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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心思深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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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烛转深
天在阑干角,人倚醉醒中。
柳三悄无声息地过来点上宫灯,我约略正了正坐了几个时辰的身子,又是一天了?
我将吏部呈上来的折子批了放在案头,都是些正常范围内的人事变迁,没有值得关注细究的。如果说有,就是简宁的儿子简非,被安排在倦勤斋。
为什么选在那儿?
倦勤斋,印象中我去过一次,当时我还是太子,去找一本图志。那地方十分僻静;殿内也很阴暗,一排排书格虽然擦得纤尘不染,但每个角落都渗透着浓重的阴郁与冷清。
那儿,朝中无人愿去;因为他们在那儿遇不到皇帝,连渺茫的幸进机会也没有,甚至终年见不到几个人,——简宁为什么要把惟一的儿子安排在此处?是想收收他的性子?还是避免惹出祸端?
理应不会。自从明于远收了这个学生,似乎再也没听到过他滋事生事的传闻。
有十年了吧?明于远这人深沉缜密,极富谋略与手腕,说话行事滴水不漏,他会教出什么样的学生?又一个沉稳机敏、胸怀丘壑的简丞相?果真如此,应当按排进户部、吏部,为什么是倦勤斋?
难不成不堪受教?依他幼时行事来看,头脑灵活花样百出,堪称聪明绝顶;是聪明无法用在正途?依明于远的手段,十个简非也翻不出他的手掌——明于远没有用心教?
……
“皇上,请用膳——”背后柳三轻声提醒。
我向窗外望去,原来天已暗了。
宫中的黄昏最难挨。整个内廷静无人声,深浅不一的灰与蓝充斥了所有的空间,最后会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没。今天这么一分神,时间倒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窗外的风似乎有了些温度,又是一年春天到了?
我看着柳三递来的侍寝名册,示意不用。
“皇上,您已一连多天没有……”
“去换壶浓酽些的茶来吧。”我从书格里取出一本《抱朴夜谭》翻看。这书包括怪力乱神,乡语村谭,以及作者自己亲身经历的奇情轶事,内容驳杂,聊可遣送长夜。
这天午后,我在琅環轩看书。突然外间有说话声传来,柳三要出去,被我制止了。
他们并不知道我在里面,所谓不知者无罪,何必去惊扰他人?
不想这二人却不是来看书的。
“……看来不是这儿……他们说简非在某斋……名很生,似乎没听说过……”
“原来你拉我到这儿来,是寻他的?简非简非,这些天怎么走哪儿都听到这个名字?!就因为他是简丞相的公子,明国师的学生,所以人人都争着说么?”
“呵呵,董兄这态度奇怪。平时你明国师长明国师短的,只恨找不到结识明国师的方法,现在放着个现成的人选,你怎么倒矜持起来了?”
“哼,像他那种靠父荫上来的,董某我看不上眼。”
“看不上眼?据说这简非长相极佳,这些天应卯处,不少人借故拖延时间不走,还不就是想看他一眼?咦,这么一说才想起来,他似乎经常迟到……”
“那有什么奇怪的?人家有个做丞相的爹,你我有么?大丈夫立于世间,靠的是真才实学。你看明国师,那仪容风度,才真的叫一等一的好看,岂是某些绣花枕头可比的?那种人不提也罢。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得到明国师的另眼相待?”
“这个……明国师这人眼界极高,朝中不少大臣想把女儿嫁给他,甚至还有邻国公主求婚的,全被拒绝了。不过听说他有子嗣,不知是何人所生了。”
“……是么?”
“董兄,依我看你还是蛮有希望的。论长相,斯文清秀;论年龄,二十有五;论学问,我昊昂第一位状元;论人品,有风骨有气节……”
“咳咳,哪里哪里,胡兄谬赞,介甫惭愧。”
“不过,董兄如果要接近明国师,还得讲究些策略。户部有个年轻侍郎仰慕明国师几年了,一直不敢开口,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看到他远远地过来,腿就发软,一颗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话全忘了说’。有一次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开了口,说出来的却是‘明国师,你……吃了么?’你知道明国师怎么回人家的?他微笑着说‘吃?奉城今年蝗灾,你们户部想到办法解决百姓吃的问题了?’可怜那侍郎一场春梦,被明国师这句话惊出一身冷汗。”
“我倒觉得明国师回得好。不过,不知道他喜不喜欢男的……”
“这就不知道了。你可以去问问简非嘛。”
“……问他?他会知道?”
“据我所知,豪门贵族子第,十三四岁就有专人教他们男女合欢之道,身边美婢丽姬不在少数。所以作为相府公子,他老师的喜好他应当是了解的。”
“……简非……哪儿可以找到?”
我“啪”地放下书,外面立刻没了声音,跟着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远。
终于耳根清净。
这已是第几次了,听到关于简非的议论?几乎无一例外地赞叹他的容貌风度气质……容貌可能得之天生,这风度气质最能见学养,十年时间,明于远能令那顽童脱胎换骨?
我站起来往外走。
他长得好不好都与我无关。慕容氏与简氏的关系虽然代代相传,不过这一代,会中止在我手中。想起深宫中寂寞的母后,我更有理由坚信。
奏折堆如小山。
我埋头批阅,从白昼到深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是我的责任,不管我愿不愿意。
又是一个黄昏。我踱到兴庆宫的窗前,看着天空被冥色一点一点地淹没……
长夜将近。
我不快乐么?我不知道;我快乐么?我其实也不知道。
午后。
这一段时间整个皇宫十分安静。我信步徐行,没有目的地。路的尽头,分出了两条路,一条向南,大道平直开阔;一条向东,小径曲折幽深,两旁纤细的竹子碧森森。我折向东,竹林里的小径上布满厚厚的苔痕,阳光从竹叶间筛下斑驳的光影,微凉的风从叶片上滑行而过,一路留下沙沙的轻响;我静立其中……想不到宫中竟有这么个所在,这些竹子是新近移栽的?可是看这小径上的苔痕,显然是长年人迹罕至才会如此。
突然竹径深处传来一阵阵笑声,灵动清澈,十分酣畅淋漓、不受拘束。
皇宫中,谁会这么笑?谁又能这么笑?
