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严霜拥絮频惊起 ...
-
下了学突然想起还有东西忘在书房只好折回去取。走进门却看到最不想看到的人……
“这是你写的？”四爷挥手扬了扬手中的纸冷脸质问道
老天，他手上的……
前日先生讲起《史记》说到孟尝君，随手照王安石的小品文体摹了一篇。当时记得是夹在书里的，怎么会到他手上？
要知道那里面是随手写的感受，完全是一个意识流的过程，没有修饰的。换而言之，那里面写的，无独有偶，全是真话！
不过以史书上记载的雍正的政绩来看：他整顿吏治，摊丁入亩，填补亏空，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废内阁设军机处，一改自努尔哈赤时开始一直保留下来的亲王贝勒同掌政权的政策，将清代君主专制集权达到顶峰……他应该不是个接受不了真话的人。
一直都知道：他是个集无数极端于一身的人。做为一个有牺牲精神的帝王我尊敬他，做为一个跟我们一样有七情六欲人我同情他。可每个人在敬佩仙人掌的坚忍的同时也都清楚地知道它是不能碰的。能做大事的不管他开始的时候是暴君还是明主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的身上都有令人难以自拔的磁力让人情不自禁地被吸引。
他有一千种面貌，每一个都是真的。我不知道哪一个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沉迷或是憎恨，也不想知道！
不管从家族还是历史，董鄂.寒凝对他都是不能有任何情绪的。憎恨起不了作用，欣赏也同样没有意义，而不论哪一个，带来的都只会是麻烦！
身在这个步步为营的宫廷里，我是做好了随时接招的准备，但并不代表我乐在其中！摆在眼前的算计那是无可奈何，可我并不想自找麻烦！
所以一直以来对他，我都是能避则避。可是今天，怕是避不过去了。
“回四爷，是。”都已经让人给抓个正着不认也不行了。
定了定神，抬眼对上他审视的目光：死就死吧！
不过还好今天看到这张纸的是雍正，照里面的内容如果今天碰到的是八爷或者康熙，我恐怕就真的要去准备棺材了！
“‘明君之于内也，娱其色而不行其偈，不使私情。’你尚法？”
我微微迟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相对吧！毕竟，我目前还没找到理由斥儒。”
“是吗？‘臣得行义则主失明，臣得树人则主失党。此人主之所以独擅也，非人臣之所以得操也。为人臣者散公财以说民人，行小惠以取百姓，使朝廷与市井皆劝誉己，以塞其主，而成其所欲，此谓智民萌。凡人主之国小而家大，权轻而臣重者，可亡也。’”猛地转过头，犀利的目光睨视过来厉声喝道：“引韩非子这段话，你骂谁呢？”
望着他冷到可以冻冰的眼神，我的心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怪不得叫冰山！康熙这个老狐狸还真是知人善任，拿这种冻死人的眼神去跟人要帐还有要不回来的吗？别说那些欠着库银的贪官污吏了，就是此刻，只是被他看一眼还没怎么着呢，我都有一种寒气上身的感觉。甚至于，在颤抖间，仿佛可以听到血液凝固的声音……
记得有个很伟大的人曾经说过：遇到可怕的人，要尽量躲着他走。但要是怎么都躲不掉的话，那就跟他握手吧！
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茶盅双手端到他面前：“四爷”
他眼内各种情绪交错而过，剑一般的目光审视了我良久方伸手接过茶盅。低头喝了一口，盖上盅盖，随手往桌上一撂，将身子靠向椅背，淡淡扫了我一眼：“说吧！”
我站到椅子侧面眼睛平视着他微笑道：“四爷素来崇敬佛法，不知是否听过佛偈里有一个关于放下的故事？”
