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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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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茶杯口蒸腾的热气在少年的眼镜上晕出一片白茫茫的雾,他窝在沙发里翻着一本纸页泛黄的书,旧书的霉味儿和茶香混在一起纠缠着钻进鼻腔。
“哥——”他腿上坐着的小姑娘清清亮亮地唤了一声,少年嘴角勾出些柔软的笑意,晃了两下腿把膝上的小女孩逗得咯咯笑,“然后怎么办?”女孩细细嫩嫩的手指捏着个叠了一半的星星。
少年闻言放下手里的书,轻轻巧巧在五个角上捏了一把,把叠好的星星放在女孩的手心里:“晚儿,你是不是喜欢上哪个臭小子了?”
小姑娘摇摇头:“爸爸说要带你出远门,我这是给你叠的。”
“出什么远门?”少年把眼镜取下来捏了捏鼻梁,“我怎么不知道。”
小女孩盯着手里的纸星星,“那天我发烧了没去学校,妈咪接我回大房子去住了嘛,然后我睡醒的时候听见她和爸爸吵架来着。”
“说了什么?”
“嗯……爸爸说要带着你走。”女孩眉间拧了小疙瘩,“好像要离开叶城。”
少年的眼神忽地暗了一下,掌心无意识揉上了小女孩的发顶,没一会儿就把小姑娘整整齐齐的头发揉成了和他思绪同出一门的一团乱。
“谢!渔!舟!”小姑娘一声暴喝。
少年火上浇油地在小孩儿头上拍了两把:“小祖宗我去给你看看午饭!”说完把小姑娘往旁边地上一戳就风似的的刮出了门。
小姑娘站在原地翻了个自学成才的大白眼,哼着歌又接着叠她的纸星星。
厨房的炉子上煲了一锅咕噜噜滚着香气的鸡汤,谢渔舟盯着不断上升破裂的气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叮——”
定时器的机械提示音让他猛地回了神,谢渔舟把外套脱下来抛到餐厅的椅子上,他里面只穿了件黑色的背心,妥帖地覆在身上,勾出他背后宛如蝴蝶振翅的肩胛骨,也勾出他精瘦的侧腰。
谢渔舟洗了两个番茄,手起刀落切成小块,又转身从冰箱里拿了两个鸡蛋,单手磕在碗里,从筷笼里抽了双筷子麻利地打出了一碗金黄均匀的蛋液。
“谢唱晚,吃饭!”
小姑娘应声从房间里踢踢跶跶跑出来,拿着筷子在碗边上敲得乒乓作响,给自己已经很不成调的歌配上了伴奏。
“没规矩,别敲了。”谢渔舟一皱眉,小丫头的动作应声而止。
谢唱晚一代女中豪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哥谢渔舟,谢渔舟一皱眉,别的不说,能止谢唱晚夜啼。
“哥,今天妈咪会不会来?”谢唱晚含着一嘴饭,谢渔舟拿张纸给她擦了擦嘴角。
“不知道。”谢渔舟没吃两口就撂了筷子,小丫头一个人风卷残云也把饭吃了大半。
把谢唱晚送去文化中心学舞蹈,谢渔舟一个人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左边裤兜里揣着一包烟,右边口袋里揣着手机,在超市里转了一圈给谢唱晚买了一包奥利奥。
厚稠铅云层叠下压,雷声贴着耳边滚过,雨滴噼里啪啦砸下来,谢渔舟把外套的拉链一拉到顶,摸出烟盒叼了一根含在嘴里。
“薛,我爹妈好像要掰了。”谢渔舟猛吸了两口烟,手机被掌心攥得发烫,带着火星的烟蒂碰到地上的水坑立马没了生息,他挪了两步钻进商场的门厅里,“我爸要我,我走了我妹该怎么办。”
手机那端有点吵,谢渔舟估摸着薛青应该是在他家网吧里跟那几个狐朋狗友打游戏,一阵桌椅板凳移位的声音伴着一声关门的巨响那边才算消停了,“你要不跟你妈说,晚儿跟你分不开?”
“估计没戏,他俩这么多年费尽心机不就想办法要把这个家掰碎。”谢渔舟摸了摸左边的口袋,一抬眼又看见“禁止吸烟”的标牌,只好咬紧嘴唇,咬得一阵血腥味冲到舌尖上才停下来,“我他妈又不是哥俩好,粘不住了,碎了拉倒吧。”
薛青没吭声。
“我本来想带着晚儿跑了算了。”谢渔舟抽了抽鼻子,“但是那小祖宗,半点儿苦我都不敢让她吃。”
“你那爹妈……”薛青欲言又止,“我直说了,真不是东西。”
“行了,我就是烦得很,我先接晚儿回家去。”谢渔舟没等那边吭声,一把就把电话给掐了。
薛青站在天台上,梗着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憋出个好歹。
“妈,我去趟舟哥那儿。”薛青抹了把脸上的水,甩了他家网吧一柜台。
“我包了饺子你给他和晚儿带点去吧,拿把伞啊,晚了你就住他家。”
“知道了!”
