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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芙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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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自尽
元景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不过在这料峭春寒中,街边一排排的柳树终究是抽出了新枝,给雾雨朦胧的京都蒙上一层绿纱。路上的青石板在雨天里映出树木和屋舍的倒影,摇摇晃晃,看不真切。
东华门一带是京城最繁华的地区,这里鳞次栉比的酒肆和舞馆是世家公子、文人墨客聚集之地,舞底杨柳湖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夜夜笙歌,好不风流。而这日傍晚,东华门少了一分平日的风尘之气,人们多在小声地谈论着今日正午刚从皇宫传出来的消息:
在当今圣上景帝面前最得宠的沈婕妤,竟联合其父丞相沈正飞,欲毒害皇帝,立幼年皇侄为帝,独掌大权。天子闻讯龙颜大怒,将沈婕妤打入冷宫,沈家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其余的充入官奴。曾显赫一时的沈家,瞬间灰飞烟灭。沈婕妤眼见家破人亡,悲愤不已,于昨日夜里自缢于寝宫疏香阁。
有人暗自得意,有人惶恐自危,也有人叹这后宫尔虞我诈、君王情意浅薄。在稀疏的春雨里,在湿润的薄雾中,陈旧的宫墙仿佛又苍老了一分。
今日早些时候,肃亲王府中如往常一般静谧。下人们默默地灌溉花圃、照料牲畜,擦拭由朱红和深碧色琉璃瓦搭建的长长的回廊。屋内,慕清婉悠悠呷了一口清茶,深幽的双眸却瞟向门外。
唤作千遥的丫头小步跑过来,一缕秀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前。她压低声音在慕清婉耳边道:“王妃,那沈婕妤已畏罪自尽了。”
慕清婉手一抖,差点打碎上好的青瓷茶杯,两片红唇随即扭曲出得意的微笑,“这个贱人,终于死了,这下,沈氏一族恐怕再也不会出现在史书上。沈西容,真是遗憾啊,我不能亲眼目睹那生命的光芒从你眼中逐渐消失……”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像是喃喃自语。
二回府
当日午膳之前,有小太监来通报,肃亲王带领军队现已入了京城,去皇宫里见过陛下后,再有一个时辰便要回府。慕清婉令府中上下做好迎接准备,自己也携了千遥和落月两个丫头,在小厨房忙活着烤制起了肃亲王爱吃的芙蓉糕。
“王妃千金之躯,却来做这些下人的活计。您对王爷的真心,他什么时候才会明白?您尽心尽力打理府中内务,事无巨细,又是何苦?”落月怏怏地拉着风箱,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她到底是年纪尚浅,无心之间便道出王妃无宠的窘境。千遥狠狠瞪了她一眼:“这花瓣怎么有些干涩,你去园子里再采些来。”
“这烧火的差事又苦又累,还是交给我吧。千遥姐姐,不如你去园子……”见千遥面色不佳,落月胆怯地噤了声,提起裙摆朝花园走去。
望着落月的背影消失不见,慕清婉冷冷一笑:“你说她是在试探我,还是真的太过无知?”
千遥撇撇嘴:“王爷调教出的细作,您还不知道厉害?”
