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乐》玉书

2、先生

　　我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2月份，那时，即便是温暖的南方也开始穿起了棉袄，轻轻呵一口气，便凝结成雾，有一瞬间僵在那里，煞是好玩。
　　我站在巷子口，穿着灰棕色的大衣，灰白色的瓦墙配我的大衣颜色，倒是映衬得很。旁边的路人行色匆匆，正值小学放学时间，村里的小孩结群打闹，嬉戏玩乐，不同颜色的衣裳在路口闪过，如转瞬即逝的彩虹，美丽却不真实。
　　明明都是一般大小的孩子，却与他们格格不入。仿佛有一条清晰分明的线，将我们隔离在不同的世界，彼此触碰不到对方。
　　那些以往欺负我是没爸妈的大孩子也是直接无视了我，因为星子不在，我也一点都不会收敛了，标准制度的“诚人不欺我，我不欺人；人若欺我，我必十倍奉还”，他们或许就是轻轻推了我一下，我就是连掐带咬地还回去。偏偏他们还不敢和父母告状，我的尖牙俐齿在村子里面算是出了名的。
　　回想起那时的先生，面容还是很年轻的，很英俊，夹杂着北方男人的刚毅，眸子黝黑，看着看着，就会给人情深似水的感觉，穿着西装，有点风尘仆仆的感觉。
　　我看着他，衣角从眼前掠过，带着淡淡的风尘之气，却莫名的让人感到熟悉，亲切。
　　多年之后，我第一次叫先生爸爸的时候，他抱着我，身上就是这种味道。
　　爸爸的气息。
　　很久以后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几乎当时想着些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归根究底，我把它叫做“血浓于水”，只是，先生并不知道这一些，不知道那日风尘所经过，夹带了一颗尘埃，不知道那个傻女孩看着他，就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到家里的时候，发现外婆在母亲那里，母亲依旧是白衣白裙，苍白的脸色，长发如绢，眉宇之间尽是书卷的气息。我屏了屏气，心中暗暗赞叹，这才是真正的江南女子的风味吧。
　　只是那时我还没有想那么多，甚至连妈妈的意义都还有些朦胧，若不是外婆不准我告诉别人妈妈的存在，我一定会很骄傲的和他们说，看，我妈妈比你妈妈漂亮！
　　外婆眸里，郁结的雾气更加浓了，仿佛可以拧出水来，眼眶红着，鼻头也是红着，仿佛在缅怀，伤心着什么。
　　“阿镜，他回来了，他要来找小鱼了，你的小鱼，阿镜……”外婆的声音有些哽咽，略带着嘶哑。
　　“伶颜也没有回来，阿镜，你舍得让你身边的人都走嘛，你快醒啊，你不是说，再见他一面也好嘛？”
　　“阿镜……”
　　我听着，有种莫名的疼痛，好像什么地方被挖空了一样，毫无感觉的冰冷。

　　我第二次见到先生，我知道了他是我爸爸。在外婆家，我在写字的时候，清晰的感觉到背后的目光。
　　我对上他的眼，墨色的眸子深邃，如潭水般望不清楚，棱角的唇微启，“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清冷，却意外的和蔼。
　　“秋鱼。秋天的秋，鲤鱼的鱼。”我下意识的回答，这才回过神来，这不是自己在街头发呆时见到的叔叔么。
　　他低下头看我，“可巧，我也姓秋，叫离原。”
　　饶是我只是个小孩子，也听出了他淡淡的嘲讽，我瞪他，却看见他眼里微微闪过一丝异光，低声自语，“怎么，连生气也这么像呢？”
　　我透过门缝，看见不远处走来的外婆，神色不异，连我都有些怀疑，刚才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她在哭。
　　“鱼儿，放下。”外婆的声音淡然，也不看他，看着我握紧的拳头，说道。
　　我别过头，放下拳，不得不说，我真的是一个异常敏感的孩子，不允许别人看不起自己，虽然还小，却也是斑斑劣迹，除了外婆，就是星子，就是一次次和那些欺负我的大孩子打架。
　　我还记得，我从不喜欢让人发现自己的伤口，即便是外婆，被那些大孩子欺负的事情，也是不知道多少。星子是个例外，她懂我，不会骂我，不会安慰我，就是一次次帮我擦药，没有皱眉，只有心疼。她不说，因为知道我讨厌懦弱，讨厌自己的懦弱。所以，她不说。
　　只是在生命的最后，给我留下了一瓶创伤药，金色瓶子，尤为好看。
　　先生被外婆叫了出去，两人不知道在外面说些什么，我透过碎花的窗纸，朦胧的只看见外婆有些不敢相信，有些绝望的眼神。

