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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种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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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子
秦小楼轻轻盖上书本。
仍然听到纸张相互摩娑的声音,细致得就像她嘴角的一丝微哂。
白灿。
至少她这么觉得。又是一个幸福到天衣无缝的少女童话。封面上的女孩温暖的笑,可以融化每个人的心。
可是融化不了化学试卷上恼人的冰醋酸。
她随手在书堆里抽出一本化学仿真卷来,一翻开,无数的瓶瓶罐罐砸了过来。脑子里乒乒乓乓的。
〔二〕
学校规定:中午只有走读生和老师可以出去。走读生挂牌子,黄色的;老师不用挂什么,只消向门卫的保安同志挥个手使个眼色什么的就过了。
秦小楼不走读,住宿。可这丫每天中午混回去。她家是特困。爸爸几年前死掉了。妈妈很肯苦,从来不舍得买菜。束名个人面黄肌瘦得简直刚从难民营里迁出来的。钱小楼心疼得直掉眼泪。于是后来,她每天都捎饭捎菜回家。反正这高中的大小姐们一个个都拼了命地节食呢,桌上整盘整盘的金灿灿的虾,一整只皮酥肉嫩的烤鸡,都原封不动第躺在那里,钱小楼顺便贯彻“减少浪费”原则,带回去孝敬她妈去了。
熟练地朝门卫那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使个眼色,肩上颜色鲜艳的挎包,一袋成熟而气质高雅的长裙,象征着“我是某年级某办某老师,请放行”,这伪装简直无与伦比了。
谁有能那么天才地想到挎包里全是鸡腿蹄螃鸭肫肝之类的洞子呢。Genius,小楼心里早乐开了。
照例走在绯子路大道的两旁,从广玉兰慷慨的绿荫下穿梭而过。
天气不错啊。
微曛的风吹动着浅紫色的群摆,小腿的线条就分明地好看起来。
远处有飙车的声音。呜呜呜地叫嚣着,渐渐地随着风声近了。
突然觉得胳膊一阵疼痛。挎包细细的带子,从肩上滑落到手心,眼看就要脱手而去了。
该死的飙车贼,光天化日之下干也敢干这勾当。小楼心里恨恨地谩骂着,却又暗暗地叫苦此刻她双手死死拽着挎包的带子,而那摩托车还在死命往前开着,一下子包和人都被甩到一边去,而那车,却又呜地一声,无影无踪了。
该死。小楼咬牙切齿地骂着。
喂,阿姨,你没事吧。
秦小楼趴在地上的身子,忽然怔住了。
喂,阿姨……
—喂,秦小楼,你没事吧,你没发烧吧。
—我是说真的,我有点,有点喜欢你。
—有点是多少点啊
—啊呀,你就当我是表白吧
—啊
—呃,我不知道啦!
一年前表白过的一个男生,惟一一个,第一个,也许是最后一个,在她极端狼狈□□状时,不小心出现了。
出现了。
出现了。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一根广玉兰树的枝干,枝干上的螺旋,一圈一圈旋进了她大脑里,旋成一团糨糊。
喂……
她感觉脸像被摁在了蒸馒头的蒸笼里,此刻一定是红扑扑的了。空气里的热线一阵一阵地缠绕成团侵袭过来。还有什么比我的美妙形象更重要呢。一朵云从她的脑海漂浮过去。
闪人啦。
鬼才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又以什么样的步频一溜烟窜进一天看起来不很宽敞的巷子的。这灰头土脸的丫,这腿肛子上有道血红色划痕的丫。这SBY,仓皇得像只兔子。
只留下玉兰在树旁,一个歪着脑袋发愣的男生,眼睛里面写满了大大的问号。
一个穿白色衣服的男生,空气在步料和皮肤之间,旖旎地游游离。
一个穿白色衣服的男生,拿着一只橙色的女式挎包,颜色渐渐融合在视线里,好像一块橙味的阿尔卑斯糖。
许久,男生嘴角狡黠地倾斜了一下,他的瞳仁里映出的,是挎包上挂着的一张学生证:
高三(9)班
秦小楼
〔三〕
腿好疼哦。小楼扶着毛乎乎的灰白水泥墙壁,腾出另一只手去抚摩隐隐疼痛的小腿。
