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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钱皇后的身子越来越差了,精力也越来越不济。常常是连朱祁镇来看她,俩人也只是相对静坐片刻,钱皇后就要不耐休息了。
      朱祁镇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而他的耐心也越来越少,直要用尽。他心里一个念头越来越压制不住,这个念头一直深埋心底,不敢表露,只因他自己只是想想都觉得太过狠毒。
      他对钱皇后一直不离不弃,充满耐心。即便她这两年,眼瞎、腿残之后,自己也从未表露嫌弃之意,废后之心,毕竟一国之母这个样子实在不大体统。
      世人都道他对皇后情深意重,他自己也甚是满意自己的仁心仁举。但个中缘由,实在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着那个恶毒的念头,他一直对皇后心怀愧疚、心虚,对她更是比其他宫人好上百倍。他也一直知道皇后的对他的情意,但是他不爱她了就是不爱她了,对于自己的心,他实在无法勉强。
      现在,现在!终于要完成这艰难的责任了吗?想到自己心底深处的那个愿想,想到自己多年的相思之苦就要得到补偿,他心神激荡,身子微微的有些发颤。
      朱见深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自己父皇这么一副勉强压抑的激动之态。他从小就是个敏感的孩子,自然不会觉得这是父皇因着母后即将过世,心情太过哀伤所致,父皇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早已知道了。八年了,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神态,他有意无意的,已经看过太多次。只要一想起那个女人,父皇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表面虽然在克制,在压抑,但他心底的轻松已然从他那舒展的眉头,若隐若现的笑意上表露无疑。
      这就是他的父亲,他母后的丈夫,大明的皇帝呢!
      见深攥紧了拳头,挺直了腰背。他想起了母后对自己说的话:“深儿,你要尽快自己学着长大才行。母后身子不好,怕不能陪你太久。”
      他当时又难过又讶异:“为什么?我不要!我要母后和父皇一直陪着我!”母后摇摇头:“你现在还不懂,等你长大了就会懂得。母后在一日,你父皇还能陪你一日;母后若不在,你父皇是不能倚靠的。”
      他当时不懂母后的意思。但在母后一年又一年等待和期盼、却又屡屡失望的眼光中,他渐渐懂了:父皇的心早就不在他们母子身上了,他的心不在这里,留在这里的只是躯壳。对母后的歉疚是困住父皇身躯的唯一枷锁。如果母后一去,自己再无任何倚仗,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了。所以母后盼着自己快快长大,盼着自己能快快的在这波谲云诡的前朝后宫中尽快学会保护自己,盼着自己能早日学会怎样做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一个勇敢的帝王!
      他也早早的明白了这一点,所以这几年,他过的很辛苦。因为,他要学的太多,要失去的太多,而时间,又太短。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他曾问过母后:“您恨皇婶吗?只因为,她夺走了父皇的心?”母后笑了:“深儿,这世上可能有许多人有理由恨她。但是,你和我没有。若不是她,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而母后若没有你,这辈子也就真的没有什么指望了。况且,她是个好人,也是个可怜人,她比母后可怜,失去了毕生挚爱,失去了孩子,而这种痛苦母后无法想象、无法承受。她又比母后强,她能够学会放下,学会忘记这种痛苦,所以,母后要和她学一学。深儿,答应母后,不要恨她。她好不容易开始了平静的生活,不要再因你的恨而打扰她!”
      见深重重的点头。事实上,他也根本不会恨自己的这位皇婶。直到现在,他仍然记得,那年除夕,自己这位皇婶看着自己皇叔时的目光,恩爱缱绻,旁若无人。两人目光几乎难有片刻分离。
      那是互相深爱的目光,比之母后总是痴痴追寻父皇的目光要动人的多。这样的目光在自己幼小的心灵里刻下深深烙印,难以磨灭。当自己渐渐长大,也拥有了这种目光之后,他才才渐渐懂得那种目光对于人的意义。这种目光,人一辈子大概只有一次,拥有过一次之后,再难有第二次了!这样深情的目光,是要倾尽心力的,爱过一次之后,谁还有力气爱第二次?