循着声音,我走到门前才记起这儿是什么地方。
倦勤斋。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不知何时,这儿竟变得如此明亮。窗户轻开,丝帷风卷,一只烟青瓷瓶,白色盛开的花在和暖的风中摇摇曳曳。
阳光静静地照着窗下的那个少年头发上身上,竟似淡笼着莹白润泽的玉光。看不见他的脸,他正在抚桌大笑,单薄的身子几乎没贴到桌面,全无形象可言,可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像极了明朗纯净的阳光,一下子可以驱散阴郁冷涩。
他的身旁两名年少内侍,全龀牙咧嘴笑得前仰后合,脸上被画得十分……古怪。笔法娴熟,笔意夸张,画确实……令人发笑。
可也不必笑成这样吧?让人无端替那玉一般雪白纤细的手腕担心,吃得消他自己这么拍桌么?
可不知为何,我竟也忍不住想笑——他一会儿抬头看到我,会不会傻了?
似乎终于笑不动了,他慢慢坐正,视线对上我的,他一愣,立刻微笑着站了起来:“欢迎,简非在这近两个月了,还是头一次见到兄台这样出色的人物,不知如何称呼?”
想不到世上竟有这么清新脱俗、出尘的风姿,难怪那些人谈起他相貌如何出色时,除了“好看”二字外,竟似人人词穷。这样的容貌确实难描难画,难以形容。还有他的声音,清澈明净轻灵空远,一如……他的模样。
更令人动容的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自然真率与友好,令人不由自主地跟着轻松起来。
还有,他刚才称我什么?兄台?这小傻瓜竟没瞧出我是谁么?嗯,不怪他,我的衣着确实看不出来。
我突然觉得这样也好,免得知道了拘束,变得与那些朝臣们一样,唯唯诺诺谨言慎行,那简直无趣之极。
他自自然然地问我名字,将阿毓听成阿玉,显然没有往慕容毓上去想,只是笑道:“阿玉?好名。谦谦君子,温温如玉”。
我不由微笑,心里兴味渐浓。
他吐属清雅,举手投足皆成风景,……实在让人无法与十年前的简府小魔王联系起来。另外,谁说他不学无术的?
当他把松子糖递到我面前,却不等我拈,先迫不及待拈一颗放进自己嘴里……瞧他这神情,我再次微笑——二十四年来,谁敢这么冒里冒失、热情友好地请我吃过东西?看来他真拿我当值得交往的朋友看待了——我其实并不喜欢甜食,还是拈了一颗……味道出乎意料,很不错。我顺手把他贮糖的镌花白胎小瓷瓶拿过来,放进自己的袖袋。
他并不在意,相反,似乎很高兴我喜欢它。他的眼里毫不掩饰,全是对我的好奇。然后就兴奋地拉住我的手臂,邀我一同下棋,……他对所有到这儿的人都同样热情么?
我还是答应了,然后,十分迅速地输了——他简直眉开眼笑,满脸孩子气的狡黠与恶作剧又将得逞的兴奋,提笔就准备往我脸上画;旁边那两个内侍惊骇欲绝,眼眶瞪得要裂了,想提醒又不敢。
可这小笨蛋察觉不到,右手轻抬起我的下巴,左顾右看,似乎想找下笔处……极清的气息若有若无地传来,令我无端想起白莲雅素绝尘的风姿。
他指上的温度如一线光,照进某个尘封阴积的世界,似乎第一次我感到这个里面竟然也有血有肉,有鲜活的生命存在。
……有些什么已开始苏醒。
夜已经很深,我站在窗前了无睡意。借着冰蓝的月光,我看向掌心,一枝墨梅,枝劲花瘦,有骨有香。
他最终没有在我脸上画画,而是拿起我的右手,画了这枝梅。他笑道:“阿玉,其清如梅。”看着他纯净天真的笑容,我的心情变得说不出的愉悦。
要怎样的保护才能形成这样的性格?坦诚大方,友善温厚,毫无心机……但同时也是个小笨蛋,我忍不住微微一笑。
“皇上……三更了……”背后传来柳三低低的提醒。
竟已三更?
我泡在温泉里,掌心的梅渐渐变淡,再变淡,淡到再也看不见,我心头的某种意念却一点点聚积起来。
“欢迎阿玉前来报仇。” 我离开时,他是这么笑嘻嘻地对我说的。
呵呵,小笨蛋,我肯定会去的。
我过了好些天才重新前往倦勤斋,没有别的原因,只想把再次见他的期待延伸拉长,如同面对一樽醇厚的酒,一点一点地去品才能品出它的无上滋味。
绝妙好文,值得一字一字地反复研磨推敲。
果然。
我在林木参天的院外,就听到里面的追逐笑闹声,心里不由也是一阵轻松。
“阿玉阿玉,快快救我——”我才进去,他已大叫着扑到我身后,抓住我的手臂,气喘得宫外都听得见。
今天我有意反客为主,就想看看他恼怒、不开心了会如何。我问他画是跟谁学的,画出来的画为什么不想让人看到……他沉默,一脸郁闷地跟在我身后。
我在他的椅子上坐下,伸手让他坐在我对面。结果他坐下去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他双眼瞪圆了,瞧着我的模样,令我怀疑他下一刻就要动手把我拽离他的椅子。
结果他只是抓起茶盏一顿牛饮,仿佛想通过水把一肚子气压下去……看来效果并不理想,他挑衅地问我:“阿玉,你今天是不是报仇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可惜长得太好看,所以此刻他看上去如同小孩子在赌气;连喝水也像小孩,喝得嘴外面也是茶……我抬身将他唇边的茶珠擦掉了。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仿佛十分不明白我今天的举动。
“你等过我?”我问道。
本是一句玩笑话,我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他气呼呼地说:“是的,我望你来过,还以为你不敢来了!”