“罢了,谁在乎什么真心。我们慕氏的前途大半都压在王爷身上,难道我会在点心里下毒害他不成?培养出的细作与其浪费在我身上,不如多费些心思在宫里。”清婉利落地舀起一勺冰糖,用力撒进面粉里。
窗外,树枝在风中沙沙作响,几声微弱的鸟鸣瞬间被淹没了。
肃亲王皇甫岳,是当朝皇帝皇甫川唯一的兄长。他生得英武挺拔,如今贵为王爷,却掌管十万军队,多次领兵出征,立下赫赫战功。反观当今圣上皇甫川,白净瘦削,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整日沉迷于诗词歌赋,对朝政漠不关心。但由于他颁布了一系列休养生息的政策,还是颇得民心。
不过在慕清婉眼里,肃亲王皇甫岳绝对是天下最难伺候的主子。
一身铠甲的皇甫岳坐在雕花蟒纹金椅上,目光扫过眼前一桌子的佳肴美酒。
“王爷不如先脱了这沉重的铠甲再用膳?”慕清婉在一旁柔声说。
皇甫岳满脸冰冷。“本王就是喜欢这身铠甲,它随本王征南闯北,看着本王打下这大片江山。它,可比你有用多了。”
慕清婉强压住心中的怒气。她从前是当朝一品慕阁老府上的千金,何曾受过这等闲气。
“还有,”皇甫岳扬手将她辛苦烤制的芙蓉糕打落在地,“从今以后不要让我在肃亲王府里看到芙蓉糕。”
慕清婉回到房中,砸烂了所有能砸的东西,首饰、瓷器、古画,无一幸免。
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失态过了。上一次,是选秀失利。
慕清婉最初的人生规划,不是王妃,而是皇妃,甚至是——皇后。从小她便学习琴棋书画、宫廷礼仪;学习如何不动声色、如何揣度人心。她将不会爱上任何一个男子,却要让她未来的丈夫感受到她无限的爱意。最重要的,是要谨记:慕氏利益高于一切。
慕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慕清婉,承载的是家族的希望。她的父亲、哥哥们,都可能因她的成功而平步青云。
可事与愿违。两年前,身为慕阁老千金的她入宫选秀,但偏偏那年皇帝只选了一个秀女入后宫,其余的都赏给了王孙贵族。
那唯一的被天下女子羡慕的秀女,便是沈西容。她是后宫的传奇,出身卑微,勉强够上秀女的资格,却被天子一眼相中;从低阶宫嫔做起,却在强手如云的后宫步步高升;两年来荣宠不衰,艳压群芳,要不是谋害天子一事暴露,她只怕还要继续宠冠后宫。
落选的那晚,慕清菀也如今日一般愤怒,扯坏了几本琴谱,绞烂了她为招选特意准备的香囊。她恨极了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沈西容。要不是这贱人迷惑圣心,凭自己的家世和美貌,怎会被区区一个王爷要了去?怎会没有机会母仪天下、光宗耀祖?
这还不是全部。当慕清婉使劲浑身解数,在王府一干女眷中脱颖而出,终于坐上王妃之位时,却无意间发现了沈西容和肃亲王的私情。一年前,在这王府的偏院,她亲耳听到皇甫岳对沈西容说,再给我些时日,相信我,你一定会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低低的蝉鸣点缀着寂静的夜晚,月光流泻,将两人染成银色,眼前如同上演着仙人们的爱情故事。
而沈西容却将水袖一挥,冷冷地说,不必了。她绝世倾城的脸庞上是残忍的不屑。
呵,自己拼尽全力去争取的,对于有些人,即使放在她的脚下她也不屑一顾。
慕清婉独饮着刻骨的仇恨,任凭恶毒深入五脏六腑。
晚膳过后,千遥急匆匆地跑进来,道:“王妃,少爷来了。”她口中的少爷,便是慕清婉的哥哥、皇宫禁卫统领慕清宇。
慕清婉一惊,虽说二人是兄妹,慕清宇也是不能随便进出王府来见她的,更何况是在夜里。此番他必是偷偷潜进来的。
慕清婉伸手掐灭燃着的果香,点燃一柱绿色熏香,眼底浮上一层决绝。
三陷害
慕清宇抬手便给了慕清婉一个耳光,愤怒地说:“沈家的事是你搞的鬼?”
“真是有趣,”慕清婉抬手抚摸脸颊 “是你说沈正飞一派挡了你的仕途,叫我助你设计他和沈西容,现在沈氏已倒,不该高兴么?”
慕清宇压低声音怒吼道:“我只叫你给他们点苦头,谁叫你致她于死地?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计划好的私谈国事变成了毒害天子?”
慕清婉冷笑起来:“哥哥未免太天真,区区私谈国事的罪名能将沈正飞一个丞相如何?”
半个月前,二人便计划陷害沈婕妤及沈正飞。慕清婉曾和沈西容同住储秀宫,能以高超的书法模仿沈西容的笔迹。她以沈西容的口吻和笔迹写了一封信,要求沈正飞鼓动朝臣,让皇上立沈婕妤为皇后;而慕清宇掌宫中禁卫,轻而易举地将那封大逆不道的信事先藏在沈婕妤的疏香阁,再随便编个追捕刺客的理由去搜宫,顺理成章地发现足以威胁沈氏的证据。
兄妹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是慕清宇不知道,那封让他读来十分满意的干预立后的书信,那封他亲眼看着清婉放进信封的书信,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慕清婉换成了合谋弑君、坐拥天下的谋反之信。
“此招固然凶险,但树倒众人推,朝臣们早就不满沈氏独大,纷纷上奏要求严惩,我们的目的终究是达到了。信的内容有什么要紧。”慕清婉生硬地说。
“沈西容自尽了你难道不知!”