      那时皇叔已经病的很重了,不久于人世。可她对着皇叔时,却丝毫未见哀伤,眼中只有不尽的缠绵情意,其它一切照旧。她神色如常,只在无人处,漠然发呆。她将真正的悲痛留在了皇叔去世之后。前半生有多爱,后半生就有多痛。
      现在的见深懂得母后为什么说她坚强了。正在承受失母失父之痛的见深,比谁都要深刻的感受到,要做到“面对心爱的患病之人,不可焦急,不可惊惧,不可哀哭,不可流泪诉说一己之情怀”有多难,有多痛。
      见深早早的就懂了皇叔皇婶的深情、母后的深情。可惜,父皇不懂。
      皇婶那样深情缱绻的目光,那样心如死灰的目光,都不是给他的。他偏偏要追随;而母后深情执着的目光,他看不到,也不想要。
      父皇,你知道这样的事实吗?还是,你在自欺欺人而不自知呢?想到这里,见深轻轻的笑了。
      这样静谧的夜里,这笑声格外引人注意。朱祁镇听到笑声,悚然惊醒,见到见深站在灯影里,惊问:“深儿,怎么了?”
      这个身材清瘦的少年,挺直了腰背,沉声道:“父皇,母后醒了,她想见你。”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着,朱祁镇步履匆匆,急道:“上午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这会这样了?深儿,你别着急!”
      见深目光沉痛,定定道:“父皇,面对心爱的患病之人,不可焦急,不可惊惧,不可哀哭,不可流泪诉说一己之情怀。这样患病之人,才能安心。”
      朱祁镇停下脚步,看着自己这个十五岁的儿子,深感诧异。他觉得自己错过这个儿子很多很多。
      见深再怎么早熟,毕竟只有十五岁。这时心中悲痛,虽然早已泪流满面,脸上却很是平静。只是紧握的拳头,微微发颤的身子,泄露了这个少年的脆弱。
      是的呀,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聪颖,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这个年纪,不能承欢于父母双亲膝下,却要早早担起一个衰落帝国的将来了!
      这是他的宿命,感谢他的母亲,教会他早早迎接这种宿命。至于他的父亲,随他去吧。他也教会他一件事情:不是他的东西,他才不要;是他的东西,他才不会放手。

      钱皇后真的很累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要耗尽了力气。
      只是她还有很多事放不下。她惦记着允贤,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宫外过得好不好?也惦记着她唯一的儿子。他这样小,如果没有父母扶持,一个人要如何应付这样庞大复杂的局面呢?
      她又昏昏沉沉的陷入了梦魇。
      模糊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场恐怖的瘟疫时期。
      她的丈夫把南宫腾了出来,用作灾民救急之用。这是仁义之举,她不能反对。然后就带着人冲了出去,只留他们母子并如香在这满是疫病之人的宫殿里。
      看着满殿的病人,她说不出的恐惧。听说染病之人不出三日就会暴毙身亡。她早已看透生死,自己无所谓,只是深儿还这样小,他怎么能经得起疫病的侵袭呢?
      她抱着年幼的深儿躲在房间里,害怕的瑟瑟发抖。看着深儿及如香惊恐的眼睛,她突然下了决心:她要带着深儿逃出这里!
      当时京城一片混乱,无人顾及南宫,她逃了出去。可是,她能逃去哪里呢?哪里又是安全的呢?
      她拉着深儿,在满是行人却无人肯看她一眼的街头徘徊,心里一阵绝望。
      突然间,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允贤和祁钰。祁钰穿着褐色的交领亲王常服,允贤穿着青色的广袖长袍,似乎手中还抱着一个襁褓,她和祁钰一边走,一边笑。
      她担心急了,冲上前去,大声道:“允贤!你们怎么在这里?不要上街!街上太危险了!赶快去找个地方躲起来!!”
      允贤和祁钰相视一笑,对她说道:“钱姐姐,我们也是无处可去啊。我们已经没有家了,没有一个安身之所,只能这样四处游荡。”
      她急道:“怎么会没有家呢?紫禁城,郕王府,怎么会没有家呢?再不济还有你们义父于东阳家里呢,街上这样乱,快回家去!”