　　“鱼儿，他是你爸爸。”晚上，外婆搂着我睡觉，声音从耳畔倾泻，是我熟悉的声音。“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吗？”
　　“嗯。”我迷迷糊糊地应道。
　　“不要叫她妈妈，不要叫。”
　　她是谁？
　　我想问，却意外地感觉到脸上有几滴冰冷的感觉。
　　是咸的。
　　我愣了愣，抱住外婆，安慰般的顺着她的背。

　　外婆说，他是你的爸爸，他要接你去上学，城里的学校。他本来的孩子在一个月前夭折了。
　　我仰头，问，“什么叫做夭折？”
　　死。像星子一样。
　　外婆看我，眼神还是看不清楚的迷蒙，雾气凝结。
　　“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呢？”我放下写字的毛笔，纸上的墨渍没有干，被我冷不防地一扫，划出一道模糊的印迹。
　　不长，也不短，正好是分离的弧线。
　　不远，不近，也正好是分别的距离。
　　十岁的那年，我恰恰好就经历了死、别吗？
　　为什么好想哭呢？
　　眼泪，
　　你滚远点去吧！

　　先生。
　　我清晰的记得他听见我叫他这一声时的表情，些许难堪，些许震惊，不同的表情混合。
　　“先生，我们要去哪里？”我缠住他的手臂，学着平日村子的女孩儿对自己的爸爸的撒娇，虽然有些奇怪，但想想村里的孩子都是这般撒娇的，手也不大僵硬了。目光余处，看见外婆在不远处淡漠的神情，心里微酸，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膨胀，有些疼痛。
　　他不应我，只是低下头，与我四目相对，嘴唇微微蠕动，“你不道别吗？”
　　我越过他，心中虽酸涩的很，却倔强着不说话，哼！为什么，自己不说再见，再见！
　　先生开着车，速度不快不慢，窗外的风和熙，混杂着暖阳夹杂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好闻得很。
　　车里一片寂静，我迷迷糊糊地靠在椅背上，左腕的手表突然“滴”了一声，一声大吼，“哦！我还没有练字！”
　　于是，于是，车内一片寂静，尖锐的刹车声极为清晰。
　　条件反射！条件反射！我捂脸--。
　　先生面无表情的脸好似有点破碎的感觉，嘴角微抽搐，眸里有一点淡淡的回忆的气息。

　　宋怜颜。
　　好熟悉的名字。
　　我低头揣摩着这个名字，半响才反应过来，我听过外婆叫她的名字。抿了抿唇，有些干涩的喉咙出声，“那个，先生，请问，有水吗？”
　　先生默，转身去接水，碎花的一次性杯子比起外婆家中的粗陶杯都好看得紧。
　　那个栗色长卷发的女人愣了愣，有些自来熟地，“小鱼，你该叫他爸爸。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孩子了。”
　　我接过杯子，隔着薄薄的塑料，水温有些发烫，下意识的捏了捏，本来不多的热水溅了出来，烫在手上，本来白皙的手瞬间被烫红。
　　女人瞪了一眼先生，拉着我的手，跑到卫生间，用凉水冲着手，丝丝凉意。
　　先生被瞪得无辜，摸了摸鼻子。女人顺了顺我有些凌乱的头发，笑得温和，“还真是冒失。”语气不同外婆，出口便是呵斥，即便关怀，也是夹在斥责中的，是宠溺。
　　像隔壁张家媳妇叫他家虎子吃饭时的江南人独特软糯却好听的声音，是妈妈的声音么？我紧了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耳中恍恍惚惚出现了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她叫我宝宝，她的声音比眼前的女人更好听，她说，宝宝，宝宝，我的乖宝贝。
　　许久，回过神来，我才低声道，“谢谢，阿姨。”
　　女人好像有些尴尬，“小鱼….”
　　先生淡漠的眼神扫了我一眼，“既然来了这里，我们就是你的父母了，不要拘谨。”
　　我歪头，略微俏皮地笑着，像平常调侃小姨一样的笑容，“可是，先生，我觉得，阿姨更好听耶！”
　　先生被我的反驳愣了愣神，抬眼看边上的妻子，见她也不介意，反而眼里满是赞叹，说着，“真是个机灵的小丫头，告诉阿姨，你读几年级了，阿姨明天给你安排转学。”
　　我眨了眨眼，额，当着刚刚还夸自己的阿姨面前说自己是文盲真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哈。