果然是为了沈西容。在熏香缭绕的香气里,慕清婉死死盯着自己的哥哥,平静地说:“我之所以瞒着你换掉书信,就是怀疑你恋着沈西容。你可以恨我,但不要忘了,没有你的帮助,我永远无法除掉她。你才是最大的凶手……”
“不要再说了!”慕清宇挥剑劈开他面前的红木雕花桌,千遥紧张地拉着清婉闪躲在一旁,“少爷,您不要冲动!王妃,请让少爷冷静一下吧!”
慕清婉却不肯善罢甘休:“你说要对付沈家,想必是认为如果沈西容住在冷宫,你就方便探望她,上演雪中送炭的戏码,让她爱上你。可是别忘了,她是皇上的女人,而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慕清宇被狠狠戳中心事,双手握拳,浑身颤抖;慕清婉以静无波澜却满含鄙夷的口气讲完这些恶毒的句子,对哥哥露出讽刺的笑容。
“而且,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她死不可吗?因为她和肃亲王一直纠缠不清,暗地苟且。”
慕清宇眼中已然布满了血丝,终于引轻功而去。身后的慕清婉,仿佛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倒在地上。
第二日人们在护城河的柳树下发现了慕清宇的尸体。禁卫总管自尽的消息即将成为百姓们新的话题。
哥哥的死讯传来,慕清婉手中的眉笔“啪”地掉落在地。
这么多年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原来还是会心痛。毕竟是陪伴自己长大的哥哥,如今,自己却亲手逼死了他。
雨后的阳光和着丝丝暖意,透过大红的雕花窗照进屋来,昨日屋中的一片狼藉早已被收拾妥当。慕清婉望着墙上新挂上去的前朝名家的灯火图,没来由地忆起那一个个洋溢着欢乐气息的往日。少女时代的她,偶尔会趁大人不注意,央哥哥带她偷溜出去玩耍。踏青、骑马、赏花灯、逛庙会……满街的人潮、遍野的鲜花、澄澈的溪流,都是她的最爱。十岁出头的慕清婉清晰地知道,这普通人的生活于她将是天大的奢侈。她小心翼翼地抓住这些从岁月手中偷来的机会,尽情玩耍。这些日子,都是慕清宇陪她度过的。
可即便曾经是这样的兄妹情深,终究抵不过残酷的现实。慕清宇不是她的亲生哥哥,而是她父亲慕阁老的小妾入府时带来的孩子。他终究,不算是慕家的人。那小妾后来被抛弃,孤零零地死去。在这之后,慕清宇更加沉默寡言了。
父亲不久前的话似仍在耳边回响:“婉儿,若一切如你所言,皇甫岳与沈西容有私情,那么沈正飞一定是皇甫岳的秘密同盟。但虽然我们和沈家都希望皇甫岳能当皇帝,未来的皇后却只有一个,最大的功臣也只有一家。只有除掉沈家,我们才能成为皇甫岳唯一的依靠。”
“父亲,除去沈家的事何不与哥哥商议?”
慕阁老冷哼一声:“你知道吗,他为了他娘亲的死一直恨我,恨我们慕家,因此暗地里结交了不少权贵,妄图扳倒我和你的几位堂兄。而近来据我的探子回报,他还私自出入过沈婕妤的疏香阁,这其中必有猫腻。虽然他是不自量力,但我也不能一直容忍下去。婉儿,他对我已有防备,对你,却还是没有戒心的。”
父亲笑得意味深长,慕清婉不禁打了个冷战,但却没有丝毫犹豫。
终于机会来了。害死他心爱的女子,再加上几句恶毒的言语和屋内点燃的有致人狂躁作用的熏香,她那冲动却自卑的哥哥,果真自尽了。
“千遥!”慕清婉拾起眉笔,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去把这剩下的西域熏香扔到池子里去,决不能让人知道是我逼死了他。”
千遥收拾起那艳绿色的西域熏香,双手止不住颤抖,脚步却没有凌乱,匆匆走了出去。
慕清婉长舒一口气。哥哥,对不起,在你和慕家之间,我必须选一个。
四坦诚
就在慕清婉以为事情已经逐渐平息后的一天清晨,房门“砰”的一声被猛地推开。皇甫岳面色冰冷地走了进来。
“千遥,王爷来了怎么也不通传?快上茶来!”清婉殷勤地为肃亲王脱下外套,千遥小心翼翼地将茶托放在桌上,不安地走了出去。
“说实话。”待房门关上,皇甫岳一把抓起慕清婉的手腕,攥得生疼,“沈家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慕清婉目瞪口呆地望着身前的男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她脸上是掩饰不了的惊恐。皇甫岳一步步把她逼到墙角,伸手勾起她的下巴,将自己的脸缓缓靠近她的脸。
“是落月告诉你的?”清婉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不答反问。她直觉一定是落月那个小贱人告密的,可明明已经很小心了,怎么会……
看到皇甫岳脸色又阴沉了一分,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自己,慕清婉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呵,连落月是我派去的都弄得一清二楚了。成亲两年,我竟小瞧了你。”
慕清婉见事情败露,索性冷冷一笑:“岂止是落月?我刚入府时,我的那个丫头初尘难道不是你的耳目?她‘失足’溺死后,你指给我的碧荷难道不是你的耳目?”