我笑了。
哪知他却耷拉了脑袋,垂头而坐神情沮丧郁闷,纤瘦的身子竟显得有些孤单……我突然想把他拥进怀里;他对我的接近显然没有预料,闪避时差点儿摔倒了——我伸手一捞,把他揽到跟前,轻声问道:“怎么了?”
——绝尘的容貌,柔韧纤细的身子,不掩半点心思的明净……我的手臂不知不觉收紧了。
哪知他却完全不解我的举动,把我用力一推,反问道:“阿玉,你今天才古怪,你这是怎么了?”
想不到他竟如此单纯懵懂……我的心情突然变得说不出的愉悦。
“阿玉!”这小笨蛋终于发火了,恶狠狠地拉着我下棋,宣布今天一定要画花我的脸。
呵呵,他一定不知道我这些天琢磨过五子连珠的规律。
五局三胜制,我赢了前面两局,原本可以赢第三局,可是看着他被风吹起的细软的头发,暗自紧张而又全神贯注的模样……我输了后三局。
他松了一口气,眉花眼笑地站起来,取过笔,抬起我的脸,就得意地准备画。
接触到他手指的温度,一种极陌生的酥麻感自心里漾开,我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他却以为我害怕了,只差没哈哈大笑……这小笨蛋。
结果,他仍然没在我脸上画,——大约恼怒于自己的下不了手,他狠狠地在我手上画了一只羽毛凌乱的斗败的公鸡。
然后,他盯着这只公鸡大笑起来,所有因我而起的郁闷烟消云散……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挣扎,我说:“权当安慰我吧。”
“别想,”他得意地推开我,“看你下次敢再来下棋。”
呵呵,小笨蛋。
今天的奏折我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批完,稍分神就会想起白天翰林院中听到的议论。
仍是午后。春末夏初,翰林院林木葱郁,如水清荫映入纱窗内,满室凉沁的绿意。
我在窗前翻检他们正在修撰的史册,原本没有在意外面的说话声,直到“简非”二字飘入传来,我手中一顿。柳三站在我身侧,恍若未闻。
朝中品阶较高的臣子一般在京城都有自己的宅第,所以中午他们多半会回去;品阶低的置不起住宅,而且应卯处对他们核查较紧,所以中途不敢离开;看来午后上司不在,倒成了一些人闲谈的好时间。
听声音竟还是上次琅環轩中二人。
“董兄,听说你拿着一幅字找过简非?他如何评价的?”
“他评价?起先他将我的字展开来看,‘咦’了一声,神色之中有一二分怔忡,接着又看了一眼,笑道‘好字好字’。我口头上还是要谦虚的,所以问他这字可看得,哪知他笑嘻嘻地说‘看得看得,董状元的字真是好啊,个个又大又黑。’我……”
我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还好外面有人笑的声音比我大多了,那人“哎呀哎呀”又笑又咳,好不容易停了,似乎想想仍然觉得十分好笑,竟又大笑起来。
“可惜了简相那么清雅的人品,竟生了这么个……”
“董兄……”那人终于不笑了,语声中却仍带着几分残留的笑意,“简非可能少年心性,正是贪玩的时候,难免静不下心来练字。你想啊,明国师的书法在我昊昂罕有可比,他是明国师的学生,将来未必不会练成;纵使练不成,品鉴的眼光也应当不会差……好好,董兄别忙着横眉瞪眼的,后来你有没有请他引荐明国师?”
“……哼,这一点他倒没有推辞,帮我约了明国师在兰轩听松阁会面。”
“哦?这么说你见过明国师了?想必董兄一定会请明国师赏鉴你的书法作品了?嘿,董兄有没有借机向明国师暗示你对他的仰慕之情?”
“唉,我俩自小一处长大,所以我也不瞒你。约是约了,我见也见到了,可是明国师的态度十分冷淡疏远,对我那幅字的评语就两字‘扔了’……哼,你要笑就笑吧,何必憋得满脸通红!”
“咳咳,董兄别生气。明国师或许是跟你开玩笑的。对了,简非当时在不在场?”
“……在。他坐在明国师的对面,支撑着下巴,笑嘻嘻地看着我们……那模样说不出的可恶。”
“可恶?他嘲笑你了?”
“我当时正十分尴尬,他笑着拿起一碟点心,说味道不错,要我尝。什么味道不错?我心里又酸又苦又难过……你说,他不是在讥讽我又是什么?!”
“董兄或许误会了?据我所知,他待人无论品阶出身,十分热诚真率的……好好好,不夸他,你看你急眉赤眼的。明国师呢?他什么反应?有没有训诫简非为人要宽厚?”
“……唉,最令我不好受的正是明国师的态度。你没看到明国师待他……那种即使犯了天大的错也会溺爱包容的目光……如果他那样看我,我会……心跳腿软……可他看都不看我……”
我不由一怔。
明于远?
……他二人?
应当不会,即使明于远对他有意,那小笨蛋……我想着他当时被我抱在怀中的反应,不像知晓情事的……
“……那简非的反应呢?”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十分轻松自然,没有学生对老师的那份拘束与恭敬。”
“……”
想到他问都不问我的身份来历,待我如同朋友的态度,……那小笨蛋大约对谁都是一派自然大方吧?
如果他知道了我的身份,会不会仍像前几次一般待我?我在心中沉吟,要试试吗?夜已深,我仍然难下决定。
如果从此他待我如那些臣子一般,言语无味恭谨守礼,还有什么意思?但我不可能总瞒着身份;还有他对明于远究竟什么态度?
