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妾难为》浣酒

9、太夫人之狠

　　时光荏苒，又是一个清晨，用罢早饭，宋满扶了蒹葭的手在中庭里散步消食。
　　夏日苦长，朝阳冉冉升起，从桂花树叶的间隙，洒下一地细碎的光斑，偶尔有风骤起，光影浮动跳跃，说不出的活泼伶俐。
　　绕着庭院转了三四圈，最后又回到桂花树下，宋满到齐腰的荷花缸边逗鱼，蒹葭仰头望着高高的桂花树，终于忍不住问道，“从未看到桂花树长这么高，真不知它活了多久，”
　　“大概几百年了吧，”宋满抬头看了一眼，这桂花树的确高的有点离谱，然而想起前世见过的都枝杜鹃、千年奇桂，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没什么好惊奇的。
　　“活的可真久，”蒹葭感叹，一脸艳羡。
　　“你何苦羡慕它，”此时白露把石桌石凳收拾妥当，边替宋满递过一盏鱼食边道，“你若是它呀，纵然活过千年，然而一生只能扎根于此地，致死不能挪动一步，你愿意吗？”
　　这话说的宋满都有点心有戚戚然了，她转头看了看看蒹葭，又看了看白露，突然想起，自入了孔府为妾，这都快一年了，还没出过宅门。
　　显然蒹葭和白露也意识到这一点，想想从前在舅舅家无拘无束，总有机会出门游玩的样子，三人在中庭里你看我我看你，各在心里叹了口气。
　　“姨娘快看，”蒹葭最先转移了话题，指着涌上水面争食的一条锦鲤，不怀好意的问：“它是不是上次蘸奴婢一脸水的那条。”
　　“啵”的一声，被她指到的那条锦鲤，突然一溜烟从水面窜回了缸底，动作之快，只把三人惊了个目瞪口呆。
　　“姨娘！”蒹葭惊呼，“它是不是能听懂奴婢说话，成精了成精了！”
　　“你瞎想什么！”宋满好笑的拍拍她伸着的手，“你每次都欺负它，不是拿根树枝追在它后边撵，就是投食的时候故意把它赶到一边，猪都知道要避着你了，何况一条鱼。”
　　白露捂嘴偷笑，蒹葭得意扬眉，“原来如此，看来是收拾的怕了。”说罢一叉腰，对着那条鱼的方向道，“小兔崽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惹你姑奶奶！”
　　跟条鱼也能这么较劲，宋满好笑之余又有点担忧，转眼看着白露都笑红了脸，难得大家都开心，宋满也不想扫兴，低低笑出声来。
　　气氛正好，宋满想着不若来打打叶子牌，消磨一下光阴，却不想突然一个面生的小丫头急慌慌的冲进院门。
　　“何事惊慌！”蒹葭极快回神呵斥一声。
　　那个小丫头被唬了一跳，愣了愣才回过神来，跑到宋满面前行礼，颇有些慌忙，道，“宋姨娘蒹葭姐姐，奴婢是太夫人院子里的，海棠姐姐使奴婢来传太夫人的话，说是太夫人想要出门，让姨娘准备准备，跟着一起去。”
　　出门？哪里去！这么突然！宋满心中一动，轻笑着把帕子递到小丫鬟手中，温柔道，“擦擦汗吧，你且回去回禀你海棠姐姐，就说姨娘知道了，两刻钟后便过来，必不会耽误了太夫人。”
　　“是，”小丫鬟捏着帕子红了脸，腼腆道：“奴婢这就回去，奴婢告退。”说罢一溜烟又跑了。
　　“姨娘，”此时闻讯出来的乔妈妈快步到宋满身前，道：“时间紧迫，老奴和蒹葭姑娘去收拾包袱，还请姨娘在庭院里歇一歇，免得忙乱中冲撞了。”
　　“妈妈想的妥当。”宋满颌首微笑着瞥了眼蒹葭，“既如此，妈妈快忙去吧，别耽误了行程。”
　　“是。”两人回了房去收拾东西，宋满踱到石凳上坐下，心里极快思量开来。
　　太夫人昨天还怕她走动惊了胎亲自到了无澜阁探望，今日却突然说要带她出门……一点也不顾忌肚子禁不起折腾。
　　是再次被什么勾的起了疑，又想找什么高人看胎像，还是又是一场突发奇想。
　　好的不来坏的来，宋满觉得只怕是后者。
　　二爷也没个信，宋满从石桌上端了一盏茶，看暗香在廊下晃荡，就高声唤，“暗香。”
　　暗香一怔，随即堆起笑脸过来了，“姨娘，您有何吩咐。”
　　“你去告诉你墨痕姐姐，今儿正好趁着我不在，你们去找蒹葭拿钥匙，开了我的箱笼，找点软和的布料出来，把桌子、椅子、凳子角包起来，以防日后不小心撞上了。”不管如何，先把这个拘在屋里。