一只黄色斑纹的老猫,从她的头顶上方路过,好奇地向下凝望。老猫的脚踩了一棵墙顶的小草。
…要命…
秦小楼嘴里含糊不清的咕哝着.从她恍恍惚惚的神情不难观察出她心里微妙的波纹。
这要命的贼骨头。…这更要命的段涯。
谁不好抢。偏要抢我的鸡肉猪肉。
什么时候不好出现。偏要在我最见不得人的时候,横空出现。
…呀!!!!!!我的肉!!!!!…
她抬起头来,望着前方。嘴角向下扭曲。
妈妈……
呼呼。
呼呼呼。
门晃悠着 。
窗户也跟着吱吱呀呀地搭腔。
黄色窗框下,浅浅地铺了一层锈迹粉尘。
她的要是留在包里了。
两三只鸽子扑楞楞从屋顶飞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四〕
下午两点。阳光有点过分。
第一节是体育课。
她换了校服,直接去排球场。
可她害怕了。
因为那个段涯。
一不小心向他说过“喜欢”的段涯。
是她的同班同学。
只是在教师里,他坐在很后很后的位子,而钱小楼坐第二排。
自从那一次,她再也不敢和他说话。好像一张嘴,她的心,就赤裸裸地跳出来了。
秦小楼是九班的女生。九班是理科优等班。她很乖的。似乎只会做题目和写议论文。
议论文是那种超级老掉牙的那一种,是什么,为什么,怎么样,再抹上无数屈原司马迁之类的“万金油”。
智商正常,情商小于正常水平。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对他讲了。
尽管无限后悔,可是已经泼出去,挥发成气体,弥散在记忆的每个角落了。
硬邦邦的排球砸在腕上,立刻出现了一群轮廓模糊的血红色的小点。
没气的球总是这样。
球飞到半空的时候,她偷偷向男生那边瞥了一眼。他也在打排球噢,而且相当地专注……
不像某些人常常会被球砸到头。
哎哟!她一声怪叫。
许许在网那边大叫:“嘿,小楼,你发什么鸟呆啊……”
唔。
球就像生活一样,单调地在网的两边飞来飞去。只是有时候,会飞到不同的轨道上去。
一只球咕噜噜地滚到脚边。小楼下意识去捡,抬头的时候,腿忽然软了下来。像有什么东西在心房里飞来飞去,弹来弹去的。
哒哒。
哒哒。
球声响在心跳上,渐次衰弱而高频。
他很友善地微笑着,表情圣洁,好像《网球王子》里纯良的不二。风在衣服上粗犷地绘出蝴蝶骨的形状来。
秦小楼,小课了去我那里拿一下你的东西吧。你好像很能吃啊。
噢,噢。她木讷地点点头。
球和男生一起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小楼还在呆呆地微张着嘴,刘海盖到嘴唇上。
许许说相当的SB
她当然不敢去了。许许很殷勤地代劳了这件事。
怎么样呢?
如果你很直接地打断我的告白,也许不会有这种虫的空茫了。
可是你为什么总是对我微笑呢。希望就在泥土里面和着幻想,傻傻地冬眠。
〔五〕
呼。
轻轻一声。
没有人应。
于是秦小楼转动钥匙。
门从里面反锁了。
她放下挎包,去爬窗户。
然后从外面,到了里面。
门口很暗,没有人。
房间里有说话声,很低。
小楼把耳朵贴上墙壁。
嗡嗡嗡地,有风声,却还能听见。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厚重。
兰英,过几天跟我去浙江吧。你家丫头我已经安排好了。那家收容所里我和一个熟人已经说好了。就等你一句话了。
一个女人轻轻地抽泣声,隐约听到眼泪砸到地板上的声音。
空气里一瞬间的死寂。许多积久的尘埃,在窗口阳光残存的一线天里,浮游到外面。
妈妈不会答应的,不会的,不会。秦小楼木讷地站着,脸色惨白,灰墙上硬生生地留下了几道指甲划过的痕迹,苍白而无力。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几道闪电横扫过去。几只灰色的大鸟从窗格子外面扑棱飞过。飞过去,飞过去,一地的落寞。
兰英,不是我心狠。我是希望你能为我再生一个孩子,毕竟她不是我亲女儿,再说了,两个孩子难养得紧哪。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将来的家庭更美满些……我知道你舍不得……那边的王厂长已经同意承担你女儿以后的学习生活费用了啊。