——先看过再作决定不迟。
这天我故意挑了散值前去倦勤斋,正要进去,看到明于远在里面。他二人一坐一站,坐的是简非,明于远站在旁边微低了头不知在说什么,那笑容眼神……认识明于远十多年了,我从来不知道他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简非微仰了头看着明于远,也在笑,笑容……明净天真,无丝毫羞涩之意。被这样灼热的目光注视着,他竟看不出来……小笨蛋果然还是小笨蛋。
很好。
我不禁在心底微微一笑。
可他接下来的话,听得我一愣。
“我想去红袖招看看,你带我去好不好?”
那种风月地方?他想去做什么?瞧他小小尖尖的下巴微扬着,完全是一副“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模样,居然一点也不羞惭脸红。
哼,你敢去。小笨蛋应当给些教训才对。
“据我所知,豪门贵族子第,十三四岁就有专人教他们男女合欢之道,身边美婢丽姬不在少数……”那天听到的这句话突然冒出来,难道他所有的天真全是伪装?
……不像。
再看明于远,眼底的错愕之色十分明显,显然也没料到他会提这种要求。
嗯,看来这只是小笨蛋一时好奇。
“简非,你想去看什么?如果想看姑娘……对了,朝中不少大臣有意把女儿嫁给你,你现在有没有中意的?为师帮你参考参考。”
我发现小笨蛋红了脸,神情十分古怪,还连打了几个寒颤,左手在右手臂上拂了又拂,似乎身上起了无数寒粒。
“三年前我就说过,不会娶任何女子……天,不说了不说了。”
我微笑。
明于远却在继续:“傻小子别害羞。对了,如果你以后有了孩子,就叫……家明,如何?”
家明?
这什么名字?还有,明于远眼神中隐约的紧张与试探又是何意?
简非的反应也古怪。
“明于远,不许再提什么孩子!”他突然一愣,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起来,“家明?家明……家明……这人应当是熟悉的,可是,我怎么记不得他的模样了?只记得他教给我很多……”
他刹那顿住,略疑惑戒备地看了看明于远。
明于远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似乎对简非的反应十分满意似的。
“傻小子——”他低笑着拍拍简非的头,“这回真是完完全全的傻小子了。”
“明于远,我傻也是被你拍傻的……”
我转身走出好远,仍能听到他无忧无虑的笑声。
另外还有这个家明,这当中有什么玄机么?
……明于远。
想到他的眼神,想到简非在他面前的轻松,话语神情中对他的孺慕与依赖……我突然不想再掩瞒身份,找个机会向简非挑明了,趁他现在还混沌懵懂情窦未开的时候。
趁一切还来得及。
机会很快就来了。
翰林院里的五品侍讲,每隔七天就要在宫里轮值,以备皇帝顾问。这天,轮到的是简非。
十五,月明如昼。
宫中因防走水,所以各处禁灯火。我走进他的住处时,他穿着雪白的里衣沐在月色里,似乎在神游,我故意放重脚步,他竟没听见。
原来他双眼轻闭,神情淡远,似已进入禅境;月华如水,他如一支绝尘的白莲……
我坐在他床头静静地看着他,心底一片安宁。
他慢慢睁开眼睛,又眨了眨,似乎在适应室内的光线;突然他浑身僵直,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一把掩了他的嘴巴,不让他喊叫出声。
他身子直颤,看来被我吓得不轻;我轻轻拍着他单薄的背,心中歉意更深,不由在他耳边说道:“别怕别怕,简非,是我……”
他仍然像从冰水池子里爬上来似的,目光缓慢僵直的转到我脸上,“阿玉?”
他突然发火了,扑过来抓住我的肩就是一阵摇晃:“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样是要吓死人的?”
好了,活转过来了。
我心里一松,不由拍了拍他冰凉的双手,“是我不好……”其实,我更想做的是把他抱在怀里。
他准备下床,被我制止了;他也没再坚持,只是随手拿了被子抱在怀中,尖尖的下巴搁在上面,随意问道:“阿玉,这么晚了,你怎么……”
我没有回答,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蓦的坐直了,眼神也跟着发直,纤细的脖子变得僵硬,接着,是满脸的不置信与……逃避,似乎想把某种念头驱除出去。
显然他已猜到我的身份,看来,今夜他已接连被我吓了两次,我突然有些不忍心点明,于是转移了话题:“你总抱着被子做什么?”
他脱口而出:“啊?我在床上就喜欢抱住样东西。”
我笑了,想像单纯的他抱着某样东西睡觉的天真模样,我的微笑加深。
可是,他的话却少了,变得拘谨小心起来,坐在我身边一动也不敢动,我心里阵阵失落,温和了声音说道:“记住,我是阿玉,你是简非,我惟一的……嗯,学生。”
……还好,他笑了。
我微松一口气,笑道:“简非,这样的夜晚,我们是不是应当喝点什么?”
我原只想轻松一下气氛,我猜他肯定会喝酒,因为我当初学饮酒,也是明于远教的。
不料他却坚持不同意,我以为他终究还是在心里疏远了我,惆怅失落之余,又有几份不甘,于是追问他拒绝饮酒的原因。
最后,他似乎被我逼急了,又一次脱口而出:“不知道。老师只是关照我不要在别人面前喝酒,不要让别人看到我喝醉的样子。”
“你在明于远面前喝醉过?”
“嗯,那年他生日,我喝了一杯就醉了,醒来时在他房中……”
我脑中迅速闪过他醉了睡在明于远的床上、抱着明于远的样子,不禁怒意潜生,一把抽了他怀中的被子,问道:“你向来在床上喜欢抱住样东西,嗯?那晚你抱的是谁?”
不等他回答,我将他压倒在身下,哪知才贴近他纤细单薄的身子,想完全拥有他的欲望竟潮水般奔涌而来。
这小笨蛋却完全感觉不到,只知在我身下拼命地挣扎;我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抱紧了他低喝道:“别动!”
哪知他恶狠狠地回道:“你才别动呢!阿玉,你小子给我让开,要不然,我……”
这……小笨蛋!