谢唱晚刚过完十岁生日,个头还没长起来,谢渔舟把她背在背上让她打着伞,慢慢悠悠往家走。
“哥,你是不是不想跟爸爸走?”
谢渔舟不知道怎么和这个从小几乎就是自己带大的小姑娘说明他们现在面临的情况,不知道怎么告诉她,这个家无论是谁也救不了了。
“哥,咱家灯怎么亮着?”
“可能是你薛青哥哥来了。”谢渔舟背着小姑娘颠了两下,“你陈姨没准儿做了好吃的。”
谢唱晚又笑。
谢渔舟把小丫头放下来让她去开门,他已经有些轻微的近视,没戴眼镜的时候世界对他来说都是朦胧美。
“薛,咱妈又做什么好吃的了?”谢渔舟脚还没踏进门,却已经把这句过于熟稔的话丢进了空气里。
“渔舟,你在叫谁?”
少年踏入自己家门的脚忽地停住,他拉住了想要扑进家门的谢唱晚,蹲下身子在小姑娘耳边低声叮嘱:“妈来了,规矩点。”
“舟……舟啊,我妈让我来给你送点吃的,我先走了啊。”薛青从谢渔舟身边蹭过去,有点慌不择路的意思。
“到家跟我说一声。”
薛青已经蹿到一楼了,谢渔舟只好把那声关门的响声当作回答。
“爸,妈。”谢渔舟把鞋子规规矩矩摆好,洗干净杯子倒了两杯热茶放在茶几上,又转身回房子给谢唱晚拿了套干净的衣服,“去洗澡,一会儿我给你吹头发。”
谢唱晚捧着衣服扭头跑了。
“怎么了?”谢渔舟坐在沙发上,背部拉出一个漂亮又冷硬的直面,“今天不忙吗?”
“我和谢先生已经协议离婚了,今天来主要是接你们两走。”江婷顿了顿,“唱晚我一会儿就带走了,你看你爸怎么安排你。”
“晚儿没我不行。”谢渔舟声音不大,表情也淡淡。
江婷看着许久未见的儿子,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这个无解的问题并没有耗费江婷太多的时间,她在灯下仔细地观赏了一下自己艳红的法式美甲之后笑意盈盈地开口:“我已经找好了保姆,也给唱晚布置好了公主房,有司机专门接送她上学和放学,你有时间了随时可以去看她。”
谢渔舟一哂:“妈,你知道晚儿不能自己睡觉吗?她害怕。”
江婷柳眉一竖,“她都十岁了!”
“嗯。”谢渔舟面上一片风平浪静,“我知道,但是你们真的没办法把晚儿照顾好,她接受外界的能力非常不好,作为在这件事情上最有发言权的人,我建议你们不要强行把她带走。”
“我跟你妈已经协议离婚了,你俩必须得有一个跟我走。”谢一豪点了根烟,被缭绕的烟气熏得迷了眼。
“爸爸我跟你走!”谢唱晚的头发还在滴水,长袖睡衣的背面洇了一片。
“谢唱晚你这个死丫头又不穿鞋!”谢唱晚刚聚集起来的气势一瞬间就被这根名为“谢渔舟之怒”的牛毛针戳了个一干二净,连个维持表面现象的皮囊都灰飞烟灭了。她三两步直接蹿上了沙发,然后窝在谢渔舟怀里试图撒娇挽回局面。
谢渔舟轻车熟路地把她抱起来:“你们再想想吧。”说完头也不回地钻进浴室去给他的宝贝妹妹吹头发。
江婷和谢一豪坚信迟则生变,当晚谢一豪就在谢唱晚掷地有声的威胁下把她带走了,谢渔舟回绝了江婷邀他回家同住的要求,留在了他和谢唱晚一起住了三年的家里。
谢渔舟罕见的失眠了。
他每一次闭上眼睛,眼前都是谢唱晚红着眼睛像个凶狠的小兽那般冲他们的父亲尖叫和怒吼:“你要是带走我哥我现在就去死!”