皇甫岳像是探询般地望了她一会儿,英俊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表情,“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沈西容也是我的耳目,是用来监视皇帝的。此番她被陷害而死,是我极大的损失。清婉,即使你是为了你们慕家而对付沈家,也不该这么冲动。不过我保证,以后与你坦诚相对,有了你的帮助,我必定能大展宏图。”
“你觉得我是冲动为之?”慕清婉讥讽地说,“你若取而代之,坐上那黄金龙椅,必会光明正大地娶沈西容!她若不死,那到你称帝时,我算什么?你觉得我会拼尽全力助你,最终却眼看着皇后之位旁落他人么?”
良久的沉默,皇甫岳轻笑:“看来你不是冲动,而是一箭双雕。你放心,我并不喜欢沈西容,只是利用她,我不会再为此事怪罪你。如今只要慕家能帮我,我保证,日后皇后之位定是你的。”说罢,他低头吻上慕清婉的唇。
几声蝉鸣隐约传了过来。日子过得真快啊,快到夏天了,慕清婉却觉得沈西容的死仿佛就是昨天的事一样。
五结局
接下来几日,皇甫岳再没来过,慕清婉突然就觉得日子过于安稳了。
直到王府被宫廷御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听着那白发太监宣读圣旨,慕清婉有一丝恍惚。
“……肃亲王皇甫岳得圣上宠眷多年,却不知感沐皇恩……与麾下将军私议轼君之事,欲起兵谋反……罪大恶极……关押天牢。”读罢,老太监又低声对清婉说,谋反不是小事,王妃还是早日准备后事吧。
皇甫岳的心腹将帅曾试图调动守卫京城的军队前去营救,却发现肃亲王留下的虎符是假的。平日里,皇甫岳依皇上圣旨行事,不必出示虎符;而这个假的虎符,则可以在他擅自行动时,使他败得一塌糊涂。断了兵力这关键的一环,纵有千般布局天衣无缝,都是无济于事。
慕清婉虽早知肃亲王有称帝之心,却没料到他竟如此冒进,更没料到,那个只会吟诗作对的皇帝,早就在皇甫岳身边布下了天罗地网。御卫们开始查抄王府,四周喧嚷震天。慕清婉只觉口干舌燥,习惯性地想叫千遥倒茶,却无法在这一片嘈杂中寻到她的身影,只有独自紧紧抿着嘴唇,看着这历尽沧桑的肃亲王府被踩踏、被掠夺。
难道她和慕氏族人就要这样因连坐而亡?