我心头又酸涩又微甜,只想就此拥着他直到永远。
显然他不这么想,见挣不出我的怀抱,竟张口就咬。
我肩头一疼,心里却变得十分愉悦:明明已知道我的身份,还敢用如此态度待我……我果然没有看错他。
我笑道:“嗯,还好,这会儿你越来越有简非的样子了。”
“什么样子?!”
想不到他在如此处境下还敢怒意勃发,我心神一漾,再也忍不住,吻向他柔软纤细的脖子。
我立意要挑起他的欲望,所以沿着他的颈侧一路向下极尽所能地挑逗,哪知他完全青涩生嫩的反应令我差点儿迷失、失控;他的身体显然还在沉睡中,而他,只会在我身下边挣扎边连连喊道:“阿玉,阿玉,你小子给我让开……”
话是狠话,却带着哭音。
我心底一软,慢慢放开了他;他终于不动了,双眼大睁紧张地盯着我,那稚嫩生涩的模样令我又想……我忙背对着他坐起,深呼吸再深呼吸,过了好久才平息了体内潮涌的渴望。
想不到他还是被我吓出了病,一连两天昏睡不醒,直到第三天才退了烧。何清源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原本想去看他,可昨天简宁进宫,容色虽温和,但话里的意思却明显不过。
“皇上,非儿他还是个孩子,并不知道慕容氏与简氏的那份约定。将来他如果喜欢上皇上,臣自然欣见其成;如果他不喜欢……臣恳请皇上能禀承十年来您所坚持的事。”
是的,看过了父皇为简宁患得患失,看过了他二人之间的合合分分,看过了母后的伤心憔悴,十年来,我一直坚持要在我这一代中断与简氏的姻缘盟约。想不到先祖们结下的血盟竟真的难以抗拒,如今这盟誓也变成我的宿命,自从第一次见到那个小笨蛋,就再也忘不了。简氏几乎代代单传,但奇妙的是代代皆为男丁,所以简氏与我慕容氏的关系维系了两百七十年。
其实,没有这份盟约,我也肯定忘不了他。放眼天下,有多少人能像他这样一派天真纯出自然?像他那样善良真挚毫无机心?
所以,我平静地对简宁说:“简相,不管父皇曾给了你怎样的诏书,只要我慕容毓活着一天,就要定了简非。正如你所言,简非还是孩子心性、情根未萌,所以,朕不能再失先机,不管用什么方法,朕一定要让他心里有朕。朕已错过了前面的十年,不想因此再错过一生。”
“皇上,非儿喜欢上皇上,臣就赞同皇上。”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简非不爱我,他就会极力帮他的非儿反对我了——简宁护子天下皆闻,也只有他才会说出如此大胆的话。
我知道他那儿另有一份父皇给他的、传位给阿敏的诏书,为了要回这份诏书,强悍的父皇最终落得郁怒伤心,一走就是十二年。我就不相信简宁这些年能够真正安宁,可为了他的儿子,他竟一句服软的话也不肯说。他是拿稳了我慕容氏不会把他简家怎么样吧?的确,我父皇固然割舍不下他,照现在来看,我又何尝会伤害简非?
我看着面前这位外表清秀温雅的丞相,不由暗自庆幸,那心思单纯、温厚的小笨蛋不像他的父亲。
我突然想替父皇出口气,因此微笑道:“简相可能有所不知,朕的母后昨日收到父皇的书信,父皇说他不久就要回宫。”
我看着这位秀雅的丞相变了变脸色,嘴角渐渐泛白,却微笑道:“恭喜皇上,一家终于可以团聚。”
我微笑:“谢谢。”
简宁的神情很快恢复正常,又变回护子心切的父亲:“臣恳请皇上能尊重非儿的意愿……”
我微笑道:“都说简氏与慕容氏相处时,上一代如果是简氏处于强势,下面的这一代必然会处于弱势,所谓天理循环。不过简相放心,朕不会恃强凌弱,欺负他的。”
简宁也笑道:“水软石硬,流水却可以磨蚀石头。弱势之人如能善用他的弱,未必不能变成另一种强大。”
我微笑:“简相好比喻。不知简相有没有教会简非这个道理?依朕看,纵使教了,容易心软的简非大约也不懂得去用。不过简相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朕不会去利用他的心软。”
简宁深深看我一眼,却什么也不再说,温和地告退。
我在窗前负手静立,不得不佩服简宁的厉害。他临去那眼神,分明在说“非儿纵不懂用,你呢?你真狠得下心来逼非儿么?”
……其实我不知道。
长夜漫漫,我在窗前看书,却长久没有翻页。
“皇上,这是新做的莲叶云糕,您要不要试试?”柳三将一碟细点呈上来。
我想着某个喜欢甜食的小笨蛋,随口问道:“甜的咸的?”
“……甜的。”
我看了看柳三,柳三垂手而立,面上除了恭谨之外还是恭谨,我放下书卷拈了一块尝了尝。居然味道清丽如莲,入口甘甜清鲜……那个小笨蛋一定喜欢。
不知不觉,我竟吃完两块,发现甜点似乎也并太不难吃。
等他好了后,邀他来宫中长夜对饮,一定是赏心乐事……
“老师只是关照我不要在别人面前喝酒,不要让别人看到我喝醉的样子。”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句话,他喝醉了究竟是什么模样?为什么明于远竟不肯让别人看到?
试过就知道了,他再不肯喝,让他喝一杯的办法还是有的,正好宫中有后劲最足的沉酣酒。顾名思义,沉酣酒一杯即能让人沉醉,如沉迷于一场好梦,尤为难得的醒后不伤脑不伤身。
可他却称病在家不肯来朝中了。何清源不住拿袖子擦汗,“皇上,臣敢保证简侍讲已痊愈。可他称头疼,这个……无从查检,臣实在无能。或者,请皇上宽限几天?简侍讲心思单纯,他……”
我看看何清源,他向来对我十分忠诚,想不到这次与简非接触了不到一天,就开始为他求情……小笨蛋的本事真不小。
我说:“那你就待在他身边,寸步不移,记住,要不厌其烦地提醒他静养,直到他头不疼为止。”
第一天黄昏,何清源面色为难地回来了,带回来一幅画:
一只小鸟被囚于笼中,面对广阔的天空,悠然神往状。
笔触简练,极其传神……有趣的小笨蛋。
我微笑:“他今天做了什么?”
