是治国良木,当将军定为国家拓土千万里。
      “叫什么?”少年继续问道。
      “回大王……”吕不韦开口回答,然而还没有说出半句,嬴政就不耐烦的阻止了他下面的话,“寡人问的不是你。”
      吕不韦一怔,赶紧回身向内史腾使了个眼色。那个黑衣的青年冷冷对过目光,就算直面秦王,他还是保持着冰冷的态度,连声音都冷得没有丝毫温度,“草民内史腾,其余一切不详。”在秦王面前,敢这样吝啬言语的人恐怕只有他一人,而在说完这些话却未遭到任何处罚的人,恐怕也只有他一人。
      嬴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重新在箭桶里取出三支小箭,他笑道:“敢这么同寡人回话的,内史腾是第一人!”少年的目光对准目标,马已经迅速掠过高空,那一箭还是百发百中。在射中第三十支时,少年终于去掉了全身的防护,从大马上敏捷地翻了下来。
      内史腾,生于北郡,内氏家族曾是一个小诸侯国的贵族阶层,因为其父私结外族而被灭门,内成一共有三个儿子,其余两名都死于政治处罚。内史腾临盆的那一夜正好是内家被灭之日,当日下着大雨,夜色漆黑。不过庆幸的是,内史腾母亲身边有一名宫女,正好也是当日临盆,那名女子毅然地将自己儿子与内史腾换下,从而保住了他一命。
      这名宫女视内史腾如己出,不过凡人终归无法挽回天命,就在他十一岁那年,宫女猝然离世,留下少年一人孤单的流浪入咸阳,并在十四岁那年被吕不韦带回家中。
      受过挫折坎坷的男子,身上都有极重的责任感,而在战争中辗转存活下来的人,自然也对生命极端尊重。但是,由于受过太多磨难,以至于这样的人性格冷漠而淡然,不好驾驭。
      “就算你不说,寡人也知道。呵……”嬴政拿下弓箭,回头----然而,黑衣青年的目光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反而有些反常地望着一直跪在地上的樊于期,少年蹙了蹙眉问道:“内史腾,你在看什么?哦---如果不是你的提醒,寡人倒是把樊于期给忘了。怎么,你们认识?”
      “不认识。”就在嬴政断定他们认识时,少年忽然移开了目光,冷冷否定,“草民从未见过他。”
      少年没有反驳,只是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随后道:“内史腾这样的礼物,寡人就先收下了,多谢叔父。”
      吕不韦猛地一怔,他抹了把额上的汗水,拱手道,“臣受宠若惊。”
      嬴政用帕子轻轻擦拭着手中长弓,目光中却有一丝冷意闪过----当樊于期背叛吕不韦独成一党时,他就不再可能握有百分百的军权。何况,如今大秦的百万雄兵已经全回到他的手中,如此一来,就会减少吕不韦在军事干涉上的一半危险。所以,如今他想利用内史腾重新敲开军务大门,也是无可厚非。
      可是现在,他还不能轻举妄动。
      嬴政抬起头,淡淡撇了眼樊于期,道:“你的事情解决了,眼下却还有个头等大事需要处理----樊爱卿啊,跪了这么久想明白了么?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那个已经从清晨跪到现在的年轻军人猛地一震,颤抖起来,“请大王受回成命!请大王看在吾妹的一片赤诚上受回成命!她不能嫁给姚贾啊!“
      “什么!”少年猛地抬眸,在那一瞬间,他眼中的寒光宛如伤人的刀剑,只需一眼就可杀死对方。嬴政冷冷一笑,“湘儿自小和寡人玩到大,你又是寡人的心腹爱将,你觉得寡人可能伤害你们么?姚贾如今名声大旺,与其让湘儿嫁给不爱她的人,为何不会退而求其次?”
