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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巨网 ...

  •   后世史书有载,天|朝太|祖皇帝末年夺嫡之争异常惨烈。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飘橹。那短短数年间产生的混乱不仅波及了天|朝周边数十大小国家,更是直接影响了这片土地之后近千年的气运。

      关于这场混乱应从何年算起,后世史学家各执一说,有人认为一切始于贞武十年那场史上罕见的西北大雪灾,有人认为应以贞武十二年天|朝三皇子强势回朝参与夺嫡为起点,也有人据理力争贞武十三年伊州刺史武灼衣神秘遇袭案才是大乱的开端,还有人认定是贞武十四年西戎南北庭大战……总之,众说纷纭,但是几乎没有人反对,这场大混乱正式进入白热的转折点是贞武十四年,以三皇子李焱首次带兵进入西域为标志。

      然而,对于当时当地的天|朝百姓来说,至少直到贞武十四年的春天,他们都丝毫未曾意识到战争步伐的临近。

      这一年晚春中极为普通的一天,早朝结束后,圣元帝召大皇子李烨及左仆射杨霖于紫宸殿议事。

      这些年天|朝治下朝局安稳,朝堂里整日争论不下的仍旧是关于西域之事。如今三皇子李焱秘密出征,至今未有消息传回,二皇子李烜又早已入蜀就藩,皇帝膝下便只剩下大皇子这一个儿子。

      紫宸殿中门窗紧闭,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

      “烨儿,南庭使臣的互市请求你怎么看?”

      “父皇,儿臣觉得……戎族荒蛮,如今提出互市无非是心羡我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1]

      “还有呢?”

      “还有……父皇既然已经允可,想必此事对我朝亦有益处……”

      圣元帝深知李烨个性,素日里看似脾气火爆杀气甚重,实则在处理大事时最易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就拿眼下来说,偌大一方宫殿内只有三人议事,结果一个多时辰里这位大皇子从头到尾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半数还都是“父皇英明”、“儿臣亦作此想”诸如此类……

      圣元帝等了半晌,到底不耐他始终支支吾吾,摆手正欲截断他,后脑忽生剧痛,似有活物在颅中剧烈跳动,一时全身失力,手上琉璃茶盏直接摔碎在地。

      殿中旁人看到皇帝陛下脸色骤白,俱是一惊。

      管事的大太监见状急忙上前,声音尖细,“来人,快宣百草谷阳大夫!”

      李烨惊慌神色中乍露不豫,厉声斥道:“为何有太医不宣……”

      “大皇子殿下不必忧心,”左仆射杨霖向李烨递过一个制止的眼神,沉声道:“这些日子都是阳大夫负责替陛下调理身子,江湖修仙门派的医术与太医想必有其不同之处,朝中太医未必便能解陛下此时之疾。”

      李烨不再作声,只眼神中愤恨难卸,而后被杨霖领着出殿回避。

      管事太监目送二人背影,目光在杨霖身上很是停留了一阵。

      阳大夫大名阳觉,出身百草谷墨家,一身医术在江湖上被传的神乎其神,生平从未与庙堂有所瓜葛。前阵子不知怎的被三皇子孝心打动,破例入宫为皇帝看诊,朝堂与江湖皆引之为一件奇事。

      明面上的说法如此,各人怎么看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一刻,阳觉提着箱子赶到,依制向殿外两人行过礼后匆匆入了殿门。

      李烨满心不屑不提,杨霖留意多瞧了几眼。那阳觉是个乍看起来无甚特别的中年男子,一身素色布衫,瘦高个,眉目不丑也不突出,只一双眸子目光淳然朴实,对于大皇子与自己的显赫身份毫无所动,官场之中绝难得见,左仆射不由觉出了一丝微妙的新奇感。

      约摸阳觉医术确实有些高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出来了,而后圣元帝又将两人宣了进去。

      圣元帝的脸色恢复了不少,又拉着杨霖谈了若干朝中大事这才有放人之意。杨霖始终处之泰然,可苦了大皇子,勉强绷着个脸,眼里除了难熬两字再无其它。

      “陛下,臣有一提议,如今陛下的龙体全赖阳大夫调理,何不将阳大夫编入太医院,往后食国家俸禄,一来可在陛下近前关照,二来也算朝廷赐给百草谷乃至整个武林忠义之士的一份荣宠。”

      杨霖躬身告退之际提了一个建议。

      圣元帝尚未有回应,李烨眼前一亮,“父皇,儿臣以为左仆射这个提议甚好!想那百草谷自有军队,却不受朝廷管辖,此番……”话刚说到一半,袖子一紧,又是杨霖在予他提示。他转头去看圣元帝,脸色已然铁青,那辨不清深浅的浑浊眼眸横扫过来,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紫宸殿中氛围随着圣元帝持续的沉默渐转凝重。

      半晌,圣元帝挥了挥手,简略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出了大殿转向宫门的路上,杨霖遣散了身侧内侍,向李烨道:“殿下今日太莽撞了。”

      李烨皱眉,“小舅,你今日为何屡次三番阻拦于我?那阳觉分明就是我那好三弟找来讨好父皇之人,什么百草谷医仙,八成就是个江湖术士而已。我今日若不提点父皇那百草谷养兵为患之事,等父皇全然受了那术士蛊惑,指不定心要偏到哪里去!”