“看书,练字,弹琴。”
“如何?”
“简侍讲看书十分专注;他的书法秀逸温润,风神妙绝;琴音高妙,清气流转……曲子落寞了些。”
呵呵,又大又黑,自是好字?这个促狭的小坏蛋。
……曲子落寞?我心念一动,回了幅画给何太医。
画中,明山秀水,林木葱郁,一只小鸟自由地嬉戏其间。我想了想,又在小鸟的脚上画了一根细不可察的线。
第二天黄昏,何清源回来了,一边擦汗一边递过来一幅画:困兽一只,肌肉怒张。
我轻笑出声。
想不到他竟如此活泼。
很好很好。
我回了一幅:阳光下一虎侧卧,意态悠闲;与他的困兽迥异其趣……可惜不能亲眼看到他生气时双目圆瞪的模样,心头不免有些的遗憾。
第三天何清源脸色忽红忽白,我看着手中的画,大笑起来。
画中是愤怒的小坏蛋,一手持刀,一手抓住何清源的头发,作欲割状。
看来被何清源气得不轻。
我心念一动,问道:“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简侍讲心地十分宽厚,虽然恼臣日日紧随其后,却从未恶言相向,顶多有些孩子气的捉弄。比如故意让臣磨墨,请臣去跑腿传话,还有,就是让臣烧水给他沏茶。”
何清源大约自己并不知道,他说话时满脸微笑的慈祥模样。
我微笑:“烧水?这个是你的老本行,煎药煮水,你应当驾轻就熟了。小……他真会人尽其材。”
“臣惭愧。臣一共烧了三次水,第三次简侍讲才满意了。”
“……他有意刁难?”
“不是。臣十分佩服简侍讲。第一次煮水,臣边煮边分神,水沸了一会儿才发现,结果,简侍讲一喝即知,说水煮老了,让重去煮;第二次,臣守着不敢松懈,看着开始翻细泡就取了下来,结果他一喝说煮嫩了,还没真正沸……臣佩服得五体投地;第三次他终于满意了,看了看我,颇为不过意地笑道‘何太医辛苦了,坐下来喝一杯茶休息会儿。’那茶……味清韵永,隽品。”
我看一眼何清源,不知何故他满脸笑容、无限回味的模样,颇令我有些不顺眼,于是提笔画了个头发被剃光的何清源,想想又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胡乱涂了些墨迹,最后写了四个字“但随卿意。”
我递给何清源让他带给小笨蛋。
何清源终于笑不出来了。
第四天,何清源居然回来得很早,这次带回来的画是:一只愤怒的小动物,横眉竖目,双手叉腰,怒喝状:“阿玉,你小子等着,我来了——”
显然他郁闷已到极点,字写得全然不顾章法,却勾划淋漓,气韵饱满,极其洒脱率性。
我细细读着这一行话,不知不觉温柔溢满心间。想不到这世上,竟能有人如此出肺肝以相示,如此坦率真切、表里澄澈。
刹那间我竟动了成全他的念头,给他想要的自由。
第二天他果然到倦勤斋了,我忍了很久才没去看他,直挨到黄昏,才着柳三去宣他进宫。
我突然有些忐忑,不知道他会用何种态度对我。
很快我就知道了。
他居然态度恭敬疏远,自称臣子,跪拜如仪。
我心里微微一笑,改变策略装恭敬顺从了?好吧,那我就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他虽然跪着,我却有理由相信,他心中不安害怕是有的,但他的精神一定站得巨人似的。
我看着瘦了不少的小笨蛋,忍不住踱到他身边,抬起他的下巴想看看他,结果我还没有开口,他却一声惊呼:“你怎么瘦了?”
我忍了好久才没有笑出来,心情说不出的愉悦。
在他明澈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想到过记恨吧?他眼中,我大约不算好人,可他仍然一开口就是关怀。
这已足够了,单这一点已胜过世人无数。
虽然他立刻露出懊悔之意。
我打定主意要他充分展露本性,于是冷冷问道:“你在害怕?”
“臣不敢。”
我拿出他那幅上书“阿玉,你小子等着,我来了——”的画,问道:“不敢,这是什么?”
他看了看,回我一句“臣惶恐。”
小笨蛋连装都不会装,脸上哪有半分惶恐之意?
不过我发现,装听话的小坏蛋其实也蛮有趣。
“抬起头来。”
他果然抬头。
我问他是不是打算一直这么恭谨、不违拗,结果他傻了,看着我不知如何回答,满脸是被我洞悉了心思的懊恼。
我实在忍不住,转过身去笑了。
我的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冷:“我看看今天你能恭顺到什么程度。过来——”
他过来了,停在一米处;
我要他再近点,结果他移了半天,停在半米处;
我要他再近点,这次他站在暮色里没动,纤瘦的身子显得十分孤单,神色茫然彷徨……我差点儿没上前拥他入怀。
不过这样一来,就无法探出他真正的品格。于是我提醒他道:“你准备违拗了?”
他终于来到我面前。清丽的莲的气息传来,我禁不住心神一漾;他却突然向后退去,我伸手捉住他单薄的肩膀,说道:“帮我宽衣。”
结果,他想都不想,就是“不!”
果然,看来快要装不下去了。
我冷冷问道:“哦?你想清楚了?”
看得出他在努力地想,眼里是越来越深的茫然,神情脆弱得令我不忍再继续;可他瞬间竟似下了决定,微踮起脚开始解我领口的暗扣,虽然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手指连扣子都抓不住……我终于忍不住,一把抱住他。
他大惊,既而用力挣扎,我松开手,问他:“开始违拗了?”
“是的,违拗了,你待怎地?!”