      “大王,自古女子都是从一而终,湘儿打小就接受烈女教育,何况她曾是当朝的夫人啊,您有没有考虑过她的尊严么?”寒冷的风中,那个人的嘴唇已被冻的青紫,“求大王成全!就算大王不爱小妹,也请不要弃她的尊严于不顾!”
      “你!”嬴政猛地捏起拳,他看了一眼身旁神色戏弄的吕不韦,声音慢慢沉了下来,“给寡人滚回去!立刻!”
      听到这样的斥骂,樊于期的脸色蓦然苍白起来----回想起前几日妹妹满面伤痕的脸,在睡梦中悲哀的似作一池潭水。她就那样靠在自己的怀中,呼吸均匀而绵长,然而从她梦中所唤名字看来----妹妹是真的爱上了那个残暴的君王吧。可是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解除妹妹如今的痛苦?
      身为十几年来一直相依为命的兄妹,在妹妹每一次爱情的来临时,他都选择了阻拦。不是没考虑过她的幸福问题,然而在自己心中,湘儿的丈夫应该是强大而足以保护他一生的人,是可以给她幸福又同时志向远大的男子。于是,在这条错过的道路上,他一意孤行地走了很远很远,一直到现在。
      是的,他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他要挽救回妹妹的爱情。
      像湘儿这样-----受过大家闺秀教育熏陶的女子,她怎能允许自己如此苟且地活下去!是啊,他绝不能让妹妹就此毁掉,绝不可以-----否则妹妹一定不会在微笑、不会再有幸福的人生、她会……恨死他的!
      “大王,大王……”樊于期惊慌地抬起头,语声已带了哭泣,“您不是说过要给湘儿幸福么?您以前说过的,怎么可以反悔啊!”
      “诺言?哈哈~~~”嬴政忽然仰头大笑起来,他端起下人递过的茶水,又淡淡抿了一口,回答:“寡人身为天地所钟之子,根本就不可能被诺言这类东西束缚!何况,童年时期的话语,到了如今的阶段已是尽头,寡人已经照顾了湘儿几年,你们……该知足了!”
      “可是您……”戎装的将军欲再做反驳。
      “你回去!”阳光下的那个声音,竟带着一丝丝疲倦,“立刻!”
      “您不能就这样丢下湘儿,不能……如果您丢下她,她会被毁的。您答应过,要给他幸福,为什么----为什么!”樊于期几乎是吼着说出这些话的,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样大的胆子。因为,在他的眼中----只有妹妹那张痛苦的脸慢慢闪过。是的,在一个人即将失去最在意的东西时,就会忘记恐惧的存在。
      “樊于期,你大胆!居然敢这样同大王说话!来人啊,拉下去斩了!”一旁的吕不韦闻言,面色一变,然而目光中却透露着喜悦。
      “慢着。”少年抬手阻拦。
      随后,嬴政握起长弓,似乎预备做第二轮的射击。对于樊于期近乎以下犯上的言论,少年以冷笑抱之----当着吕不韦的面,他当然不可能答应樊于期的要求。自己不是没有动摇过,然而他的身后是吕氏这样的第一大族,若不尽早消灭,就会威胁到他的王权!平衡论之,失去一个女子总好过失去这大好河山吧!
      “你刚才说,给她幸福?”少年含糊地笑了几声,喃喃道:“何止是幸福,寡人给了她更多……”
      “可我妹妹已经没有尊严和爱情了!”再一次忘了保持恭谨,戎装的将军带着哭音破口大呼,“对她而言,您是最重要的!可是,您已经让她失去了一切!”
      “如果寡人不答应呢?”突然,嬴政反问了一句。
      “如果大王不答应……”他的犹豫只是一刻,蓦地,他抬起头,最终果断地道:“那樊于期就撞死在这里!”
      “樊于期!”嬴政蓦然咆哮起来,他手中的长弓猛地一弹,直把箭射了出去----只听‘扑哧’一声响,那只小箭第一次失去了正确目标,一路疯狂掠去、扎入了那名小太监的胸口!
