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 9 章 ...
-
但他们在人前还是体体面面的举行了葬礼。来了很多人,一些她认识不认识的亲友,握手,接受拜敬,还有送上来的一份份白包的礼金。她站在棺柩旁,腰缠孝带,听旁边的二表姐说,左边的带子要比右边的长些,这是要讲究的。她看他们把孝带给她和哥哥系好,哥哥眼睛红肿,面色灰败的站在她身旁。她想拉他的手,却隔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她和这些认识不认识的人打着千篇一律的招呼,听着千篇一律的安慰劝解的话,看着他们若隐若现的泪水,却一点也不伤心。
那时候嫂子就来了,她高挑的个子在大厅里一出现,人群里就有了不小的骚动,这是哥哥与之离婚后,她第一次看到嫂子。她向她这里走过来,竟是一眼也没有看哥哥的。她上来与她轻轻的拥抱,她的手臂还是那样长,她听她说,要节哀。她抬起头,看到嫂子因痛苦而略微扭曲的五官和那上面夺眶而出的泪水。要是妈妈看到嫂子这样,一定会与她说,回来吧……
她是不说这话的,她没说过这话,虽然他们已经离婚两年了,在这之间她也常打电话问候她,但她不说这个,一她没这个资格,二在困境里她是不求人的。但她的心却到底软下来了。
那个葬礼上让她总是感觉奇怪,自己很少难过,也很少哭,大多时候的哭泣倒变得礼仪化,是给外人看的。场子里乱乱的,竟有一种怪异的热闹。
主持葬礼的竟是哥哥的一个初中同学,从前是高中文凭也拿不到的,就学了这个,现在却是赚了个盆满钵溢。她看他一板一眼的做仪式,烧纸钱,嘴里不住的念叨着“亡人好上天,金银财帛足。富贵荣华享,要把人间忘”。虽一点也不合仄压韵,且低俗透顶,旁边的人倒是不住的道好,还有问这人的来历的,有要联系电话的。她心里暗笑,只是觉得爸爸若真泉下有知,此时他要的也许并不是这个。
入棺的时辰一到,几个人便抬起爸爸的尸身。她叫他们停下来,她揭开白布,便看到爸爸的脸,除了真空罩,那脸瞬间黯淡成灰白色,终于露出死人的模样,五官也模糊起来,浮在上面。大学时有一个女同学因为看到姐姐死后的脸,吓到两个月不敢熄灯睡。她望着他,心里想,怎么会呢,那是亲人啊,是自己的爸爸啊,他怎么会吓她。
只是颧骨处的两颊深深的下凹,嘴角并没有合上,微微张着。那主持人说,不要碰到亡者的脸,有尸气,不吉利的。她贴上去,那脸果然是冰冷而粘湿着。
小时候午睡时躺在他身边,一点点蹭过去,挨到他端正的身体,他是睡里都是军人样的神圣庄严,不可轻慢,于是她就只能用食指,偷偷的触他硬硬的胡岔,瞬间调皮的伸回去,看他的眼睑下启开一条缝,随即又合上了,再去探他突出的喉结,他亦不动,只是呼噜打得越加响亮了。
他就是这般做作腼腆的父亲,记事起他就没有亲过她,她稍有亲近,他的神色立时就做敬而远之状,她于是也竟是不敢。现在她是可以肆无忌惮了,她轻轻的吻他的嘴唇,听到大厅里一片哭声,她想她的这场秀要比那主持成功得多,竟哄得这些人这么多泪水出来。
扶尸去沙漠岭火化场,一路上的车队,驶过汹汹的太子河。艳阳天,熙暖的太阳照着大地,风也轻柔,树也招摇。她想睡,睡在这大桥下面也好,或者索性就在那棵道旁的柳树下打个盹也好,那里有一簇簇的小草,软而弥漫,遮住光阴,遮住她自己,遮住岩石般裸露的真相,遮住阴冷如泥土的死亡,茫茫的人世间就只有这暖暖的绿任意的滋长。
二表姐回头叮嘱,要不断的说,爸,跟我回家,爸,跟我回家。她于是跟着学,爸,跟我回家,爸,跟我回家。并不知有什么意义。