　　“是，”暗香笑的温良，“奴婢知道了。”
　　“去吧，”宋满颌首，“去找蒹葭拿钥匙。”
　　“是。”暗香行礼告退，转身脚步略急的去了，不一会儿就迈进门槛，又进了东次间。
　　宋满转过身，拉了白露去看荷花，商量着回来了一定要花房问问陈妈妈，它怎么一日奄过一日。而他们身后的西边的游廊上，有人影一闪而过，悄无声息的出了院门。
　　“也许是天气渐热吧，”白露朝宋满眨了眨眼，“受不住也是有的。”
　　“你说的没错，”宋满回以一笑，“不过还是需找陈妈妈看过我才放心。”
　　“姨娘，”此时中庭寂寂无人，白露脸上笑意渐散，目含担忧，“怎么突然……太夫人莫不是……”
　　“放心，”宋满安抚一笑，“有二爷在呢。”
　　“可------”
　　“别担心，”白露敏感，宋满不希望她担惊受怕，解释道，“纵使府里这么大的动静二爷还没收到消息，刚刚不是又去了一个吗。”
　　白露的脸色勉强平静。
　　“放心吧，”宋满拍拍她的手，“纵使都不管用，姨娘在呢。”
　　白露眼里的心安一闪而过，终于真正的平静下来。
　　宋满松了口气，听见脚步声，转眼看见乔妈妈和蒹葭下了台阶。
　　“姨娘，”蒹葭乔妈妈拿着包袱，几步来到宋满身前，道：“收拾妥当了。”
　　“走吧。”宋满扶了白露的手，和蒹葭对了个眼神，“去归宁院。”
　　说罢一行人出了门，朝归宁院去了。
　　孔府颇大，二十多年前孔府被抄，其中几度易姓，好在十几年前孔家平反之后，这座宅子又被发还到二爷手上。
　　这些年来孔家楼阁依旧，能住的主子却少了不知凡几，太夫人嫌春满园空寂，孙女们又三岁六岁的都还小，便把姨娘全打发进去住，添点人气。
　　宋满的无澜阁离春满园大门不远，盾着曲水绕过一段抄手游廊，经过漱玉苑，远远看见泻芳亭，又走过一段幽静小道，出了春满园大门，路过后罩房，过了夹道，朝太夫人上房而去。
　　一进上房的院子，宋满惊了一惊。
　　上房的中庭里，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宋满一眼迅速扫过，发现除了三个大丫鬟、南华、乔妈妈王妈妈，其他的，都跪着。
　　连大丫鬟之一的百合都跪着。
　　宋满心头一跳，目不斜视的过去了。
　　此时山茶正等在上房院门口徘徊，她一向见人先笑，清丽不可方物，然后迎上前来，问安道：“姨娘来了。”
　　宋满扶了她起来，还未回答，屋里传来太夫人摔茶盏的声音。
　　宋满心里一凛，即刻垂着头进了屋，到了东次间，向倚在大炕上，神色阴沉的的太夫人行礼请罪。
　　“太夫人恕罪，”肚子微凸的宋满有点不方便，绕过收拾碎片的栀子，屈膝行礼，“妾来迟了。”
　　太夫人并不答话，直愣愣的盯着宋满的肚子，目光阴晴不定，恍如针扎一般！宋满维持着这一个动作，心慢慢的沉了下去。
　　“太夫人，”此时海棠进来柔声请示，“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太夫人不言不语，扫了宋满一眼，下了炕径自出去了，海棠扶着宋满起身，温言道，“请吧宋姨娘，别叫太夫人久等。”
　　宋满的笑意苍白，勉强应了一声声，海棠看她可伶，想了想就低声提点了一句，“您别多想，太夫人是头风病犯了，心情不好呢。”说罢追着太夫人去了。
　　宋满面上带出一丝惶恐，扶着白露脚下不停的跟着出去，回忆起跪了满地的丫鬟婆子、太夫人阴狠的目光，海棠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安慰……
　　宋满心里直觉的感到了危险。
　　宋满不动声色的捏了捏白露的手臂，随着一行人出了院门，待过了太夫人的花厅，插屏穿堂，过了垂花门，出了大门，坐上马车，宋满一直没有等到二爷的信号。
　　府里这么大的动静，以二爷的精明居然还没有动静，是还没来得及，还是消息根本没传出去。
　　宋满想起太夫人院里跪着的一地，若太夫人早有防备，短期内怕是等不到二爷。