听到那个男人在烟缸里蹭灭烟头,听到他站起身来钥匙叮当作响的声音,听到他亲吻妈妈的声音,听到脚步声渐渐靠近。
秦小楼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空茫的一片。
门开了。两个屋子的光线开始交融。门口的世界变得混沌起来。
手里的挎包滑到地面,里面的菜露了出来。那个男人一愣,转头望向墙边的那人。
他的下巴上胡子没有刮干净,他穿着布满油污的工作服。
秦小楼认得他。
陈叔叔人很好。是的,肯吃苦的车床工人。过年的时候给了自己100块压岁钱。
是的,妈妈跟他走,日子会幸福些。
男人明显不知所措起来,他俯下身去捡小楼的挎包。
呵,小楼,放学了啊。
声音很不自然,从嗓子口干干涩涩地挤出来。
妈妈也从房间里走出来。张口欲说些什么。
是的,妈妈不能因为我一直吃苦。
是的,妈妈跟他走,会比现在幸福。
是的,秦小楼这样告诉自己,却越来越想哭,不由自主。
她急急地转身想逃。
男人说,你都听到了啊。
—小楼,我不走,我不走了……
—兰英!
—我……
妈妈,你去吧。
我不怪你,不怪你。
房子的线条简单得像白描的漫画。灰灰的底色,草草的勾勒,简单的情节融进铅笔 芯直直的线条里。
只是呼的一下,门外的光线夹杂着细碎的灰尘,涂上了亮亮的几抹颜色。
景致总是由不得心情左右。就像这黄昏的阳光,仍然暖暖地在巷子里游移。却总是不能透进人的心里。
—是的。我不能怪她。
—是的。
—我没有这个资格。
〔六〕
—是的。
—是的。
一直到黑暗渐渐将蜿蜒的小巷裹紧,风从四面八方的入口穿插而来,冷冷的,就像魔术师向封闭的盒子里,一道一道插来的利刀。
无路可逃。
—从此以后就一个人了吗?
一别人会指着我说没有人要的孩子吗?
一那么我真的要落单了吗?
她的头发从发带里儿滑落出长长的一束,在脖颈边柔软地拂动。大大的校服有风进去,略显单薄。也不知在逼 的巷子里魂不守舍地游荡了多久,像个幽灵。
就像所有不合逻辑的故事里面写的那样,秦小楼会在这种时候碰见段涯。
他单手插在口袋里,侧身斜倚着墙壁。背向着小楼。
秦小楼并没有像故事里面的女孩子一样,她不会撞进他的怀抱,更加不会倒在他的肩膀上,嘤嘤嘤地哭泣。
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只是陌生人。
她的心里完完全全被妈妈的事占满,看到他,也只是傻傻地想,唔,你也会在这里啊。
她没有发出声音。他也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时空在一刹那间,不知是近,还是远。
只是她很诧异地听见他的鼻子里含混的呼吸声。潮湿的声音。隐约的感觉他的肩膀,轻轻地颤抖。
—他在哭吗?
—他也在难过吗?
秦小楼忽然觉得内心里有一处柔软的地方彻底地塌陷下来。
唔,原来世界是这么的相象,一样有笑,一样有悲伤。尽管是不同路的人,也可能在地球的某个寂静的角落,走到一起。
—喂,是你吗?
黑暗模糊了形象,却模糊不了轮廓。其实早就知道是你,闭上眼睛也能知道是你。但是还是故弄玄虚了。
段涯一惊,口袋里忽然亮出手电白白的光线来,巷子就变得通透了,好像一只奶瓶,而两个人,就像两只酵母菌。
—秦—小—楼。
他的嗓音有些奇怪。但是顿挫而且深沉。完全不像是从前可爱顽皮的男生。
秦小楼眯起眼睛,两弯月牙里忍不住多时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被挤出来了。流过脸颊,在手电的光线里,折射出易小透的光来。
—呵,你在哭啊。
他的脸上又是狡黠的表情,奇妙而不易察觉。
—你也……
—你也太那什么了。
呜嘿呜噜不也不知说了什么。忽然觉得自己最好装做没有存在过。本来呢,是想反过来笑一个会哭的男生,却要故意装傻。
—呵,有什么呢,我也在哭。
他的语气平静得就像没有波澜的海平面。就好像说你好一样简单。
—谁说男人不可以流眼泪呢。秦小楼,你哭什么啊。
一阵又一阵的难过袭上心来,傍晚发生的那简单一幕,又变得清晰了。
—没,没什么。呃,你家也在附近吗?