他所有的害怕彷徨全都消失不见,剩下决绝勇敢,在我面前昂然静立。
我欣慰地笑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我不由重新抱住了他,低声在他耳边说:“我很高兴。”
高兴你果然是这样的人,那个黑暗中被我逼急了,恶狠狠地咬我的小小少年。我其实比你更害怕,害怕最终逼出来的是曲意承欢的怯懦、卑微、奴性的灵魂。
我不顾他的挣扎,紧紧地抱着他。
他闷在我怀里问:“阿玉,你究竟想怎样?”
我说出心底的渴望:“我只想你是简非,我是阿玉。”平等友善不拘形迹无话不谈,永远不要像他人一样,把我当作帝皇。
他想了想,答应道:“可以。”说完,又问我,“站到现在,累了,我可以坐下吗?”我还没回答,他已笑着坐下了。
可是闲谈没多久,他就想回去;我自然不同意,沉酣未饮,你醉态未现,哪能放你走?
我告诉他此处是我寝宫,让他去温泉里泡泡,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似乎在看我有无别的动机,我坦然而坐。
于是,他虽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去了。
我在另一处温泉里泡完出来,坐等。
听到脚步声,看着出现在面前的他,我不由笑了。
他穿的是我的一件白色衫子,在他身上显然嫌大嫌长,越发显出他的纤细。
我请他过来坐,案面上放着一小罐粳米粥,两只莹白如玉的瓷碗,几碟佐菜。他似乎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所以坐下后,替我盛了一碗,又自己盛了一碗,态度自然从容。
可他吃的时候十分心不在焉,看神情似乎在想着……明于远?
瞬间我下了决定,对他说:“我想知道你喝醉了到底是什么样子……”
结果他出神没有听见,等他反应过来时,沉酣酒已被我以吻的方式喂进他口中,他心慌之下尽数咽了。
他几乎是酒才喝下就开始眩晕,站都站不稳,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恳求道:“阿玉,如果我醉了,请你别……别…”
他的神色张惶到极点,掌心里全是冷汗,清澈漂亮的双眼渐渐变红,似乎转瞬就会流出泪来。可那尖尖小小的下巴却微抬着,带着几分倔强与……不知所措。
我伸手把他搂进怀中。
这一次他竟没有挣扎,乖乖地依在我胸前,温顺得像只还没有长出爪牙的小兽。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笑了两声,像沉酣于梦中的孩子发出的那种笑声,特别傻气温软特别天真,让人听了不由想跟着微笑。
他慢慢转过头来,目光迷离,似乎在努力辨认我是谁。
我忍不住低声问了出来:“我是谁?”
“……狐狸。”
偏偏这时柳三走了过来,轻声道:“皇上,简侍讲醉了,最好让……”
我还没有回答,简非已经沉声喊道:“柳总管!”
我微怔。
难不成他醉了后会显出凶蛮的本性?
柳三显然也吃了一惊,躬身问道:“简侍讲有何吩咐?”
“我想问你,为何帮着皇上欺负人?要不是你去宣旨,我现在肯定已在湖中泛舟了……”他突然转向我,“我们……现在在哪儿?”
我心底一松,笑道:“舟中。”
哪知他反驳:“你也骗人。你以为我真不知道?我们现在……是在宫中。”
他神情里有几分孩子气的得意。
我不由笑了:“原来简非这么厉害。”
“厉害?好吧,阿玉,今天我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厉害。”说着,又转向柳三冷冷地说,“柳总管,今天不罚你,难消我心头之气。”
柳三低头道:“柳三愿受责罚。”
他沉声说:“真的?那你现在就从台阶下面一级级地蹲跳上来,记住,是背着手、蹲下来跳,知道不?一级一级,不许一跳两级。每跳一级,必须大声说‘欺负简非,我是坏蛋。’连继跳十个……五个来回,听到了?”
柳三为难地看看我。
我忍笑,点了点头。
柳三的脸色变了变,躬身道:“是。”说完走出,从宫前长廊上飞掠下去。
简非走到我书桌前的窗口,看。
月光下,柳三果然背着手、蹲着身子,一级级认认真真往上跳,一边跳还一边喊道:“欺负简非,我是坏蛋。”
我看着平时不苟言笑、端肃沉默的柳三,实在不好意思笑出声。
可是这个醉了的家伙显然没有太多顾虑,他笑了,笑声里依稀是几分醉后的恍惚。
“阿玉我发现,原来柳总管与钟伯差不多。”他看上去像在耳语,声音其实真不算小,清亮迷糊带着醉意。
我低笑。
“你居然不认得钟伯?嗯,你没去过我家,下次你去过就知道了。那个自以为十分威严、其实心肠比老妇人还软的半老头,就是钟伯。”
——照这小笨蛋的话,柳三也是个心肠比老妇人还软的半老头?
月光下柳三仍在跳台阶,仍在一遍遍地喊着“欺负简非,我是坏蛋”。
小笨蛋又笑了,细细的胳膊支撑着下巴伏在窗台上向外望,看上去特别稚嫩瘦小。显然,他已忘了刚才的话。
我微笑,问道:“简非,钟伯如何有趣?”
其实有关这小坏蛋的一切,我都十分想知道,所以忍不住逗他说话。
他愣了愣,笑道:“啊?钟伯。钟伯的胡子明明又短又稀疏,可他偏偏不舍得剃。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去向飞云崩雪借了些长毛……”
我一怔,问道:“飞云崩雪?谁?”
“下次你去我家我介绍你认识……他跑得十分快,就是懒,他最喜欢就着我的手吃松子糖……”
我沉声问道:“这人是谁?”
他眨了几下眼睛,满脸疑惑:“哪个人?你问的是谁?”
我……这个醉了的糊涂蛋!我平息呼吸,耐心询问:“飞云崩雪是谁?”