      祁钰也笑道:“皇嫂你忘了?我现在是一个戴罪之人,谁敢收留我这样的人呢?”
      她愣了:“什么戴罪之人?你有什么罪?”
      祁钰微微一笑,却不作答。复又躬身长揖,黯然道:“以前确实薄待了皇嫂和见深,请你原谅。”允贤柔柔看他,也躬身致歉:“钱姐姐,伤害已经造成,我多说也是无益。我只能日日求菩萨保佑你和见深长命百岁,宽恕他和我的罪孽。”
      她急急的道:“一切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两人微笑点头:“那我们就可以放心的去了。”
      她急问道:“你们去哪里?”
      允贤笑道:“去哪里都好。反正一家三口在一处,哪里都是一样的。钱姐姐你保重,咱们总有再见的时候。”
      说着俩人携手飘然远去。
      她急得很,不顾自己伤腿不便,急急的想要追上他们:“允贤,你们要去哪里?”
      脚下一个不防,眼见着就要摔跤,却有一人扶住了她。她定睛一瞧,却是于东阳。她大喜过望:“于大人,见到你太好了!快帮帮我和太子吧!”
      于东阳看着站在地上的见深,神色凝重:“太子仁厚,臣自然会倾尽全力,保他周全。请皇后和太子驾幸臣的府邸。”
      一转眼已经来到了于府。
      尚未进门,却冲进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当中就有曹吉祥。曹吉祥看也不看钱皇后,对着于东阳冷冷的道:“传皇上旨意,罪臣于东阳附逆叛乱,着满门抄家问斩!”
      于东阳沉声道:“臣一片忠心只为大明江山社稷!何来附逆?”
      曹吉祥抽出一把钢刀,冷笑道:“这话你去对着地底下的郕戾王说去吧!”言毕,一刀劈了下去。溅了钱皇后一身一脸的鲜血。
      她吓得惊声尖叫,却听曹吉祥冷冷道:“送皇后太子回宫!”
      兜兜转转,她却又回到了宫里。
      坤宁宫,她的宫殿。
      她的丈夫端坐御座之上,对着她漠然说道:“这不是你的地方,这也不是你的位子!你走!离开这里!”
      她心里难过,却又倔强的昂起了头,勉强维持自己仅剩的尊严:“臣妾正位中宫二十余年,从未有错!皇上何出此言?”
      她的丈夫勃然大怒:“你一直都知道!朕心中的皇后不是你!你为什么要恋栈这个后位不肯退让?!害的朕不能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都是你害的!!!”
      她大声辩解:“臣妾并无恋栈!皇上您想给,可是,您有没有问过别人想不想要?!”
      她的丈夫冷冷的道:“好,你不肯让出皇后的位子吗?朕就带走见深,也离开这里!让你什么都得不到!”
      她急坏了:“见深是臣妾唯一的指望,您不能带走他!”
      见深稚嫩的嗓音:“母后,您放心。儿臣不会离开您的。”
      她的丈夫携了见深的手,见深问道:“父皇,您带儿臣去哪里?”
      她的丈夫笑道:“父皇给你介绍一些玩伴啊!”
      宽阔的乾清宫正殿前,站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笑的一脸谄媚背后却拿着刀子的太监,有板着脸、各有所求的文臣武将,还有一群群凶神恶煞的鞑子。
      她的丈夫将深儿一把推到这些人中间,笑道:“深儿,去玩吧!”
      深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生人,一时吓得惊声尖叫:“母后,母后!”
      她跌跌撞撞的上前,想要拨开那些人群:“深儿,深儿!你们走开!”
      终于一个体力不支,摔倒在地。腿上钻心的疼痛,一阵阵的传来。她无力至极,只是哭叫:“深儿,深儿!”
      有声音应道:“母后醒醒,母后!儿臣在这里,儿子在这里!”