她岔开话题。她不要让他看见自己的脆弱和孤单。可是,眼泪把一切暴露得无法躲藏。
—你知道吗,她结婚了。
秦小楼张大着嘴听完了整个故事。
—6岁的我看见15岁的她,我喜欢她。
—她的头发很好看,很软,很香。
—8岁的我告诉妈妈我要取她做我的女人。她笑着说:“好啊,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每一年我都会写一封长长的信给她,送一份精致的礼物给她。
—我15岁之前她每次都给我回,可是那一年,她说‘你已经长大了,不可以再任性’。那年她有了男友。
—可我还是喜欢这个长9岁的女人。我仍就写着信,可她不再回。
—她为什么一点机会也不给我啊。她也不该给岁的我一个漫不经心的承诺。
—前两天,她终于结婚了,和那个男友。她27岁,呵,她是该有个家了。
......
整个晚上,他们就坐在冰冷寂静的巷子里,并排着,靠着墙壁。
他讲她头发上变换的香味。
甜甜的柑橘。淡淡的茉莉。纯纯的茶花。
他讲她给过他的一块小手帕,上面偶然地印着Love no limit的花纹。
他讲她穿着新娘礼服美好的姿态。他讲他希望自己给她戴上钻石戒指,
他有时候笑,有时候沉默,有时候兴奋,有时候低落。
秦小楼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他旁边,隔着半米的距离。一句话也不说地倾听着,就好像自己变成了养的一只乖巧小狗。
有时候,心的距离可以为负。在他淡淡陈述中,故事被轻描淡写地勾勒在洁白的漫画稿纸上。触动的时候,那片柔软的心就被挤压进去,疼疼的。
就这样,星星一粒一粒在狭窄小巷的上空,渐渐长出来,越长越多,越长越明亮。
〔七〕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地发白了。
夜带着他仍然要走的。他们终于不会久留,一瞬间,这个巷子里黑暗的夜,像一个轻梦,只在她心上一掠,带着他的寂寞走了。
亦幻亦真。四围空荡荡的。
—呼,也许做了个奇怪的梦吧。
第二天是星期一。
秦小楼往学校走。喉咙一拽一拽地疼。是冻得感冒了吧。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
她什么也不想,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也个搞不明白昨天是怎么过的,好像日历,从未翻到那一页,却已经被扯了下来,丢进纸篓。
进教室的时候她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和从前一样,他趴在桌子上补眼。手臂搭在耳边,像只小猫。
许许跑过来问她,嗨,你妈昨晚来我家找你。你去哪儿啦,怎么,学坏拉,夜不归宿。
呵,没什么,住到同学家去了。
他抬起头来,眼神疲倦,额头红红的,却仍是一脸狡黠。
小楼的心咯噔一下,垂下眼睛去,刘海遮住慌张的眼神。
如何让你遇见我/那么轻/那么轻/穿过的狭长晚风/走来多少忧伤/你轻声地呻吟/祭奠长眠地下的爱恋/星辰划出伤痕/转身却沉默不语/不再注视,不再提及/那么多的伤疼/那么多的敏感。
〔八〕
午饭以后,小楼依旧稍作装扮,偷溜出去。
既然妈妈要走,那就珍惜在一起的日子吧。
秦小楼一脸的从容,挺拔的身段加上昂首阔步的姿态,让人想到意气风发的城市女青年。
一个人过也许会很好。单身贵族吧。
和暖的风吹上脸颊。
和暖的话语吹过耳边。
—喂,阿姨。
呜,讨厌。又是段涯。叫那么老。
秦小楼装作没听见。
她有点怕正面见到他,她加快脚步,踏着心跳的步率,穿过斑马线,穿进七拐八弯的巷子。像只小兔子。
里巷很迂回,很安静,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大的声响。猫在屋顶上走来走去,把瓦片踢飞的声音,不知哪里像传来热水瓶砸到地上的巨大声响。
走了一会儿,没有看见段涯跟过来。
不知道释然还是有一点低落。秦小楼低着头走回了家。
门是开的。窗子也是敞着的。屋里的光线挺不错的。
秦小楼起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她叫了几声“妈”,没人应她。
于是她走进房间去。房间里有点幽暗。她摁日光灯的开关,灯没亮。
然后她放下挎包走到卫生间去。
哗的一下拉开门帘。
兰英半躺在地上,头靠着抽水马桶,一只手荡进马桶里。一动也不动,一张板凳翻在一边,四脚朝天。
起初她诧异妈妈怎么晕倒了。急忙过去想扶她。
然后她走过去,看见她的脸。
一块一块的黑,像被烧焦了一样。
眼睛睁得异常的大,空洞洞地盯住面前的秦小楼。
“妈——!!!”