大声点,要不然他听不见。亡人迷了心窍,会走丢的。
但她终究也没有大声。她想爸爸生性怯懦温软,即使她不喊,他也一定会跟着她来,因为茫茫世界到底不是他的家,他更不知要到哪里去。
到了火化场,只见到好大的一片空地,上面浮着昨夜的白霜,还没有化透,和着泥水,四处狼藉。一溜儿的三间瓦房,前面是登记处,中间是停尸房,最后面就是焚尸炉了。
很多的人挤进来,她和哥哥两个人被前呼后拥的推到前面,看玉碑。玉碑是放在骨灰盒上的。从上百到上万,价钱不一。
许多人指手画脚着,各有各的意见,有的说,要买就买一个体面的,就如结婚时尽量排场一样,反正人的生死只有一次;另一方的意见是亡者自会体恤后辈,不宜太奢靡。
二表姐不理众人,只与她和哥哥说,选吧,看你们的孝心。
哥哥想了半晌,回头问她的意见。她是不管任何人的意见的,走到近前,一个个似赏脂砚斋的古玩,只管挑爸爸会喜欢哪一个,仿佛他要每天静对解闷,仿佛那玉碑也成了“相看两不厌”的钟南山。
里面有乘风破浪远行万里的大帆船,有葱翠不凋万古长青的松柏林,还有巍峨的牌楼和高头大马。她都不喜,爸爸原不是这般风流荣华,生前亦无有车马喽罗的门庭若市。
索性看到第二排里有一块,玉石上刻着绿地斜阳,上有青松翠柏,最可喜的是上有一只啃食嫩草的玉兔,爸爸比她整大三轮,都是兔子。
要这个。
哥哥看标价,点头,付钱,那是个很中庸的价格,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既合了爸爸的生辰,也足了于家的面子。
于是有抬尸工出来,推尸体进停尸房。
可以马上入殓吗?哥哥问。
今天的人多,前面还排着好几个呢。这么多人一起走,热热闹闹的多好。那老头铁青着一张脸,即使说着慈悲的话也不见半点笑容。
但他们终究是没有一点办法的,只得放手随他去。整个仪式似乎就此走完,很多人下意识的叹口气,人群开始浮动,散去。哥哥拉她往外走,她伸头只向里望,停尸间被一张破布帘子遮住,抬尸工推着尸体进去,布帘半掩,看到的只是里面的白灰墙。
众人都走空了,她和哥哥也终究是要离开,只把爸爸一个人留在这儿,与那些尸体一个一个的排着去消失的路,他消失的时候她也并不能看到,她看到的也只是一掊骨灰而已。她想着便流下泪来,清冷的,与那天的天气一样。人群自顾自的向前走着,哭得最凶的那个也终究是累了,再无人注意她的悲喜是否合宜。
主持在一旁喊着,亡者已矣,节哀。
旁边的二表姐扳着她的肩膀,一直向前走,别回头啊,送完就不能回头的,不吉利。
她没有回头,并不是怕会惹上晦气。只是觉得头转不回去,时光转不回去,一切都转不回去的向前进,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活着的继续的活下去。
众人在焚尸炉旁边的空地上烧纸,烧亡者的遗物,衣服,用具,都投入火里。那主持兀自说着吉祥如意却四三不靠的祈祷语,哥哥往火堆里扔爸爸秋冬时贴身穿的米色羊毛背心,身后的人因早起而打的呵欠。
这时,天上忽然飘起雪来。
什么天气啊?十月里下雪。
天气预报里没讲啊。
这叫天有不测风云,老天与你讲什么道理啊。所以啊,人这辈子想开点,随遇而安吧。
手机响。她打开,是小杭的。
她想说,这里下雪了,挺冷的。象冬天。
她没接听,让那铃声就在十月的雪天里寂寞的响着。因为她忽然明白,她与他的这以前,无论再怎样凄楚惨烈,变幻无常,如这山山水水,生生死死,从这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