      她幽幽转醒。睁开双眼,眼前却是一片清明,再不是以前的昏暗情状。她不由得点点头:“看样子,我的时候到了啊。”
      她细细的端详见深,这孩子真的长大了。再不是幼时那个胆小温弱的样子,眉目间多了几分坚韧。
      见深本来泪流满面,见母后双眼始终定定看他,全不是以前昏暗无神的样子,迟疑道:“母后,您能看得见我?”
      钱皇后点点头:“深儿,你好像长大了。”
      见深自打出生以后,一度生活在不安之中。即便是父皇登基之后,这种不安也没有减轻多少。母亲是他成人之前唯一的心灵慰藉,但刚才母亲梦魇中的样子使他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失去的滋味,他无法忍受这种痛苦,再有心理准备,也不能承受,将头埋在母亲榻前,低声轻泣。
      钱皇后用手轻抚他的鬓发:“才说你长大了,就又哭的像个孩子。”
      见深强自止了泪水,笑道:“儿子这是高兴的,母后看着好了很多。”
      钱皇后点点头。望着见深,轻轻叹息道:“母后刚才做梦了。梦到了很多很多人,你、你的皇叔皇婶,以前的一些故人,还有你的父皇。”
      见深心下一凛,情知她是回光返照之相,却强笑道:“母后想念皇叔、皇婶了?”
      钱皇后点点头,又道:“我最担心的,其实还是你。你这么小,将来会很辛苦。”
      见深笑着安慰:“母后不用担心。儿子这几年一直很努力的学习,不会太难过的。”
      钱皇后欣慰的点点头:“你一直很懂事,我知道。只是国家大事非比寻常,你一定要小心谨慎。”见深点头应了。
      钱后复又迟疑道:“深儿,母亲可以求你件事吗?”
      见深握住她的手:“母后请讲。”
      钱皇后道:“你的皇叔、皇婶,你怨恨他们吗?毕竟不是你的至亲,你当太子的头几年,总是委屈了。”
      见深不料她竟然问这个,一愣之下,缓缓摇了摇头:“儿子现在看他们是可怜人。一个顶着恶谥孤零零的葬在玉泉山;一个孤零零的流落民间,不知所踪。他们,都很孤单,都很可怜。”
      钱后不想见深这样仁厚,含泪点头道:“母亲本来担心你心底还有怨恨,可没想到你这样善良懂事。可以放心了。那么,母亲可以求你件事吗?”
      见深再度正色道:“母后请讲。”
      钱后道:“这是国家大事,本不该我多嘴置喙。可若不进言,实在难以心安。母后恳求你,他日你若登基为帝,能不能重新考虑你皇叔帝位一事?他虽然并没有厚待我们,可是他,毕竟挽大明于危难之际,在位时,又爱民如子,做了不少有益于国家的好事,功大于过!不该因他的一点点私心,就背负现在这样的千古恶名! 母后恳求你,如果可以的话,至少还他一点点的公道,也不枉他辛苦一场!”
      见深神色凝重:“皇叔确实有功于社稷。这个儿子心里有数。母后放心,儿子答应你。会看准时机,给皇叔一点公道的。”
      钱后终于松了一大口气,欣慰道:“母后该替他谢谢你。这样我也可以心安一点了。”
      见深摇头。又问道:“母后,说有两件事?”
      钱后长出了一口气,涩然道:“第二件,是关于母后的身后事。都到这个时候了,母后也不用再装糊涂,想必你心里也明白。母后现在这个样子,你父皇在宫里的日子恐怕也不会久了。”
      见深点头,漠然道:“儿子知道。”
      钱后道:“你父皇多半会假死出宫吧?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心里未必不会埋怨我,怪我困住了他,不能放他自由,好让他和心上人长相厮守。虽然母后觉得,即便没有母后,他也未必能如愿以偿。”
      见深点头:“儿子看的清楚。父皇,只是自己不肯相信罢了。”
      钱后凝视着他,轻轻的笑了:“母后不用担心你在情事上吃苦了,至少,在这点上,你比你父皇明白的多。”
      见深也笑了:“的确,儿子比父皇明白一点什么是爱。彼此真是深爱,没有那么多顾忌的。不过,母后放心。儿子会周全父皇的,有些事情,总要自己去弄明白才行。”
      钱后点头道:“母后大概难为你了。不过,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也懒得再费心周全了。这么多年,母后看的够了、也等的够了。我累了,不想死后在地下,还要被他说用名分困住他,让他不得自由。他的身后事,你想让谁和他合葬,就让谁和他合葬吧!别是母后就行。同床异梦了半辈子,死后,大家谁也别管谁,都落个清净吧!”