“哈,你问的是他啊,他是宋将军送我的……”
“宋言之?!”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用力一扭,喊道:“阿玉!你总是打断我,我都不知道说哪儿了……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坏蛋。”
……算了,现在不算这个帐,等你清醒的时候再说。
我拍拍他的背:“好吧,我不打断你。现在你继续说,你要飞云崩雪的长……咳,毛做什么了?”
“啊,对的,就是说到这儿。我把飞云崩雪尾巴上最长的一绺鬃毛剪了下来……喂,你傻笑什么?还没到最好玩的呢。我用墨汁把它涂了,用米浆细细粘好。钟伯每晚睡觉前喜欢喝一杯,嘿,我往他酒里加了些东西,然后他就睡着了。第二天清晨,大家在梦里都听得见钟伯的惨叫……你猜怎么了?猜对有奖,猜错要罚!”
咳,原来飞云崩雪是宋言之送给他的马。
我看着一脸兴奋地等我回答的小坏蛋,笑道:“你把它改装成钟管家的胡子了。”
他笑了:“你错啦!我把它辫成两个麻花辫,粘在钟伯左右耳下。嘿嘿,我前面故意说钟伯的胡子,就是想引你说出错误的答案。”
我一怔,不禁放声大笑。想不到小坏蛋都醉成这样了,还这么促狭。瞧他得意万分的模样,我心神一荡,一把将他拥在怀抱里。
他忙着挣脱我,我趁他醉,问道:“简非,你不喜欢人家抱你么?”
“我最喜欢爹爹的怀抱。可我长大了……”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我心里溢满温柔,轻声问道:“你……喜欢我抱着你么?”
他慢慢转向我,可惜目光始终有些迷离,他努力认真地看着我,认真地说:“你为什么要抱我?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去抱抱……比如柳总管?我有时也抱住钟伯,钟伯会呵呵笑,我也会呵呵笑。只有明于远,我一接近他就……你一脸古怪看我做什么?好吧,阿玉,我借你抱一下也不要紧。”
说着,他一把将我捋进怀里:“像这样,轻轻地,你有没有感觉到温暖……”
我感觉到疼。
小笨蛋。
你这根本不是抱,想不到醉后倒有了几分蛮力,我一口气差点儿没被你箍成两截。
“嗯,还可以轻轻拍拍后背……”
我的背被拍得空空响……我又好气又好笑,笑着笑着,却突然湿润了双眼。
想不到我慕容毓富有天下,却被一个笨手笨脚的安慰式“勒抱”感动得心神激荡……
可感动归感动,我怎么觉得他抱的方式越来越不对劲?即使力气大,也不该这么奋力往上抱吧,要不是他比我矮一个头……
“明白了?我也常这样搂住飞云崩雪的脖子……”
我——算了,不与喝醉的人计较。
我挣开他野蛮的小爪子,心念一动,问道:“简非,你想玩什么?”
他的目光在窗外扫过,指指东边宫墙那儿的一棵婆娑披离的高树,问道:“阿玉,你会像柳总管一样飞么?我们去那上面看看?”
我看着一脸天真笑意的简非,刹那失神。
那棵树的东南侧有两条并排横生的枝干,隐在绿叶丛中,我常背着阿敏上去玩。那时候我七岁,阿敏四岁,春天的花夏天的蝉冬天的雪,流金的岁月;后来,我与阿敏都慢慢长大。
长大后,我少了个弟弟,多了个臣子。
那地方我再也没去过。
“好不好?阿玉,我们一同去看看——”
看着他醉后倍显天真的举止,我轻声道:“好。”
我一手抱了他,从窗口飞掠而出,很快就来到树下。我独自上树看,那并生的枝干仍在,依旧掩在葱郁的枝叶间。
岁月改变的只是人事而已,这世上有不被岁月侵蚀的人么?
我看着与我肩而坐的简非,他像是怕惊了谁的梦似的,轻声说:“阿玉,你知道我最羡慕谁么?小鸟。现在我感觉有些像它了,”他笑着拍拍我的手,“你也是。”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脸上带着傻里傻气的笑,看上去说不出的欣悦与满足。
初夏微凉的风拂过,月光流泻在浓密的枝叶,他精致绝伦的小脸上,光影明明灭灭。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揉了揉眼睛,说道:“阿玉,我饿了。环儿今天说要做水晶松露的,现在一定在书房里,走,我们吃去。”
他说着站起来……要不是我手快,他就直接摔树下去了。
这小笨蛋,竟忘了他还在树上么?
我让沈均去简府书房取那水晶松露,一面带着他轻轻跳下树。
许是醉后终于倦怠,他坐在案前静静地等,神情十分认真,不时眼巴巴地看着我,意思十分明显:吃的呢?快给我。
沈均回来得极快,一碟淡碧晶莹的点心,放在了小笨蛋面前。
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却举箸不定,似乎不知如何下口。
最后,他转过来问我:“阿玉,你看它这么大,要是切成五份吃就太多了,切成三份是不是正好?”
我轻笑出声,这会儿真成小笨蛋了。
那碟甜点终于被切着三份,他安静地吃着,才吃了几口,又开始揉眼睛,揉着揉着嘀咕了一句:“我要睡了。”话音未落,人已伏倒在案头,接着小声嘟哝句:“枕头矮了,硬了些……”
我把他抱起来,他微皱眉头:“床……在摇……”
“睡吧,现在不摇了。”我把他放在床上,手还没来得及抽离,他已翻身过来抱住了,脸还在上面蹭了几蹭。
我侧身静静躺在他旁边,看着他安恬宁静的睡姿,心中满是宁静与温柔。
难怪明于远不想让人看到他醉后的模样。
如果说他平时的坦诚从容态度,一半是源于学养一半出自天性的话;现在的他,就是最本真的他。
天真,顽皮,善良,宽容,孩子气,澄澈明净,……最真的人。
抽离了理智之后,试问天下有几人能像他一样,醒时醉里一般真?
我心头流过难以言说的怅惘与甘甜,只希望他对我的态度,醒后亦能如现在;
只希望今生今世,他能长伴左右。
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