　　二爷的可靠性未知，宋满却不能坐以待毙，她眼睛一眯，有了打算。
　　此时，马车一晃，咕噜噜的开始行使。
　　“乔妈妈，”宋满脸色微白，“把窗帘子拉开点，有点闷。”
　　“姨娘您怎么啦。”白露上前替她轻抚胸口，“是不是不舒服。”
　　“没。”宋满朝着乔妈妈一笑，摸了摸肚子，“许是他在闹腾。”
　　自进了太夫人院里一直沉默的乔妈妈，镇静之极的回了句，“姨娘，您须得忍着点，别说有了身孕，便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妾室，又有哪个在街上抛头露面。”
　　“妈妈说的是。”宋满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平静的蒹葭，随即满脸通红，状若羞愧的低下头，“妾逾越了。”
　　乔妈妈反水了，看来这一次，情况不妙啊。
　　宋满垂着头，慢慢闭了眼。
　　车厢里再无人说话，只蒹葭替宋满摇扇声轻轻响动，一下下的，不紧不慢，直入心扉。
　　沉默漫延开来，宋满听着耳边的动静，慢慢整理方向。
　　出门向右，走了大约一刻钟，左拐，入了顺直街，没错，听见了醉仙楼掌柜的大嗓门；直走，大约走了两刻钟，其间路过了于桂坊，宋满闻到了他们家特有的桂花糕清香……
　　而此时，车行略快，太夫人觉得那一下下像是撵在了她的心尖上。
　　第四个了，太夫人开始害怕了，其实她一直在怕。
　　大姐儿落地的时候，她嘴上骂那游方道士是无稽之谈，暗地里却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梦见女儿双眼滚出血泪，一字一句对她呢喃，一遍又一遍。
　　惊慌，愧疚，恐惧，害怕，太夫人已说不出心内撕扯翻滚的是何等情绪，可她忘不了，当年表哥回头看她的那一眼，他说，你必不要让我失望。
　　太夫人不敢赌，哪怕表哥已死，可她觉得他一直都在，她不敢也不想让她失望。为此她不惜抵上了女儿，保住了孔家唯一的血脉，然而报应终于来了。
　　没错，是报应。
　　太夫人以后的那一段往事。
　　儿媳妇怎么都没有动静，她和老二百般闹腾，最终还是买了周姨娘。
　　周姨娘不负所望，她极快的有了身孕，太夫人很高兴，这时候，二夫人又传来先前抬得夏姨娘的喜讯，太夫人更是喜不自胜，她甚至说，生了两个总有个哥儿的话。
　　那一段时间太夫人很开心，她甚至不怕梦到女儿，她反驳她说你错了，我孔家有后了。待胎像稳固，太夫人迫不及待找人来看，结果个个都说周姨娘有怀男之相，她把周姨娘宠上天，夏姨娘早产也不以为意，却不想，周姨娘也生了个姐儿。
　　那一次，太夫人几欲发狂，甚至几次想杀了周姨娘以解心头只恨。
　　老二拦了她，可太夫人心里发了狠，她打杀了周姨娘院子里的奴才方解心头之恨。
　　待她病好之后，花重金请了各方高人算命，这一次，终于找个了破解之法。
　　然后太夫人千方百计的，把宋姨娘抬进门。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宋姨娘也有了身孕，她爱吃酸，微凸的肚子看起来有点尖，请过很多人摸脉看相，都说是哥儿。
　　太夫人还做梦梦到了她的孙儿。
　　可一切都是假象吗？
　　是不是如七月所说，是老二在骗她。
　　太夫人垂睫，若真的是个姐儿……太夫人心里的狠戾一闪而过。
　　她想起紫阳真人，那一天无量天尊座下香雾缭绕，他仙风道骨，一双眼睛平静的惊人。
　　太夫人问他：“宋氏以找到，我儿命格，该如何破解。”
　　“宋善人命里有一男一女，而孔善人命里，只有前面落地的四个孩子方能养活。”
　　“那如果宋氏先怀了姐儿呢？”
　　“那便不必等瓜熟蒂落。”
　　没错，若怀了姐儿，那她便不必落地了。
　　趁她还未成形，一碗药下去，流下来的是一汪血水，不算个孩子。
　　那便不算落地。
　　不会挡了后面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