      见深想起母亲过往种种,流泪问道:“母后,是怨恨了吗?”
      钱皇后摇头:“怨恨?为什么要怨恨呢?这么多年,母后看多了也听多了。你父皇因为怨恨而做了很多疯狂的事情。因为怨恨,他可以把有功的弟弟弄得那样孤单可怜;因为怨恨,他可以忍心杀死那么多有功于社稷的大臣;因为怨恨,他看不到别人的好,只惦记着他从未得到的。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青涩莽撞的善良少年,只是一个因为怨恨而变得自私的陌生人,我已经不认得他了。原本,我只以为爱才能改变一个人,却没想到,恨更能改变一个人。母后累了,不想、也没有力气怨恨了。只是,深儿。母后不喜欢你学你父皇。如果你深爱一个人,万幸她也爱你,那么最好不过,你只要把她护的好好的,别让她受一点委屈就行;如果不幸她不爱你,也没关系。那就放她自由吧!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不要让因为不爱而生的怨恨毁灭你自己。”
      见深眼中似有光彩闪过:“母后觉得这样会比较快乐?”
      钱皇后点头:“恩,母后觉得这样会比较轻松快乐。”
      见深道:“儿臣懂了。儿臣会牢牢记住的。”
      钱后笑道:“去请你父皇过来吧,事情总要有个了局。”
      钱皇后怔怔的看着朱祁镇,一如她许多年前总是怔怔的从旁看着他一样。只是,这时的目光中,多了很多疑惑。
      朱祁镇很久没有直视过她的目光了,不过片刻,便转过了头。他从不愿耐心的看看钱后的眼睛,所以他也未曾发现这双眼睛中的深情。或者他早已知道,只是不愿回应?
      钱后深深叹息,喃喃自语道:“还是这样啊。”
      朱祁镇怔了怔,问:“皇后说什么?”
      钱后看着朱祁镇,淡淡笑道:“皇上是不是等的太久了,久到已经有点心急了?”
      朱祁镇被她戳中心事,一时有些惊慌:这才想起,自己的心事,恐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的。不由强笑掩饰道:“朕急什么?皇后身子才见好,别这么费心劳神的。”
      钱皇后轻轻一笑,道:“我确实不该多想了。只是实在有事情想不通,想要请问皇上:这么多年来,您究竟把我当做什么人?”
      朱祁镇一怔:“什么人?你是朕的皇后,朕太子的母亲啊!”
      钱皇后又笑问道:“那么作为一个女人呢?你怎么看我?”
      朱祁镇沉默不语。
      钱皇后陷入往事,眼神中带了一丝光彩:“我记得,头几年,咱们还很是过了一段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日子的,那时候,大家一起玩,一起闹,一起读书,一起打琵琶结,再往后,就是你在前朝,我在后宫,虽然算不得帝后典范,可也圆满幸福。怎么就渐渐的变了呢?”
      朱祁镇却想起了那个自己心底深处的女子,他固执地沉默着。
      钱皇后凝视着他,又笑了,眼里带着泪:“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自己真是可笑。你就这么急着抛弃过去,想要离开这里吗?你到现在仍旧觉得,是因为我,她才不爱你吗?”
      朱祁镇终于开口:“你和祁钰,是她的心结。祁钰用爱,你用恩情,牢牢的困住了她,使她不敢敞开自己的心扉。”
      钱皇后摇头:“我没有想过束缚她,也许祁钰曾想过束缚她,但也最终放弃了。说到底,能困住她的心的,只有她自己。”
      朱祁镇道:“这个没关系,日后我长长久久的陪着她,总有一天她会放开自己的。”
      钱皇后点点头:“你会去找她,我一早就知道。但她愿意让你陪伴吗?”
