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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没想到她还真的来了。
      芸绡站在房门前,看到赵雪絮像一只花蝴蝶一样立在百花丛中,摆着优雅的姿势让对面的刘昂为其入画。
      今天的阳光很好,赵雪絮一身水粉色的纱裙,执着团扇,身旁的迎春花开得正好。手腕上的水晶镯子滑落在肘弯处,一串配合服饰的粉色水晶珠钗在阳光下光芒耀眼。连芸绡都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美。
      而顺着赵雪絮的目光,亭子里的刘昂正站在画桌旁细细的描绘,偶尔抬起头看赵雪絮一眼,就惹得赵雪絮脸色一阵绯红。
      今天的刘昂穿着一身白衫,穿过亭子的风吹起镇纸边缘的宣纸,也吹起他的衣角,刘昂拿起镇纸重新把宣纸镇好,然后涮笔,点色。
      芸绡看着,觉得这就已经是一幅上佳的工笔画了。
      才子佳人,就是如此吧。
      “王妃姐姐。”
      正想离开的芸绡被眼尖的赵雪絮看见,拉住了离开的脚步。而正在执笔的刘昂也回过头,看向芸绡。
      芸绡低头偷偷叹了一口气,又重新绽开笑容,提起裙角走过去。
      “雪絮这么早就来了。”她边走向刘昂,边向赵雪絮问道。她心中是有些不满,可是满脸堆笑,感觉热情,不细听是绝听不出其中的讽刺。
      果然,赵雪絮是没有听出来,“我怕来晚了皇子哥哥画不完。”说罢,带着一丝羞涩的笑容。
      芸绡没有再理她,径直走向刘昂,在他身边立定。
      画中的美人已初具雏形,执扇赏花,妩媚中带一点娇憨,轻灵中又不失人气,最值得称道的是他映着赵雪絮的水晶首饰,画出了整个人的晶莹剔透。
      “画得很好。”芸绡如实说。
      从前她听说过他的才名,却从未真正见识过。在他眼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书生无事聚在青楼酒肆,打着品诗赏画的风雅名号,不过是背地里干着些召妓赌酒的下流勾当。
      世风日下。
      当是男人,文,应该读圣贤书,论天下事;武,应该执枪论剑,沙场建功。
      可是,今天一见,芸绡不得不承认,他画得很好。
      “昨晚睡得好吗?”
      刘昂没有应承她的客套话,一边低头画画,一边说着有些暧昧的话。
      不过芸绡倒没听出什么不妥,只是回了句更加暧昧的而不自知,“睡得好不好,你还不知道?”
      这本就是新婚夫妻间的甜言蜜语,而这两个人却好像真的没想到其中的玄机,语气间只是普通问候。
      他们已是夫妻没错,夜夜同榻而眠也对,只是大家同床异梦有名无实而已。这两个人把交易做得如此彻底。
      无论他们是否故意,对面的赵雪絮幸亏站得远,没有听见他们的耳语,不然那张面若桃花的脸怕是早已气成了酱色。
      即便如此,看见刘昂与芸绡低头私语,赵雪絮脸上的笑容已经挂不住了。
      这个仗着皇后的宠溺,自小刁蛮任性的赵大小姐,显然没有想起刘昂与芸绡的夫妻身份,而她更没有意识到芸绡是谁?
      相府千金紫芸绡,是连当朝公主也要给三分薄面的人物。
      赵雪絮把芸绡当成假想的情敌,但芸绡却没有把这个不懂轻重的黄毛丫头当回事。芸绡真正想结识的,是皇后和一众嫔妃。每一位后宫的女人背后,或多或少都站着一些靠山,如果能拉拢这些女人,也等于是在拉拢朝堂上的势力。
      于是,这个后宫王府一干女眷固定的茶会,芸绡是费了心思的准备,这是她所能想到的结识权力的唯一方法。
      权力。
      就是它,让她被众人抛弃。
      为着一件裙子,芸绡第一次向小苑唯一的下人小圆子发火。
      其实,虽然芸绡娇宠惯了,但是脾气还不算任性至极,而小圆子聪明伶俐,对主子也是尽心尽力,即使小苑里只有他一个下人,每件事情还是打理的很好。
      可是,这件裙子是她为了下午的茶会特地吩咐的,而小圆子竟然抛于脑后,慢慢冷静下来,想着还是让家里的丫鬟尽快过来。
      “什么事?”正数落着小圆子的不是,刘昂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书卷,衣袍上沾了些尘土。
      一看见主子回来,小圆子急忙跪着转身给主子磕了个头,可是嘴里并不说什么,给足了芸绡面子,想来也是个懂得分寸的人。
      刘昂一看便已明白了大概,对小圆子投下赞许的目光,可嘴里仍是说,“你又哪里做错,得罪了王妃,还不快出去领罚。”
      一句话,就打发了跪在地上许久的小圆子。
      其实,如果细听,定会知道话里暗含了芸绡的无理取闹,可刘昂说的巧妙,芸绡也没有细究,一句话便打发了过去。
      对于芸绡,是他的妻子,可更是陌生人;但对于小圆子,是仆人,但却是他自小的玩伴。所以或多或少,他的心总是向着小圆子,刚才让他领罚,可整个小苑才他们三个,又向谁领罚去。
      “我过两天就要把府里的丫鬟接来。”不是询问,而是肯定,他刘昂还没有阻止她芸绡的权力。
      “好的。”自然是没有异议,不过,“小圆子让你很不满意吗?”