卫生间里的白炽灯砸碎在地上,一地的狼籍。
〔九〕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穿过长长的巷子背着妈妈走到马路上。她没有力气哭。
她在医院的抢救室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睛盯死白床单上黑黑的妈妈。
然后没多久,一个爆牙的医生走过来,收起口袋的的听诊器,淡淡地讲了几句。
—你是家属啊。瞳孔已经放大了,也没有心跳了。怎么这么晚才送过来啊。
秦小楼刹那间觉得抢救室里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瞳孔已经放大了,也没有心跳了。
—没有心跳了。
—死了。
然后一阵尖锐的哭声划破她的耳膜。
她扭头望去。
另一张抢救台。
盐水瓶在半空一左一右地晃悠。
液体滴滴嗒嗒地从细细的针头流出。
一个面如白纸的男孩躺着。
穿着白色衣服的段涯。白色上渲染大片大片的暗红颜色。
躺在那里,安静地躺在那里,好像酣睡的婴儿。
他的母亲疯了似的拽医生的裤角,一下一下地磕着头。
地面留下血痕。
〔十〕
真的是一个人了。
秦小楼这么想。
她妈妈的坟在野外的一棵酸枣树下。她家买不起妈的墓地。
秦小楼烧完一沓纸钱,袅袅的白烟升腾着,灰色的残纸飘飞着,树上的乌鸦鸣叫着。
她站起身来。
回家的路上路过长青墓园。情不自禁地折了进去。
他被葬在这里。
天很蓝很明净,她轻轻走过一座座洁白的墓碑,看着在视线了不断变换相片。
老人的脸上皱纹满满,男人们大多穿工作服。女人们头发都很齐整。这些曾经活在这个世上的人,此刻,安静无比。
她停住脚步。
相片里的他还是穿着白色的外套,皮肤白白的,笑容亮亮的。他跃起来,扣一个排球。
那么活泼的一个男孩
—喂,秦小楼,你没事吧,你没发烧吧
—我是说真的……
—喂,阿姨
—你好像很能吃啊
—呵,有什么呢,我也在哭
—还是喜欢这个长斡岁的女人
她想起那天他在路上叫住她的别人说他是过马路的时候被飞驰而来的飙车的人撞的,飞出去十几米。后脑撞在花坛的角落上。动也没动一下就死了。
她本来觉得自己也该去死了,是自己害了他。
可是现在想,她不要再跟他去另一个世界,再去烦他了。
她仔细地抚过光洁的碑。照片里的他纯纯地笑,狡黠地笑。
—你是秦小楼吧。
她一惊,回过头去,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身后,她的头发很软很好看,在墓地的风里面,轻轻地舞动。
—你知道我。
—段涯他告诉了我,他把这个内心的秘密和一个女孩子分享了,他觉得说出来以后有如获新生的感觉。
—他死的前一天晚上,告诉我,他要让秦小楼做他的女朋友。他说伟大计划就定在第二天中午……
一直以来眼泪枯竭的小楼终于觉得眼眶里饱满起来。
—绝不让他看见我的眼泪,我知道眼泪不能在他的面前往下掉。
美丽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埋进泥土,长眠地下呢?
人们说种子埋在地下会发芽,长叶,开花,然后一株鲜活的植物在太阳底下生机勃勃地舒展。
怎样呢?
你却把种子,深深地埋进我的心里。不会再有细胞分裂。只是它,会一直一直埋在心里面,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