      杨霖看到李烨满脸固执,胸中腾地升起一股火气,转瞬之后又只觉无力,心中默叹了一口气,道:“殿下,言多必失,陛下是何等英明之人,心中定然自有计较。再者说,以他杀伐果断,又怎可能重蹈当年淮王一案的覆辙?”

      “淮王?”李烨微愕之后随即抚掌展颜,“我怎忘了这事?想当年那秦相与武家何其风光,惹上江湖这摊破事还不是……”

      “殿下慎言!”

      李烨被杨霖斥得一怔,“舅父,你呀就是活得太小心谨慎了。好好好,我不提便是。”说着他神情中添了一抹戾色,“不过自打我那好三弟回了京,实在是有些不消停。也不知他的运道怎么这般好,竟结交了如此多江湖势力,一会儿帮他治病,一会儿帮他打仗,偌大朝堂成了草莽儿戏之地,简直笑话!”

      杨霖见他一脸愤愤,知他积压已久,劝也无用,干脆神游天外,转念想起近来称病告假的三皇子与军中变动,心中疑云涌起,越发懒得去理会李烨。

      而李烨于他的心思混无所觉,兀自继续道:“那小儿就是长了一张好面貌,那年流落街头可不就是认识了个红颜知己,这才巴结上了百草谷那群贼子……”

      **

      兰城遗址。

      从上空俯瞰,兰城堡垒下密密麻麻皆是营帐。即使已经从麴铭处得知了事态,乐无异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中血液的温度疾速降至冰点,心脏则像是被灌了铅一般,无可挽回地沉沉下坠。

      自流月城一别,他与夏夷则已有三年未见。阿阮在时彼此尚有书信往来,而后很长时间未得回音,他料是阿阮灵力失尽重化露草,此事对于夏夷则而言定然痛极,他思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下笔慰问,生怕触及好友心中伤痛,于是连书信也彻底断绝。谁曾想,再次见面竟然是这样刀兵相向的局面。

      临要飞到兰城时,乐无异忽然生出了强烈的犹豫,鲲鹏通人性,自动减缓了速度调转方向呈盘旋之势。

      待乐无异发觉,心头涌上一阵讽刺,“馋鸡,你停下作什么?难道连你也同情我吗?”

      鲲鹏自然无法用人言回答他,只是未有往前再飞的意思。

      乐无异讽刺感愈盛,想他总以为真诚待人便一定能得到身边之人同样回报,可人到头来却还不如一只妖兽知他心意。

      三年倾尽才智为捐毒遗民重建家园、另谋生路,他原以为同行一路,至少昔日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同伴该懂得他一腔愿众生安乐的赤忱热望……

      人情淡漠如斯,即使再不愿承认,这千军万马已是摆在眼前的如山铁证。

      乐无异远眺着前方被层层包围的戈壁堡垒,捱过了先头那阵硕大的失望,一种更为滚烫激烈的炙烤感燎上心头,他俯下身,一字一句郑而重之道:“馋鸡,这三年来只有你看到了我为南道百姓付出的心血,这是我许给故国同胞的承诺,我不会坐视别人以任何理由将它毁掉,绝不!”

      语毕,鲲鹏似终有所感,一声尖锐啼啸刺破云间,蓝光如离弦之箭笔直往前俯冲而下,再无迟疑。

      俄而眼前金光暴涨,无数根闪烁着耀眼芒线相互交叠如棋盘,又如巨网兜头罩下,强大的罡气迎面扑来,皮肤上的刀割之感如有实质。

      缚妖索!上千根缚妖索!

      短暂的不可置信之后,乐无异只觉被一盆冰水当头淋下,盛大的愤慨与悲哀再度席卷而上。双眼不可控制地睁到最大,他猛然间记起对面那人自幼身世凄绝,论起动心忍性、杀伐果决,自己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千余根缚妖索被熟悉且强大的灵力牵引织成了一张铺天巨网悬于空中,网眼中隐隐浮动着上百个繁复的咒术纹样,过往生灵但含一丝灵力皆会被其牢牢缚住,是为缚妖大阵。

      以一人之力操控如此复杂庞大的法阵极耗灵力,由此可见那人易骨之后半点未曾懈怠,术法比之从前又精进了一步。只是,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单单只为困住他一人,是否也太过抬举他了?

      ……

      “破!”