      “他搞砸了我下午的茶会,连一件裙衫这样的小差都办不好。”不提还好,一提就生气。如果在相府,有谁能这样轻慢她。
      刘昂看她的样子,果然是小女子心性,脸上气鼓鼓的有两抹红晕,好像是多大的事情。
      “你身上的这件就很好。”
      “上次已经穿过了,会被别人笑话。”
      果然。
      “其实这个茶会你可以不去的,不过是无聊女人的蜚短流长。”他不想她这样频繁的卷入后宫女人的无端争斗,她不适合。
      “我就是想见识下,这样可以多结识些……。”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多嘴,芸绡回看刘昂,发现他神情玩味,转念一想又何须惧他,反倒把话说开了,“我就是要去结识下后宫的妃嫔,去见识下权势的力量。”
      “你还没见识够吗?”刘昂笑了,笑容却没到达眼角,冷冰冰的,芸绡有这样的错觉。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知道,他在讽刺她,她自己就是可怜的权势的牺牲。可是,他又能否明白,就因为如此,她才想抓住它,死也要让这让世人发狂的东西陪葬。
      刘昂看见她的眼神闪烁,愤恨中视一抹没落,蓦然间,发现那只在喉咙间发出嘶吼的小兽变成了一只受伤的猫咪,缩在角落里等人抚慰。
      一抹心疼跃然心上。
      “难道皇后也在你的结识之列?”终究还是不忍了,罢了,今日的提醒只是不想看到她以后的伤害,“别忘了,皇后可是当今太子的亲生母亲,左相的头号大敌,也就是说你也是她的头号敌人。”
      “我知道。”其实她似乎真的没太想过,“但是还有其他妃嫔。再说,我觉得皇后很好,你好像很针对她?”她相信虔心向佛的人必已是放下红尘种种,清心寡欲,即使不能成为朋友,也想必不是敌人。
      此时的芸绡不知道,自己的无意一语,应经触碰了些许禁忌,现在的她,更想着恼人的裙子,并没有注意刘昂低下头,与她擦肩而过,走向书房。
      身后的芸绡没有看到,一向除了微笑再无波澜的脸上,陡然间多了一道裂纹,那是戴了多年的面具。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带着面具生活呢?衣袖下的手握成拳,指甲深深的陷进肉里,却忘了疼痛。
      是十岁时,自己浑身是血爬过那条黄金砖路,也爬过鬼门关。

      “娘……娘……”
      十岁的刘昂绝不是现在的样子,他会笑,也会哭,会喜悦,更会害怕。现在,他站在空旷的房间里,大红的漆柱,琉璃的房顶,金丝编织的幔帐,这是他的家啊,可为什么现在他会觉得害怕呢?
      “娘……娘……”
      回答他的只有回音,空荡的,只有他自己的回音。
      他的母亲,再也不会带着笑容翩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的母亲已经消失了。
      “昂儿……”
      是母亲,是母亲。他抹着眼泪,疯狂的在大殿里寻找。一定是母亲,只有母亲才会叫他,昂儿。
      “娘……”
      没有。掀开一道道幔帐,没有。他在寻找,金色柔软的幔帐在他身后飘然而落,十岁的身影这么小,几乎就淹没在金色的纱幔里。
      “娘……”
      朦胧间,有一道倩影立在层层纱幔后,烛光闪烁,她低着头在轻轻啜泣。
      一定是娘,一定是娘,他冲过去,不顾纱幔绊住了脚,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磕痛了他的膝盖,可是他不管,他哭着爬过去,扯掉面前的纱帐。
      最后一道纱帐翩然而落,他愣住原地,不是,那不是母亲,不是。
      “六皇子。”
      母亲的随身侍女清铃蹲下来扶起已经哭到岔气的小皇子,满面的清泪无处诉说。
      她从出生就一直跟着小姐,同生共死,情同姐妹,甚至在战场都不离不弃,她不会让小姐就这样冤死的。
      “清铃阿姨,娘上哪去啦,你告诉我娘上哪去啦?”刘昂已经看清了来人,抱着她大哭,她一直都跟着娘,她一定知道,这是他最后的稻草。
      清铃无法告诉他,他的娘已经彻底离开了他们,埋葬在这座黄金墓下。唯有抱着这弱小的身体,一起哭泣。
      小姐,怀中的身体因哭泣而颤抖,我一定会保护他的,您的血脉,我一定会让他流传下去的。
      “六皇子,你听我说,”清铃把怀里的身体推至身前,忍住泪水,以无比严肃的表情说道,“你必须离开,离开这里。”
      刘昂不明所以,却被清铃的严肃吓到,“为什么离开这里?去哪?这里是我的家,不是吗?”