谢渔舟其实不能理解他妹妹这种看似毫无来由的敌意,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懂什么呢。随即谢渔舟又自嘲地想,我一个十五岁的小屁孩儿,又懂什么呢。
睡神似乎一晚上都不打算给他匀出来丝毫的眷顾,谢渔舟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参禅似的吞烟吐雾。
江婷是个觉得面子比天大的女人,谢一豪是个视财如命的赌徒,谢渔舟在上初中之前,都没有见过他父母有任何争吵的迹象。
两位成年人默契地用钱解决一切困难,如果钱也无法解决当下的难题,他们会同心同德地选择有家不回。
谢渔舟时常想,如果没有那张全家福他会不会在这样经久不衰地冷战里忘记自己父母的长相。早在谢唱晚那么大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家其实比在风雨中飘荡的破船也好不到哪去,四处漏风漏水,哪怕有一点小小的震动都会四分五裂。
而他还异想天开不知悔改地想在这个自身难保的破船上找到那么一点归属感和安全感,幡然醒悟的时候发现自己半身都被卷进沼泽里,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着他亲爱的妹妹,让她体会到自己都陌生的那点安宁。
就这么点小要求都被逼成了奢望。
像是蹩脚的泡沫剧剧本,急转直下地让观众毫不意外但又让当事人惊心动魄的绝望着。
“操。”谢渔舟一拳砸在墙上,胸口翻出一股陌生的血气。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一刻大约是有点想哭的。
总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谢渔舟自问不是个穷人家的孩子,江婷即使找了个谢一豪这样的败家赌徒也还是有大笔的钱财来维持她家的体面和尊严。但谢渔舟还是无可避免地被生拉硬拽着长大了,长过了薛青那个不知轻重的毛小子,甚至在某些方面长过了他可有可无的爹妈。
但还是止不住摇摇欲坠的四口之家,止不住自己的妹妹也步上了自己被拉着飞快长大的脚步,唯一能止住的就是连自己都明白的,没屁用的眼泪。
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无力感摧枯拉朽地扯碎了他。
“谢渔舟,你可真他妈的没用。”他在心里满载恶意地折磨自己,竟然升起了一股没来由的快意。
谢渔舟用初中毕业的最后一个星期,把谢唱晚那些鸡零狗碎都给她收了收,一起送去了谢一豪家。
“晚儿,你等哥考上大学就把你接走。”谢唱晚蹲着拾掇她那个大箱子里的东西,谢渔舟就坐在她跟前。
“哥,你不在,这儿都没人这么叫我了。”谢唱晚停了动作,谢渔舟从她那个比同龄人还要瘦小一些的身上看出了一圈快要把他小妹妹压垮了的孤单。
“你以前不还嫌弃这个叫法吗,说把你叫的小碟子小碗儿的。”谢渔舟干笑了一声,把谢唱晚拉过来给她梳头发,“我和爸说了,你要是放学了不想回家,就先去我学校找我,我带你吃饭再把你送回来。”
“哥你不去那个叫什么来着的私立学校吗?”
“不去,我的成绩上一中也行,还便宜。”谢渔舟把小姑娘的头发梳好了,又在她脑袋上拍了两下,“知道一中在哪儿吧,你们学校往南一个路口。”
“哥,能不能用上下左右解决问题。”
“往上一个路口。”谢渔舟从善如流。
谢渔舟把谢唱晚的事安排好以后已经是傍晚了,给薛青打了个电话约在他家网吧见面,发小体贴地给了他一碗桶装红烧牛肉面。
“我爸妈终于谈崩了。”谢渔舟瘫在网吧的座椅里,周遭一片键盘鼠标的声响。
“晚儿呢?”薛青叼着根烟,和谢渔舟在包间里慢性自杀。
“跟我爸走了,大有一股我爸不带她走就血溅当场的气势。”谢渔舟笑了一声,“你可错过看你晚姐了。”
“她跟你妈有仇啊?”薛青把烟头扎进刚喝完啤酒的易拉罐里。
“没,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回事儿。”谢渔舟又开了一罐啤酒,“我打算去读一中,手续都办好了。”
薛青被烟呛了一口,“你他妈不是要去那个贵得要死中学吗?”
“不想去,为这破事儿差点把我妈办公室掀了。”谢渔舟把啤酒一饮而尽,把脆弱的易拉罐拧成了麻花,“明天报到等我一起走。”
谢渔舟在推开家门的那个瞬间,感觉被一股名叫孤家寡人的力量密密匝匝地包围起来,几乎无法呼吸——家里没有那个小雀似的小丫头,晚上再也不用迷迷糊糊给谁掖被角。
他终于靠着墙颓然地滑坐在地上,咬死了的嘴唇之间终于还是溢出了一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