      鲜血宛如泉水般喷涌而出,在小箭对穿身体后,伤口处的鲜血反射而出,染了一树鲜血!
      嬴政的神色也变了,他徒然甩掉长弓,怒斥道:“好、好,你不是想死么?寡人就成全你----不用死在寡人的地牌,玷污狩猎场!来人,把樊于期给拉出去,明日正午玄武门处斩!”
      一听这话,吕不韦忽然得意地轻笑起来,然而他身后的内史腾却面色一变,不禁向前跨了一步。
      “你干什么!”提前得知了对方的意图,吕不韦蹙眉道:“史腾,你想救他?”
      青年猛地皱起眉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眼睁睁看着一群人将樊于期反剪着双手,拉了出去!
      虽然是这么小的一点情绪变化,却也被嬴政看在了眼里。少年转过身,冷冷道:“今日的兴致全被打扰了!都下去!”本来韩非在弹劾姚贾那些事迹后,他已经非常气愤了,于是第二日早早下了朝、来到狩猎场,想以射箭来发泄心中的激怒。可谁知这些人,简直是给脸不要脸!
      随后,少年毅然翻上了马背,长鞭狠厉地抽了几下,大马立刻箭也似地飞去了。

      “一、二,一、二!” 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广袤的沙地中,搭起了无数起落不定的帐篷。那是一方宽阔的练兵阵地。此时,在春季正午的艳阳下,沙场上正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声音。
      长长的队伍,此时已分成两排,正激烈地进行着对打比赛。不知已训练了多长时间,他们的全身都被汗水浸透,然而就算在极累的情况下,彼此都绝不发一句怨言。没有统帅的第一声命令,他们也绝不会停止这样的决斗----其实,与其说是与同僚的比赛,倒不如是说是自己与自己的比赛!
      就在训练场外一颗古老的冰梅树下,纷纷飘零地花瓣中,却有一名女子孤独而立,遥望着场中正值激烈地对斗。时间仿佛将两块地方阻隔了,属于少女的这一边清冷安静,而对面则是烈焰汹汹。
      紫衫的少女在坐在树下,捏起一片已经凋落的花瓣,微微叹息----人如花,花如死,如今的她虽然正值青春年少,却依然抵挡不过宿命的侵蚀,时间的绳索将她一步步拉向无望的深渊,而她连自救的资本也没有。
      是的,没有人了解她----她不允许自己不完美,更不允许别人看不起,她是敏感骄傲且自卑的,所以当爱情最终选择抛弃她时,她就会变的心灰意冷。
      “嘿,叫我来做什么?难道是想通了,愿意重新爱上我了?”此时,一句带着嘲讽的调侃从背后响起,那个人依在梅树的另一侧,正回头笑盈盈地看着她,“你叫我来这儿干什么?这不是阵场么?”
      “是的。”女子抬起头,看着那些风风火火的军人,看着他们生龙活虎般的招数,那些自由的微笑、那些向往着天下平安的强烈信心。仿佛自己在这种光芒照射下,完全卑贱了起来。女子叹息着道:“如果我能像他们一般,就好了。”
      “呵,我说怎么回事。原来还在想着前恋人啊!”红衫青年的嘴角抽搐了两下。
      话毕,他蓦然走上前,按住了妻子的肩膀、咆哮起来,“湘儿!你对他的爱情就可以如此忠贞,那对我呢?你又觉得公平么?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你不是心安理得的嫁给了别人?还是,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从没有为我像今天这般心意全失,是不是!?我究竟又算什么?你说啊----”
      湘儿被他按在枯树杆上,眼眶中却以充满了歉意的泪水。
      她摇了摇头,回答:“杨,你醒醒吧,当初的我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女,我对爱情的概念仅仅存在于----谁对我好。是的,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男子,就算是被当作傀儡还是会坚强地活下去,我对你不过是好奇。你也许会觉得我很绝情,所以不用你惩罚,上天已经降罪于我了。杨,如果你想杀了我,那么就快动手,如若可能……这笔债务我下辈子再偿还给你。”
      “杨?”这个称呼,其实是许多年前湘儿为他取的,已经五年了,整整五年的时间,他都没有再听别人这样亲切的称呼他。姚贾微微怔了一下,声音也疲倦了下来,“原来你的爱竟如此深,大王的确很出色,可是她对你一点也不好,他那么残暴,为什么你还爱她,而放弃我?”