      “不,这里不是,你现在非常危险,你必须相信我,我会安排一切的,你要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你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
      “我要知道。”刘昂相当的坚持,“是不是有关我娘的事情?”十岁的他,已经有相当的敏感,可是,那个时候的他也相当的天真,否则也不会有后面的悲剧,他曾无数次后悔过的。
      “你娘,已经死了。”一字一顿,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我知道。”他哭着说,泪水弄花了一张清俊的小脸,但是这不是他现在想知道的,“所以呢?”他要知道真相。
      “她是被毒害的,是赵妃。所以,你现在很危险,她一定会斩草除根的,我一定会尽快安排你离开的。”
      清铃飞快的说着自己的打算,但是刘昂什么也听不进了。他的脑海里只存在一句话,他的娘,是被赵妃毒害的。那个永远挂着笑容的女人,那个经常带给自己宫外好玩东西的女人,那个经常来找母亲闲话家常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她?她看起来那么善良,甚至还和母亲互道姐妹。那个女人。
      接下来,他做了一件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他冲进赵妃的寝宫,当着她的面撕下了她伪善的面皮。
      于是,清铃被杀了。
      这个忠心一生的女人为了营救愚蠢的他,承诺扛下所有罪名,因妒弑主,教唆幼主,然后抱着他被砍掉了头颅。
      她最后在他耳边喃呢,“好好的活下去,代替你的母亲活下去。”
      满腔的热血洒了他满脸,还圆睁着眼睛的头颅滚在他脚边,他脸上濡湿的不会再是泪水,而是他永远也洗不清的罪孽。
      他把清铃的头颅抱在怀里,告诉她,我会活下去的,不仅是为我的母亲,也是为你。我的好阿姨。
      “斩草需要除根。”赵妃噙着笑,向他走来。
      她仍带着惯常的笑容,手里只拿着一块绢帕。可是在刘昂眼里,她手里拿着滴血的利剑,是妖魔。不,是从地狱爬起来的,鬼面修罗。
      “主子且慢。”
      一道身影挡在他的面前,他抬头看,是一个宫女。
      啪!一个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你活得不耐烦了,保这个小杂种,你想背叛我吗?”
      “不,主子,奴才只是想帮您。”面前的人仍没有退缩。
      “帮我?”
      “再怎么说,他都是皇子,如果无故暴毙,皇上一定会追查的。清铃已经把所有的事都扛下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妃看着刘昂,知道宫女说的有道理,但是,“如果,他出去乱说,甚至向皇上告状……?”
      “我看他已经吓傻了。再说十岁的小孩,宫里宫外都无亲无故,说了谁有会信?谁又敢信?”
      刘昂想,那时的自己一定像个傻子,抱着头颅坐在那里,浑身沥着血,不哭反笑,犹如妖魅。
      “不过,”赵妃抢过一旁刽子手手里的鞭子,狠狠的往刘昂身上一鞭,“这个孽种,怎么看怎么让人讨厌。”
      那一刻,刘昂抬头看她,她脸上一贯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嗜血的愤恨。

      刘昂再次转醒的时候,已经在一座陌生且幽静的小苑中。身后是那个挡在他面前的宫女,正在为他身后的鞭伤抹药,火辣辣的疼痛,让他从昏迷中转醒。
      “你醒了?”她把抹完的药膏收好,替他披上衣服,然后把他转过身,为他系好襟口的扣子。
      刘昂看着她,那是一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深刻的皱纹爬上了额头,她应该有四十了吧,她也不漂亮,在美女如云的后宫里,这样一张即苍老又平凡的脸会马上淹没在烟波浩渺的宫娥里。可是,刘昂知道,他会记得她。
      “你就在这里住着,过些日子我会找些人来服侍你,不要再想着以前的生活了。”她说着,没有看他,神色只凝注在他的襟扣上,然后,拍拍他的衣服,又把肩膀处理好。
      刘昂没有说话,他努力的看着她,他要记住这张脸。
      她收拾好东西,然后迈出房门,只是那一刻,她又收回了已经迈出的那只脚。
      “过了十五,就是赵妃的封后大典了。”她只想告诫他,在这后宫,赵妃已经只手遮天,你刘昂,就这样安静的活着吧。
      他懂。
      于是他忘掉前世的繁华,在这座黄金宫的最深处,安静的活着,如同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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