他低头喝了口茶淡淡陈述道：“一个人被吊在悬崖半壁，只抓住半空中一棵歪脖树才勉强算没掉到底下去，可树也因为负担过重即将折断。上是肯定爬不上去，可掉下去却也必死无疑，况且唯一的倚仗也即将失去。正在犹豫不决之时有一老禅师现身提点道：放下吧！放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谢四爷指点！敢问四爷这则佛偈禅宗何解？”
他眼睛转了一下，想了想沉吟道：“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谢四爷赐教！可寒凝还有一事不明，”
差不多了！我眨眨眼，嘴角慢慢扬起，浅笑问道：“这个人吊在悬崖半壁只有手里预断的树可以握住，而下面是万丈深渊。敢问四爷：老禅师站在哪儿？”
“你！”四爷“噗嗤”一声差点把口中的茶喷出来，一手把着几案，一手轻颤着几乎拿不住茶盅。
我忙伸手接下他手里的盅子，放到一边的托盘上，屈膝向他行了个礼方告罪道：“四爷息怒！寒凝无意冒犯佛理，只想借此表明态度：太君说过‘学海无涯，所有的学说都是环环相扣。’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寒凝所忠的不过是随心所想，所做的也只是对事，而非人。”
“是吗？”他伸手轻轻抖了抖袖子上的水，状似无心地自语道：“董鄂.寒凝？你是老八的人吧！假若今天我把你这篇对事不对人的文章送到你八爷那儿，我倒想看看：你这理由还说不说得过去！”
威胁我是吧！姑奶奶我软硬都成，就是不吃这套！
你八爷？你当我是什么？奴才吗？地位比你低就可以这么任意侮辱吗？
拼命按住想要挥到他脸上的拳头，三寸长的指甲狠狠掐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痛……冷眼看着他一脸漫不经心的审视，良久方深吸了一口气，略松了松拳头，不带表情地淡然道：
“倘若四爷真是有意为难寒凝，大可把寒凝这张随口乱写的东西摆到八爷面前，不必知会！”
他似乎没有发觉我的怒火，继续低头弹着袖子，像问天气一样的口气漫不经心地问道：“生气了？”
我冷笑一声摇摇头道：“寒凝没错是八爷的人！生下来就已经定了的立场寒凝没有办法改变，但心之所想自问还可以忠实。如果四爷觉得这也算大逆不道的话，寒凝无话可说！”
“心之所想……是吗？说孟尝君实乃逐利而走之辈，所谓狡兔三窟的《国策》名计也实属卖国求荣之举！”抬头盯着我的眼睛厉声道：“千古闻名的君臣和睦典范被你说成这样……董鄂.寒凝，你知道后果吗？”
我凝视了他半晌，那利剑一般的眼睛始终和我保持直视......长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世上大多数人是听不得实话的，寒凝不想，也不指望所有人都有唐太宗的胸襟。这种东西是闲着无聊的时候写着玩儿的，倘若今天没有碰巧被四爷看见，寒凝晚上回去就把它烧了，有谁知道寒凝心里曾经有过这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你还不够大逆不道？”盯着我厉声训斥道：“去了这篇乱七八糟的文章不谈，前几日皇阿玛夜宴出题你对的是什么？若不是清楚你是代代嫡出的正牌满洲格格早把你当反贼抓起来了！心之所想，心之所想就可以不要命了吗？脑袋掉了你还拿什么想？”
看他一副不可救药的眼神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我说什么了，那天晚上我从头到尾不就应了一句‘是’吗？
夜宴出题，我虽没说话可曦和答皇上的对联有一个是我的……我对的是什么来着？清朝拾露，掌托日月同辉……
等等…..日月？还同辉？
天呐！真亏了董鄂.寒凝是正宗的满洲贵族，否则就凭这句‘日月同辉’以康熙朝的文字狱之盛非给我扣个反清复明的帽子不可！到时候就算我满身是嘴怕也说不清了！
伸手覆额，闭上眼摇头叹道：“当时只想着找一个配得上皇上出的上联气势且毫无野心的意象来代替八公主的‘万里江山’，却忽略了还有其他需要小心的因素……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多要小心的东西！”