慕清婉,你死不要紧,但你还有父母,还有堂兄们。
你不能成为慕家的罪人。必须想出对策。
《本朝实记》载:元景三年五月,天子胞兄肃亲王皇甫岳意图谋反,圣上明察秋毫,将其羁押。王妃慕氏,大义灭亲,主动向圣上供认肃亲王谋反意图之久、用心之险恶,圣上大喜,免其死罪,慕氏却自认未能劝导夫君,有负圣恩,当场以死谢罪。上心感念,厚葬之,并免去慕氏一族连坐之罪;肃亲王及其余家眷奴仆,斩立决。
六皇甫岳
我与弟弟皇甫川同为皇子,可在父皇眼里却是天壤之别。川弟的生母是已故皇后上官氏,尽得父皇宠爱,所以尽管他生性软弱、玩物丧志,却早早被立为太子;我的母亲是不得宠的妃子,即使我样样都比他强,依然不受重视。
呵,老天是多么不公平。有些人根本不用努力,就能拥有别人拼命去追寻的一切。
从十三岁开始,我便开始了结交权贵、搜罗死士、培养细作。
十八岁那年的五月初五,线人回报说,一向不喜外出的川弟只带着一个太监,鬼鬼祟祟地出宫了。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立即派了两名刺客,命他们将皇甫川刺杀于宫外。而我自己,竟鬼使神差地悄悄跟在他们后面,是的,我想亲眼看着这个夺去我一切的弟弟死去。
正值端午佳节,龙舟盛会,一望无际的江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满池的芙蓉花随风摇曳。皇甫川兴高采烈地逛着。
再笑得开心些吧,川弟,明天,你将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可突然间,我目瞪口呆: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踮起脚尖,调皮地将一大罐路边小贩贩卖的蜂蜜,从那两名刺客的身后,倒在了他们头顶;而后飞快地,打开了小贩身旁养殖蜜蜂的箱子。人们四下逃窜,嘴里咒骂着。
结果可想而知,我那两个不中用的手下,被蜜蜂蛰得落荒而逃。
我第一次谋划的刺杀行动,竟然被一个小女孩的玩笑挫败了。
我回过神来,听见川弟朝那个小女孩喊话:“你叫什么名字?”
她也在忙着逃跑,已登上了最近的龙舟,听到叫声,回头嫣然一笑:“容容,我的小字是容容。”
川弟还带着稚嫩的脸上浮现一层红晕。
我使出轻功暗暗跳上船,跟踪那个梳羊角辫的女孩回家,发现她竟是慕阁老家的小姐。
回到府中,我对自己手下的细作、沈家庶出女儿沈西合说,从今天起,你改名叫沈西容,明日我会安排你成为沈家的嫡出小姐。还有,记住,你的小字是容容。
几年后,川弟已是皇帝。遴选秀女时,沈西容的国色天香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是哪家的?”他懒懒地问。
“回皇上,臣女沈西容。”停了一下,她记起我的嘱托,又补上一句:“小字容容。”
只这一句,沈西容从此宠冠六宫。而我,则挑走了慕家小姐慕清婉。
皇甫川,既然你什么都有了,那么我就要叫你错失心爱之人。
我不怕报应,因为我从不动心,只会利用。比如对沈西容。
从前的她对我如此痴迷,即使贵为婕妤,也愿意为我做一个细作,只因为我说会娶她。但她后来慢慢不再相信我,所以只是一颗废棋,被除去也罢。
但是我没想到我其实是动了心的。西容的死讯传来的那天,我愤怒地打翻了慕清婉亲手做的芙蓉糕。这是从前西容常做给我吃的。
我再也不想吃这糕点,再也不愿想起西容。若不是我送她入宫,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我不能再忍,虽然时机远未成熟,我却加快了篡位的计划。
知道西容是被慕清婉所害是不久之后的事。那日碰巧撞见千遥在假山后偷偷烧纸,我问起来,她慌忙地说是在为慕家少爷慕清宇烧“五七”。我诧异,她为何不与慕清婉同去坟墓前祭拜,却装病推脱,而自己却躲在这里?