      “不要再问了,人这一生不可能只喜欢一个。”少女抬头,看着那些军人,微微眯起了眼,“就像他们一样,生命只被给予了一次,如果哪一天他们在战场中化为灰烬、失去了□□,那么就是永恒的死亡----但是,生命的意义则会再一次重生。”
      “是么?”他忽然踉跄地坐倒在地,摇头,“可是,我却是。我的一生就只爱一个啊。”
      紫衫的女子猛地一震,垂下头去。
      “我也知道你是怎样的女子,你对外物从来都漠不关心,却对爱情分外苛求。是啊,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赢过大王,而如今看你为她心灰意冷,我还是同样没有办法。”
      “----你真是骄傲和固执啊,得不到爱,则会毁灭自己。”红衫的青年伸手,轻轻握住一片飘落下来的梅花,他看着枯萎的花瓣,似乎想到了很多,“难道你没发现么?春日一到,梅花必定凋零,它会自嫌老化、会觉得花朵枯黄枝杆扭曲,会害怕被所爱人唾弃,会恐惧被其他的花比下去,所以只好凋零了。”
      而最先开始凋落的那一朵,必定是曾经开得最繁华和茂盛的……仿佛象征着那过烟云烟般凋谢的爱情。
      湘儿沉默了下去,顿时,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死寂,谁都不再开口讲话,两个人就如此默默相对着。忽然,紫衫的女子向后退了一步,仿佛看到了什么,她低头对姚贾道:“杨,我哥哥来了,我们走吧。”
      姚贾抬起头,嘲讽地一笑:“嘿,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将军。怎么、你怕他?或者说……你恨他?”
      “你多想了。”少女转身就想走,却被红衫青年拉住了手,他故作叹息道:“自己的亲哥哥来了,都想着逃避,难道不是恨又是什么?”
      “我……”湘儿妥协了,她笑起来,却是凄惨地微笑,“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十四岁那年,他逼我嫁给阿政,如今又再度弃我于不顾。我是他的妹妹啊,最起码我也是个女孩子,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只会想着建功立业,只会为了他的军队,为了所谓国家大义民族团结,为了天下河清海晏而出生入死,他----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或者说,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她看着那个满脸疲倦,面容憔悴的将军时,心底忽然翻涌出强烈地感情。几日不见,他似乎更瘦了,大王究竟将多重的担子担负在他的身上?他……为什么是一副预备赴死地的决然神情?