      拔出无名之剑的那一刻,乐无异鬼使神差地回头往下望了一眼。其实那样的距离本只能勉强在千百人中分辨出一个大致身形而已,可乐无异却无端觉得自己将三皇子面上的表情看得分明。

      夏夷则不愧长于皇家,进退之间始终有章有度。布下如此隆重的阵法相拦即是尽了情分,他已将最后选择的权力交出,而后不论掉头回转还是拔剑破阵都是乐无异的抉择。从此后,彼此相会便只有各自的立场,再无任何反悔的余地。

      **

      交河王宫,地牢。

      闻人羽伤势反复,一天中大半时间皆在昏沉中度过。即便偶尔恢复了意识,她也累到根本睁不开眼。偶尔她能感觉到有人在为她诊治,那行针用药的方式和她所认识的中原大夫迥异,左右沦为人砧板上的鱼肉,她也只能听之任之。说来神奇,随着时间过去,她身上那种沉重之感确实有所减轻。

      其实自打流月城之战后,她的伤势虽然基本康复,可体质比从前弱了太多。按谷中大夫的话说就是伤了真元,平时小伤小病尚且要花很长时间愈合,这回与那群神秘戎族人一战新伤牵动旧伤,回程途中又一路颠簸,四方馆将养的那半个多月于她的伤情不过杯水车薪……只是那时候她还想着要带乐无异离开高昌,不能向外透露实情。

      这日闻人羽本躺在床上昏睡,耳边隐约传来一阵人声,声音也并不大,她初时未多想,只觉心烦,谁知那声音断断续续,偏是不停。她烦躁至极,而后心思忽地注入一丝清明,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牢中黑暗,只有某侧墙壁顶端开了一道狭长小口泄露了丁点星光,倒也省了她双眼适应的功夫。

      脑中昏沉异常,她很是花了些时间才陆续想起了一切的始末——那天乐无异走后,以她当时体能根本打不过那群高昌金吾卫。而后……她应是牵动了旧伤崩裂……她依稀记得被高昌金吾卫拖进这间牢房时地势往下,如今看来此处也并没有完全沉入地底。入目再无其它亮光,说明门外连照明灯火都没有点,想来那高昌太子定然是将她安置到了一处极为隐秘又稳妥的所在,不然怎会连个看守也无……

      不过,眼下唯一令她在意的,也是尤其诡异的一件事,是那个在黑暗中时断时续的呻|吟人声。

      **

      天山北麓,蒲类海岸。

      这是一片水草丰美之地,远山雪顶终年不化,湖水晶莹,草绿羊肥。将近夏季,正是放牧的最佳时节,高山牧场上却只能见到极零星的毡房与牛羊,山脚下更是罕见人烟。

      这一日,这里多了一队人马。带头的是一个容貌绝丽的戎族少女,她身后跟着十余名彪形大汉,他们骑着最好的马一路跋涉翻过天山,来到了蒲类海岸饮水休憩。

      大汉们自觉离那少女数丈之远,各自取水照顾牲畜,全程静默,一如他们来时。

      阳光、湖水、绿草、雪山、美貌少女,本是一副极美的图画,他们却仿佛是在畏惧着什么。

      少女不曾多看他们一眼,她的举手投足中有一份天然的睥睨感和神秘感,无人知道究竟是何等样的经历锻造出了这样一种气质,只是本能地觉得难以靠近。此刻她正眺望着远方牧场,惯常无波无澜的冰冷眼眸中多了一些细微起伏,仔细看去似怜悯,似仇恨,又似快意。

      草原上的人都明白,这场雪灾已持续到了第三年,愈发寒冷的冬天冻死了大批的牲畜,而在此境况下西戎两庭交恶加深,兵灾不断,就算熬过了严寒与饥饿,因争斗和劫掠而死之人也不计其数。

      无论绿洲如何美丽如初,终究掩盖不了这人世真实的苦难与丑恶。

      少顷,她不再回望,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东北方的山脉。这一回,她刚硬淡漠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微松动的痕迹。

      队伍稍作整顿后,少女带着她的人马径直向北。不出五里,他们看到了一个小型的毡包群。

      不等少女下马,毡包主帐中匆匆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用戎语说道:“尊贵的舒娜,我们已经在此盼望你许多天了。”

      舒娜在马上颔首,“可有收到王子的消息?”

      那男子双手呈上一张写了字的羊皮,“殿下已经离开于阗王都,赶往皮山。他多次提到老王为人十分慷慨,想来此行定能让吉彬满意。”

      舒娜看了那羊皮一眼,转头对一名手下说道:“你现在赶往南道,寻到将军就告诉他大汗要他马上回去,不得耽误。”她沉吟了一下,补充道:“我也会亲自传信给他,总之在我回北庭之前,你务必劝他少生事端。”

      那手下立刻领命去了。

      中年男子见少女并未有下马的意思,开口问道:“舒娜,这里是翻阅金山前最后的绿洲了,你们不打算在此多留几日吗?”

      舒娜不答,却问了他另一个问题,“没收到其他消息?”

      中年男子刚要摇头,天边传来一声尖锐鹰啼,当即他脸色一变,取出一枚骨哨吹了一声,不一会儿便见一只精瘦猎隼从空中俯冲下来,精准地降落在了那男人套着皮套的手臂上。

      “说来就来了。”

      舒娜接过那猎隼带来的消息,这回她看的极认真,阅毕眉梢多了一抹冷嘲。将纸条收进贴身衣囊之中,她对那华服男子说道:“呼衍,夏天快到了,你们要小心。实在不行,就去高昌暂避。麴氏父子虽然总是心存侥幸,终究不算愚蠢。”

      [1] “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籍外夷货物以通有无”——清乾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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