他好笑地看着我一脸懊恼，伸手接过我递上来的新茶泯了一口：“因为你的身份，皇阿玛没多心，其他人也不会往那儿想。告诉你这些不过是为了提醒你以后小心一点儿，这回让你躲过去了，下回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是，寒凝今后会再小心一点儿，不会再出错了！”
侧目审视地扫了我一眼淡淡地问道：“你很怕我吗？”
“不是怕”，我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是躲！”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摇摇头自嘲道：“也对，以你的立场和我有什么样的牵扯都不是好事儿！跟我作对的事儿轮不到你，走太近了又只会让大家为难。”
抬起头微笑看着我：“别以为我是特地跑这儿来翻你东西的！十三前天被皇阿玛派到绿军营，稍信回来说想知道曦和最近在学什么功课。正巧我今天路过这儿，就进来帮他看看。谁知道你俩的书案是不分次序的，你那张纸又夹在书里头，自然是一抖就出来了！”
“谢四爷体谅，寒凝也从来没把四爷往那些行事怎么都不肯光明磊落的宵小上面去想。只不过对四爷出现在这种地方有点疑惑。四爷肯迂尊解惑，寒凝很感激！”
“感激？”抬头斜眼看着我疑惑道：“不过试你一句就气得把拳头攥得跟石头似的，你手不疼吗？”
微微摊开紧握的手掌，刚刚被指甲嵌入的血印清晰可见，却仍然感觉不到痛。无奈地摇摇头：“还好！”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半晌方正色道：“本以为你纤弱如水，没想到你烈性至此。董鄂，倘若刚刚言语中有伤害到你的地方，我道歉！”
纤弱如水？这就是男人眼中好女人的定义吗？他们只知道水可以柔性到随意放进任何一种容器里都可以很轻易地契合，却不知道水也是有伤痕的，只不过掩饰得太快，没有人可以发现罢了！
定睛看着他冷然中却带着诚恳的眼光，心里不由升起一阵不忍：他从小到大应该很少听过也很少说过真话吧！所以对我这样一个用如此尖刻的笔调写人，对他却只肯虚与委蛇的人才会震怒到挑衅……
我那篇被他说是乱七八糟的文章或许句句都是他想说的话：人言文脱虎豹之秦皆因其能得士，然以其门客之众，自不可尽数随之，其何知有求于识鸡鸣狗盗者？
平原君使楚，尚于门下择文才兼备二十上等门客随之。孟尝欲相秦，自当令昭王见其侧才士之众，以显其得士之名，何以令鸡鸣狗盗者从之？亦或诚如王安石所言：孟尝君乃鸡鸣狗盗之雄耳。
然，纵其情如是，何以其幸若此得遇昭王之幸姬。秦昭王，秦之贤君也。岂不知明君之于内也，娱其色而不行其偈，不使私情。何以军政之事偏从一妇人之见？
后宫之地，集阴谋纵横之事，不可胜数。其姬可超脱于众人之上为昭王幸姬，又岂会愚钝至此，为一狐裘行此杀鸡取卵之事？吾以为此实为昭王为令其返齐，有意纵之。
古之善用人者，必循天顺人而明赏罚。文于冯谖初到之时，问其实无所长，便以下客待之，此谓不察。然长其中.上，至于安其家仍因其击剑而不因其功。赏不明至此，如文门客三千之众，皆当此为，介时其欲何为？冯谖使薛烧劵书，文怒，冯释之，文附手而谢之。不因明其所指，实则事已至此，多言无益。此谓罚之不明。人主立难为而罚不及，则私怨立；人臣失所长而奉难给，则伏怨结。劳苦不抚循，忧悲不哀怜，喜则誉小人，贤不肖俱赏；怒则毁君子，使伯夷与盗跖俱辱，故臣有叛主。
人主有五壅，其二曰：臣得行义曰壅，臣得树人曰壅。臣得行义则主失明，臣得树人则主失党。此人主之所以独擅也，非人臣之所以得操也。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有八术：五曰民萌。为人臣者散公财以说民人，行小惠以取百姓，使朝廷与市井皆劝誉己，以塞其主，而成其所欲，此谓智民萌。凡人主之国小而家大，权轻而臣重者，可亡也。文以齐国公子之姿，广开门庭，招贤纳士。一时之内，食客数千人。人不识齐君唯知孟尝。凡所谓民心者，只可君王有之。士多归孟尝，然其至君主于何地也？功高可震主者，知其所处，必存所恃，以保其位。而愍王仅以数言即可遣文，何哉？夫权臣者，不智至此，实属罕见！