      “樊于期,呵。”就算你是湘儿的哥哥又怎样,反正她是憎恨你的,何况你一而再再而三阻拦我们相恋,如今到了这种关头,我不可能再放过你!想必、你心里早该有数吧。
      “这个地方,”紫衫女子似乎回想到了什么,眼中终于有了笑意,“曾经我和哥哥都喜欢来这一带玩耍,然后做对子写诗什么的,输的人必须写下一个心愿埋在这里。哥哥是武将,所以每次都会输、每一次他都是被惩罚的那一个。哥哥一共许过两个心愿,可是已经五年了,我们都没有再打开去看----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她忽然自嘲地摇摇头,别开目光轻轻拭干眼角的泪水。
      “我们走吧。”看着妻子难过,红衫的青年伸手轻轻拉住她,无声地给予安慰。
      “姚大人!”顿时,远远的地方只见一个小太监快速地奔了过来,在他们面前支着腰喘息着,“大人、先别、别走。”
      “出什么事了?”姚贾蹙起了眉头,问。
      “大王要您进宫内,说是越快越好,似乎事情紧急,请大人务必跟小的走一趟。”
      “知道了。”红衫青年点了点头,又转头嘱咐妻子道:“你一个人回去没关系吧?现在我是大王面前的红人啦,什么事都要找我去,唉----”说完,他郁闷地耸了耸肩膀。
      “恩,你去,不用管我,我不是小孩子了。”女子对新丈夫报以微笑,随后离开。
      然而,就在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后,远处的营兵阵地上,那个即将上刑场的戎装将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蓦然转头-----可是前方,只有几株凋零成无的几棵枯梅树,冰梅的花朵绚烂而下,在天空中犹如孤独的蝴蝶。而蝴蝶花丛中,又有什么人曾孤单徘徊过?
      “大哥?”徒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樊于期惊了惊,便苦笑着转过头来,“哦,已经练完了么?大家辛苦了。”随后,就再度扭头,看着那几棵凋零的枯木,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感觉到大哥今日情绪的不稳定,那个人微微蹙起了眉,语气隐隐含着愤怒,“大哥,你心里是有什么事么?怎么魂不守摄的?”
      正当樊于期预备回答之时,军队中忽然传出了轰笑,“该不会是大哥有了心上人,正闹别扭着吧?看他看什么这么出神呢,大家----我们可能要有嫂子了!”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冗长的哗然大笑。
      樊于期只能微笑摇头。他是一名神奇的将军,从幼年时期开始就一直随着随风将军四处征战,少年时无依无靠,又不得不带着自己的妹妹四处求生,所以性格一向敦厚仁义。他的长相也十分清俊儒雅-----然而和文弱优雅外表相反、少年时没有进入文职一途,却出人意外地投入了军队,并以此成名。
      樊于期的长相清秀,所以每次在大战之时,他总会带上青铜的面具,以提高自身的威严。但在平日里,他总是很温和的微笑,在兄弟落难之时,他不顾性命,甘愿在敌军中七进七出------这些与他结拜过的四十位弟兄中,被他救过的绝不下一二。
      同时,他也是一位善战骁勇的骑士,他的谋略总是出乎敌人之外,看似他清俊若书生,却手有束虎之力。所以在所有军人心中,他都是一位了得的上司。而由于他性格温和,所以也经常被当众拿来开玩笑。
      “大哥,你就说吧,兄弟们不会笑话你。大男人的,怎么和娘们一样!”一人伸出拳头,在他肩头擂了一拳,调侃道:“哎呀,别害羞啊大哥。”
      樊于期微微一笑,他看着这些同他出生入死过的兄弟,看着他们大好的年华正悬在危机四伏的高崖上,看着他们脸上还无知无觉地笑,他的表情忽然淡了下来,虽然依旧保持笑意,然而他的眼睛却是空洞洞的、没有焦距、没有表情。最终,他才艰难地开口:“自此以后,大哥恐怕不能再陪各位兄弟了。”
      “为什么啊,怎么回事?”就算再粗野如军人,他们也一样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一下间,空旷的沙场上变的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着等待樊于期的回答。
      “大家先喝点酒,”说完,他回过身,拎起号角台上的酒壶,在大家的碗中倒满酒水,他继续说道:“这也是大哥最后一次为各位斟酒,不要再问为什么,是兄弟就喝干净它,喝完以后你们自会知道一切。”
      “是不是大王要杀大哥?”不知从哪里传来这样一句疑问,樊于期的手立刻顿在唇边,面容悲戚起来。这一刻,就算不用直面回答,大家也都猜到了一切。
      “先喝了……”他正欲抬手劝酒,只听‘啪---’地一声巨响,果然是其中的一个兄弟伸手震碎了石块,震得杯翻酒倾,“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和他拼了!反正吕不韦已被收回军权,大哥率领几十万大军,大家纷纷违你之命而是从!何况我们都非等闲之辈,有的是一身本领,到哪里不能生存,为何非要听那一个少年的生死指挥?不如大家就此反了他,我看看究竟是他的手腕硬,还是大哥的兵力强大。”
      “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算他是一国之主又如何,没有我们他还得意个屁!大哥有几十万兄弟护右,怕他作甚!”顿时,军队中响应一片,震彻山谷。
      樊于期面色一变,他猛地甩掉酒杯,怒斥道:“胡闹!几十万兄弟的性命不是肉盾,我岂能因为一己私利就去动用国家的铜墙铁壁?如此一来,我同那些叛国者有何不同?还有,大王的手腕就是硬过你几十万大军,蚂蚁再多也经不住一踩!”