在我的追问下,千遥将慕清婉陷害西容、逼死兄长的事和盘托出。她说不愿跟逼死少爷的王妃一起去看望少爷。
我再逼问,竟还牵扯出了一年前侧王妃小产的事。
我只觉血液在身体里撞击出愤怒的火花。慕清婉入府后我极力冷淡她,在她身边安插人手,监视她的一言一行,试探她的内心,而她,始终温和。于是我以为,她只是个简单的女子。却不料,她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步步算计。
但冷静下来后,我才发觉我应该好好利用这个有智慧的女子,她也许比整个慕家还要有价值。我强装平静地承诺给她后位,心里却想着手握皇权之后,第一个将她问斩。
但我应该想到的,她的智慧,可以帮助我,也可以毁了我。
我与亲信在商议起兵之事时被抓,宫中人人都说说我这次必死无疑,但其实我们并未给人拿到什么有力证据。我想,三堂会审时我还有希望全身而退。但第二日便有细作传来消息,说王妃慕清婉为迎合天子,假造了我不少罪证,以求慕家平安。我在狱中疯狂大笑。慕清婉,果然够聪明,也够狠。
七皇甫川
我永远忘不了那次出宫遇见的小女孩。我正兀自开心时,陌生的她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说,你知不知道,有两个人一直在跟踪你?她说这话时,一双杏眼忽闪忽闪的,身上散发出好闻的果香味。
我茫然地摇头。
她正色道,师傅说过,行为鬼祟、暗地跟踪的人必然不安好心。我们要在对方发觉之前动手。说着她跑开了,站在一侧的张公公一脸惊慌。
我还没缓过神来,便见到两个素衣男子被蜜蜂蛰得满地打滚。眼见她已登上龙舟,我平生第一次大声叫喊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她瞟了一眼远处的芙蓉花,嫣然一笑:“蓉蓉,我的小字是蓉蓉。”
她眼中调皮的笑容告诉我,这名字一定是她胡诌出来骗我的。奈何龙舟已驶离岸边,我再也追不上她。那一刻我真恨自己没有学好轻功。
日子逐渐过去,父皇慢慢衰老。一天,他将我叫进寝宫,对我说,川儿,父皇的日子不多了,皇位马上就是你的。
我着急地摇摇头。我喜欢的是诗赋,不是治国。“哥哥比我更合适。”
“川儿你听着,”父皇咳嗽了几声,“朕前些年东征西讨,致使国库空虚,现在天下需要一个仁慈的君王,而不是像你哥哥那样穷兵黩武之人。这些年,朕一直尽力保护你善良的天性,让你学习仁君之道。岳儿适合打仗,你登基后可封他为将军,他必能向外扬我国威。”看我略有疑惑,父皇补充说,“当然,你不能把真的虎符给他,他若造反,必然要依仗手中兵力。而他不知虎符是假,这便是你最大的优势。”父皇顿了顿,眼中有一丝无奈,“朕也不愿你们兄弟残杀,可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为了皇甫家的天下,川儿,你要狠得下心。我们皇甫家的利益高于一切。”
我呆愣了许久。
几年之后,有个秀女用跟她十分相似的口气对我说:“臣女沈西容。小字容容。”
我清楚地知道,沈西容不是蓉蓉。但这不重要,我可以把她当做蓉蓉,给她我能给的一切。
不过我没想到,我居然有机会再见到真的蓉蓉。在皇兄被捕后。
她的真名是慕清婉。肃亲王妃。
其实我早就知道肃亲王妃。不久前她的贴身丫鬟千遥千方百计求见我,说肃亲王意图弑君自立。
我半信半疑:“你是肃亲王府的人,为何要告诉朕这些?”
她低下了头喃喃道:“因为王妃逼死了少爷。”她还说,沈西容也是肃亲王妃陷害的,她把这事告诉肃亲王,本来想看王妃受到惩罚,却没能如愿,这才来向我告密。
“奴婢不怕受牵连。奴婢喜欢了少爷十一年,他不在了,奴婢生无可恋。”
皇兄被捕的第二日,,慕清婉穿一身素袍踏进大殿,她跪在地上讲述着肃亲王的罪状。我认出了她那双杏眼,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果香。
我依稀记得,当年选秀女,慕阁老的女儿是来了的,我却没有认出。大约是因为,我听沈西容报出小字后就再没看其他秀女一眼。
当然还有我不知道的是,慕清婉当天将一个名贵的西域蜜香香囊带在了身上,那个她以为可以吸引我注意的香囊,那个在她落选后被绞得稀烂的香囊,那个掩盖了我所熟悉的果香香气的香囊。
我们错过了这么久,竟然还能相遇。
她终于讲完了,我压抑住心中的激动道:“快起来吧,朕免你的罪。”
可是她苍白的面容上布满了悲伤,突然将发簪拔下,插入了自己的胸口:“罪女慕清婉未能劝导夫君,自知罪孽深重,无颜苟活。但我对天发誓,慕家与肃亲王谋反一事真正是毫无瓜葛,求皇上开恩,不要迁怒慕家。”
我“蹭”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随后,又缓缓坐了下去。我突然明白,我与她之间,早已隔了千山万水。时光,终于把我们雕刻成了自己也认不出的样子。
“准,免慕家连坐之罪。”
我想正是从这天开始,慕清婉为了慕氏而自尽的事实,让我真正明白了父皇当年的话。
父皇,是你教给我,家族利益,在历史长河中永远被无限放大;一个个渺小的个体的生命,真正是微不足道。
父皇,你也该知道,忽然懂得了这些道理的君王,怎么会是一个仁君?
从今日起绝情弃爱,且看我为皇甫家掀起战火狼烟,一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