文得冯谖，使其脱齐王驱逐之境，往返于齐魏薛之间曰：狡兔三窟。得此计文为齐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以此言孟尝君终可得士。然何以为士？冯谖之计，仅全孟尝一人之利而弱其国，于文者固其权而使其失于忠义，实属卖国求荣之举。
韩非子所言人臣之所道成奸术，其八曰四方。为人臣者重赋敛，尽府库，虚其国以事大国，而用其威求诱其君甚者举兵以聚边境而制敛于内，薄者数内大使以震其君，使之恐惧，此之谓“四方”。当是时，齐秦者天下雄雌之国也。强秦则弱齐，弱秦则强齐，此势不两雄。
孟尝之于齐君，乃名高盖主而擅国权之人。其在朝则君欲废之。然如其入秦，以其心之怨，必背齐。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且文以招贤之名，得此一人，天下士者多可归秦。
两害相权取其轻。遂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冯谖计于秦君，乃进出两相有益之。得孟尝君者，可得齐国之情，人事之情尽归，且得其名可令天下有识之士尽归。然孟尝君归齐，即可与齐君成分庭抗礼之势。齐君如欲攘外则必先安内。自此齐君之力多为抗衡孟尝之势，以固其国君之位而无心抗秦。遂齐弱而秦强矣！
故秦王之迎孟尝，非以得失之计，使者闻其复相齐，即还车而去，不复请之。实因文之进退，俱为弱齐强秦之举。遂冯谖之计，实乃陷文于卖国就荣之境，
而文取冯谖之计并谢之。可见孟尝其人，实乃逐利而走之属，其行无异于苏秦，张仪，而其智较之相去甚远。以矫饰之举招鸡鸣狗盗之属，得招士之名，以春秋之义饰其逐利之举，取齐相之位，实不知其贤之为何！
八爷在朝结贤纳士，在野上下归心，虽不致明显威胁到康熙和太子的威信却不能说不是隐患。相较之，四爷始终秉承君子不党的圣贤遗训虽然眼下处于劣势却可以将自己置身是非圈外，也许方为长久之计！
毕竟康熙还不到五十岁，还没老到急着找人接江山的地步，他要这民心做什么？
为什么每一个朝代都有死在炼丹上的皇帝？试问曾权倾天下的人，有哪个会心甘情愿地把到手的江山拱手让人？康熙一生彻三藩平鳌拜治西藏征葛而丹，功绩前无古人。面对这样的丰碑，难道他会允许在他眼皮子底下就能后有来者？
也许，这场战争从一开始胜败就是注定的了。在目标和出发点一致的时候，成功与否取决于方法论的正确与否。在皇宫这个步步为营的地方，跑得越快就跌得越惨。八爷把自己的宽仁发挥到人所公知声名甚至威胁到康熙的地步，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输了！
抬起头对着他的眼睛正色道：“四爷，铜钩入水，钓上来的即便体大如鲲，终究不过是鱼。小时候胖不算胖的！”
抬头看着他一脸惊愕地不可置信的表情，我相信他明白我在说什么。
前日皇上下令册封皇子，大爷和三爷都被封了亲王，就只有他还在贝勒上面晃荡……相信他一定很不平。其他人受了委屈都有地方可以倾诉：十四可以找他额娘，十三可以找他，就连之前的八爷都有等待他救赎的额娘来做精神支柱……只有他……亲生的额娘像客人，同胞的弟弟像仇人，府里的嫡侧福晋听说也都是客气疏离的贤妻典范……受了伤却还要在表面上拼命装若无其事……他也是人啊！
用这个朱元璋的宠臣大学士谢缙著名的拍马诗的典故来比喻他现在的处境，是安慰也是心声。
从他投来的震惊的眼神，我相信他知道！
数尺丝纶落水中，金钩一抛荡无踪。
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严霜拥絮频惊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