      “可是,这明明就是他们的不对!”那人再度反驳道。
      樊于期抿了抿嘴,言辞冷厉:“要怪则怪我们不懂得节制。身为君主,最害怕的就是兵将关系过于密切,所以在我们以兄弟相称开始就该明白-----有远见的君王绝不能容我们一世!我身为秦国第一将军,总有一日会被秦王所剔除!因此我心底早有准备,但是如果你们敢反叛,就算我死了,天下人也同样看不起我,那我的功勋将会被一辈子否定!难道,这就是你们想看到的结局么?”
      “可是也不能因为大王素来多疑,我们就甘愿以死谢罪吧。凭什么我们就要被多方因素牵涉,从而被屠戮?这不公平!”其中几人大叫道。
      “住口!”樊于期神色冷厉,已不复了以往儒雅,反而如同一把出口的寒剑,“不管怎样,国家是你们的,这是你们的责任!就算我死了,你们还是要为国家尽最后一份努力,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放过你们!”
      “大哥!”四十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好了,我是统帅,我说了算!大家都回去吧。”樊于期对他们抱了抱拳,“我对大家有信心,你们不会因为失去樊于期一人而变成懦夫。”
      “大哥做事有大哥的原则,我们也是一样。这样的君主,我们辅佐不来,既然反不成,难道我们都不能辞别不做么?”说完,那些人丢掉了兵器,居然开始脱下自己身上的戎装。
      头一次,樊于期忽然变得哑口无言,而泪水已将视线模糊-----是啊,有这样的一群兄弟,夫复何求?

      黄昏日落,晕黄的光线从雕花的窗外透入,在地面汇成一方小小的坑,阳光下,一个身穿黑色龙纹长衫的少年站在窗前,他的手里握着茶杯,然而杯中早已没了热气,少年的目光一直盯着墙壁上悬挂的卷轴,卷轴上画的是一位穿着白衣的俊俏少年。
      画中所描述的人物,似乎遇到了难解之题,正犹豫着在身上翻找什么。于是,在少年略显破旧的白衫下露出了一枚玉佩,而少年的手心正包裹着白玉,面容透露出喜悦来。
      这副画是五年前所成,每一笔都耗费了极大的才力人力,听闻当时嬴政邀请了京都内三十位画师前来作画,然而那些人不是画的过于丑陋,就是过于妖艳轻浮,少年一气之下杀了二十九位画师,直到最后一人,那人急中生智,依照墙头一张女子采花图,将其表情赋予少年画像上,才临摹出了八九分样子,这才顺了那只龙的脾气。
      “王海,你看这个人是否和李长史有一分一毫相象?”少年伸出手,轻轻抚摩着画中的少年,终于,他弯下身,拿起一旁已备得毛笔,蘸饱了墨,似乎正欲倾吐什么一般,少年在画旁留白处愤笔疾书,笔尖顿生华光,堪堪提了一行小诗: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大王,这画就算再像,到底还是无灵魂的。如今已过了十二年,大王与那个人也不过一面之缘,现在他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又有谁会知道呢?再说了,李大人就算有这枚玉佩也不能说明什么啊。”王海伸出手,接过了茶盏,叹息着道:“大王,您已经找了十二年了,也够了……”
      “是啊,”嬴政终于移开了目光,他垂下头苦笑,“就算是假的,只若寡人信以为真,那么他便是真的,十年太过漫长,寡人也找了很久,如果上天不让寡人找到,那么就算我耗尽一生,动用更多的人力物力亦是枉然吧。”少年放下毛笔,将笔尖轻轻融入水中----漆黑地墨汁,如同羽毛一般扩散开去。
      “唉----”王海叹息了一声,不再作声。
      听到他叹气,嬴政忽觉好笑起来,他转过头淡淡问道:“王海,你今天是怎么了?寡人可是惹到你了?”虽知道这位王者只是开开玩笑,但王公公仍被吓得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面上也是汗水涔涔,“大王,大王哪里能惹到奴才,奴才该死!”