      朱祁镇定声道:“没有了你们的束缚,她会愿意的。”
      钱皇后摇头:“我说过了,我没有束缚她。能束缚她的,只有她自己。你可以毫不留恋的割舍自己的过去,她能吗?”
      朱祁镇道:“她能不能割舍无所谓,不重要我也不在乎。”
      钱皇后道:“你的过去于你是一种负担,所以你可以毫不犹豫的割舍;但她的过去不是。她的过去,有甜蜜、有辛酸,有幸福、有痛楚。爱情、丈夫、孩子、成长、历险,统统在她的过去里!这几乎是一个女人完整的一生,你让她割舍吗?她无法割舍,你的长久陪伴、一往情深就只能是一种负担。你会给她造成困扰,这样也不重要、你也不在乎吗?”
      朱祁镇紧握双拳:“她不会困扰的,她会因为我的陪伴而幸福的。因为我对她只有付出,不求回报。”
      钱皇后摇头道:“不!你没有不要回报,你要她的爱作为回报。”
      朱祁镇厉声道:“朕是要她的爱,朕也一定会得到她的爱。这一点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钱皇后只觉得膝上一阵阵刺痛传入心口:“这是你的执念吗?为了这个执念,你要走到她面前,长长久久的提醒她,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深入骨髓的疼痛吗?”
      朱祁镇怒道:“祁钰伤害过她!她因祁钰而痛苦。朕不过是要带她走出这痛苦。”
      钱皇后回道:“可她直到祁钰死也爱他!祁钰给她的也并不只有痛苦。她比我们想象的坚强,她需要不被打扰!”
      朱祁镇冷笑:“说到底,你还是不想朕去找她罢了。”
      钱皇后强撑着身体挣扎道:“我确实不想你去找她,我确定她不爱你。所以你去找她,只会失望。得不到的仍然得不到,拥有的反而会失去。”
      朱祁镇沉声道:“她会爱我!我们经历过生死,她一直待我很好,甚至为了我对祁钰委身求全!这样的深情你哪里懂得?!”
      钱皇后睁大双眼,道:“你是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你自己?瓦剌同生死的岂止她一个?还有,委身求全那样的说辞对她简直是一种侮辱!你真的认为,她那样的女人会拿身体做交易?你这样想她,我简直要替她哭一哭了!”
      朱祁镇道:“你终于是嫉妒了。”
      钱皇后终于躺倒,不再看他:“我知道说了也没用,不过是不肯死心,想最后一次恳请你罢了。我曾深爱你,所以自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既这样看我,那么随你便吧。“
      朱祁镇转身离开。身后钱皇后道:“我不会困住你的。生前不会,死后更不会。你要的自由,其实一直都有。”
      三日后,钱皇后去世。临去前,始终不再发一言。
      一日深夜。朱红宫门处,一点星光,七八人影。朱祁镇父子一里一外,相对而立。
      见深道:“儿臣挑了几个最忠心的侍卫及宫人给父皇。还有这一点金银,请父皇收好。”
      朱祁镇点头接过,翻身上马:“以后大明……,算了,你自己多保重吧。”
      见深缓缓下跪,大礼参拜,声音漠然:“儿子送别父亲,从此山高水远,相见无期,父亲保重。”
      朱红宫门缓缓合上。吱吱呀呀的声音在暗夜中格外响亮刺耳。朱祁镇终于调转马头,绝尘而去,随从宫人忙拍马赶上。
      见深头触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如香站在他身后,一脸怜惜、心疼。良久,如香缓缓上前,在他身旁跪倒,轻抚他的背:“地上凉,快起来吧。别伤了身子。”
      见深哽咽的声音传来:“我想不通。”如香柔声安慰:“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想。”
      见深缓缓起身,回头望着如香,流泪道:“姐姐,如香。我只有你了。”
      如香将他轻轻的抱在怀里,柔声道:“你并不是只有我,你还有这万里河山。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永远不会离开。”
      见深紧紧地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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