      “你想说什么,不防直说,寡人赎你无罪便是。”少年转过身,拿起新沏地碧螺春,淡淡呷了一口,他的神色并无特别,依照平日而言甚至还多了几分狡黠,“说吧----”
      “奴才只是想问大王,樊将军,您真的要杀掉他么?”王海小心翼翼地抬眸----他知道今日大王心情并不好,一是为了早晨樊于期冒犯一事,第二件似乎是大王从‘腾云阁’回来以后,情绪就一直不稳定,相必是韩国那位公子又在大王耳边嚼了舌根吧。刚才大王还派人去请了姚上卿,不知道整个事件是否和他、樊于期几人有关。
      但是以姚大人现在的身份,朝廷官员多少人望其项背,他可能会触怒大王么?
      嬴政听了他的话,忽然大笑起来,“王海啊王海,樊于期究竟给你了多少好处,让你这么替他担心,恩?”
      “大王赎罪啊,大王赎罪!”王海被吓得连连磕了几个响头,整个人都匍匐在地,根本不敢起来----不多时,一双脚走到了他面前,王海颤抖了一下,头埋的更低了。
      “你无罪,起身吧。”嬴政笑了笑,声音却是平和的,“樊于期是寡人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心腹,寡人怎么舍得杀他。”
      “那么……夫人、夫人呢?大王真的对夫人没有任何感情么?”王海一问完,自觉又多话了,他连忙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王海,你迟早会别这个多管闲事地性格害死啊!然而,对面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少年只是垂目,淡淡下扫了王海一眼,看对方犹如老鼠见了猫般吓得白了面,嬴政淡然:“一个女子,如何同我的大秦相提并论?”
      说完,少年蓦然喟叹了一声,语气也软了不少,“就当是……寡人对不住她吧。”
      “是!”王海咽了咽口水。
      “对了,明日正午乃是处斩樊于期之时,你多派几个人一同去玄武门,寡人想……一定不会有人要他死的。寡人对樊将军下手,并非真的起了杀意,就算今天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寡人也绝不会杀他。寡人只不过想要----引蛇出洞。”想起早上射箭的时候,他看到的那一双寒冷彻骨的眸子,那眸子上红色的五芒星闪烁不定,仿佛带着深沉而不为人知的一切。
      这个人,必定与樊于期有关系吧。
      “报---大王,姚上卿来了,奴才这就回避。”禀完话后,王海走上前,为红衫的青年挑开珠帘,继而又对他作了一揖,才躬身退下。
      姚贾一路走上来,还是那种无所谓地淡淡笑意,他见了秦王不必像他人一般三拜九叩,甚至不用除去鞋袜----秦王嬴政素来重视人才,然而对这些拘泥于形格之事反而不那么重视。红衫的青年微微一鞠躬,笑道:“臣姚贾拜见大王,不知大王急唤姚贾而来,所谓何事?”
      “怎么,若无事,寡人就不能叫爱卿来么?”嬴政冷冷一笑,轻一挥袖摆,“坐吧。”
      “谢大王。”姚贾最终在嬴政的侧首坐下。
      “寡人就不拐弯抹角了,姚贾寡人问你,”少年放下茶盏,神色清冽,“寡人几日前去了‘腾云阁’,与韩国公子也有一夜长谈。他跟寡人说,姚爱卿乃‘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你父亲的地位不高,你又在少年时期做过强盗,被四国同时驱逐,可有此事?而且你拿着寡人赏赐的金子,四处结交各路诸侯,这----又该作何解释?”
      姚贾面色一白,整个人都从椅中弹了起来,他跪在地上,急促地问道:“大王说这话是不信姚贾么?姚贾为大王出生入死,大王不在意也罢,怎么会疑心姚贾?大王,您真是太伤姚贾的心了。”红衫的少年作势要哭,宛如在兄长面前耍赖的孩子,但是嬴政并没有愤怒,反而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自导自演。
      “哭完了?”半晌后,嬴政淡淡问道。
      “是,哭完了。”姚贾双颊抽搐。
      “那么寡人该听听你的解释了吧?”
      “是,大王。”姚贾直起腰,沉思了片刻后回答道:“太公望齐之逐夫,朝歌之废屠,子良之逐臣,文王用之而王。管仲,其鄙人之贾人也,南阳之弊幽,鲁之免囚,桓公用之而伯。百里奚,虞之乞人,传卖以五羊之皮,穆公相之而朝西戎。文公用中山盗,而胜于城濮。此四士者,皆有诟丑,大诽于天下,明主用之,知其可与立功。使若卞随、务光、申屠狄,人主岂得其用哉?故明主不取其污,不听其非,察其为己用。故可以存社稷者,虽有外诽者不听;虽有高世之名,无咫尺之功者不赏。是以群臣莫敢以虚愿望于上。”
      红衫的青年一气说完,胸脯起伏不定-----如若秦王相信他还好,若不相信,大不了就是一死,大不了同五年前一般,当个以死的傀儡罢了。然而,嬴政并没有开口讲话,他一手把玩着茶盏,神色似乎伸到了更远的地方。终于,他抬起眸子,大笑起来:“哈哈~~~~子言甚是。寡人特试子而已。”
      “姚贾只是单纯的认为,能做出正确的事,自然比作正确的人更重要。”因为自信和镇定,也因为秦王‘不取其辱、不听其非、察其为己用’的气魄,使他甘愿忍受小气,以成就大业!
      虽然如此,但是对于三年的兢兢业业、秦王还是给予了不信任,任凭谁都不会开心的起来。此刻,姚贾心底正气愤,于是就冷冷道:“大王若无事,姚贾就告辞了。”说完后,他居然自行站了起来,退出大殿。
      嬴政微微一愣,眉宇间却也无不悦。半晌后,少年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徒然从高位上站起,淡道:“来人,摆驾长史府。”
      红衫的青年行出大殿,他回望着高大入云端的秦宫,猛地握拳头、一拳击在石柱上-----好,好一个韩非子!原本他因为韩非是使臣的身份、才未在吕大人的催促下下狠手。
      可如今他退了一步,而对方却意外地迈进一步。今天,如若不是他言辞强大,头脑冷静,恐怕早已是泉下鬼了!韩非将他逼向墙角,这已不是谁针对谁的问题,如今大势所趋,大王灭六国指日可待,小小一个韩非必当不在话下,但是如果他再三挑衅,那么就算仁慈如佛,都不可能不再做抵挡!
      此时太阳已下群山,晕黄的山角下,风过云低,江阔花香,一望无际地广袤。然而,在这浩瀚地秦宫中,故事才刚刚开始-----
      姚贾看着手背处的伤痕,忽然冷冷一笑,“这是你逼我的……韩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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