　　其实我是上过几个月的学的，只是被老师用极为委婉的方式说，秋鱼这孩子太聪明了，学校教不了了。
　　当然那时我是在一旁似懂非懂的听着，也一直以为这聪明是真聪明。
　　现在想想，最过分的也不过是在别人背诗时自己插了嘴么。
　　“举头望明月……”那人念道。
　　“低头思故乡。”我插嘴道。
　　“你……哼！低头思故乡，额，额……”
　　“你背反了吧。不是先床前明月光的吗？”
　　“哼！床前明月光…….”那被我嘲笑的小男孩恼怒地瞪了我一眼，萌态十足。

　　我想我会一直孤单
　　这一辈子都这么孤单
　　我想我会一直孤单
　　这样孤单一辈子
　　天空越蔚蓝越怕抬头看
　　电影越圆满就越觉得伤感
　　有越多的时间就越觉得不安
　　因为我总是孤单过着孤单的日子
　　喜欢的人不出现
　　出现的人不喜欢
　　有的爱犹豫不决
　　还在想他就离开
　　想过要将就一点
　　却发现将就更难
　　于是我学着乐观
　　过着孤单的日子
　　当孤单已经变成一种习惯
　　习惯到我已经不再去想该怎么办
　　就算心烦意乱就算没有人作伴
　　自由和落寞之间怎么换算
　　我独自走在街上看着天空
　　找不到答案我没有答案
　　天空已蔚蓝我会抬头看
　　电影越圆满就越珍惜伤感
　　有越多的时间就越习惯不安
　　因为我总会孤单过着孤单的日子
　　我想我会一直孤单

　　我听着歌，脚不知觉地欢快地跟着旋律摇摆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手中温热的奶茶，洽意极了。
　　报名回来，路过这家奶茶店，宋怜颜正巧接了一个电话，叫我一个人在这里乖乖吃东西，自己一会儿就回来。
　　哦，顺便说一句，宋怜颜和先生一样，都是记者，平时忙得要死，最近几天我初来乍到，她推辞了许多专访，专门陪我，想必这应该是一件挺重要的事情吧。我斜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人来人往，思绪乱飘，有趣极了。
　　“叮当！”玻璃门被推开，上面设置好的风铃毫无规律地摇着，却该死地好听。
　　“老板！一杯原味奶茶，一杯珍珠一杯椰果！”走进门，咯吱发响的皮鞋不断来回走动，有些刺耳，破坏了一份安静。
　　“阿烈，小声一点。”男孩边上的女孩轻轻说着。
　　声音那么轻，那么轻，我抬头，看着店尽头的镜子，愣了好久，呼吸有些困难。
　　我猛转回头，看着女孩眉眼如画，心口疼痛，不敢呼吸，仿佛一出声一切便会烟消云散，几个月前，那场痛苦，那场悲伤算什么？那，是不是星子，是不是？
　　“喂，于萌，你说老大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是不是又和奶茶店的服务员姐姐大谈他小时候的风流史啦？”穿着皮衣的男孩皱眉，好看的眼翻了翻，气质顿失。
　　于萌？她、她是谁？为什么也姓于？星子，告诉我，告诉我！
　　我的心像被撕扯的一样，手紧紧地握成拳状，指甲好像要镶进皮肉里，看着镜子里一身红衣的小女孩，笑得明媚，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我的脸色愈发苍白。
　　不对，星子早有了十五岁，这个女孩，看起来比我还小的样子。我咬了咬唇，良久，才平复了情绪。
　　“嘿，两小家伙，说我坏话呢，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我前面的座位突然慢悠悠地飘出声音，慵懒好听，不失贵气。
　　我抬头，看着不远处的一面镜子，镜里还尚年幼的少年睡眼惺忪，慢吞吞地爬起来，袖口微开，迷离灯光下，水晶扣子好看得很，露出一段精致的锁骨。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大概是刚睡醒的缘故，眸子格外朦胧，不似江南的雾气，更像是云一般飘逸。
　　我=.=，怎么我在这里将近半个小时都没发现前面有人呢？半响，我摸摸底下的都市藤椅，暗叹，还是城市人会享福，喝个奶茶就可以蹭睡半天觉。却不知道是少年与这里的股东孩子交好，平日蹭蹭吃喝蹭蹭地儿是常事。
　　很多年后，少男少女围聚一堂，许烈那家伙说着，我只是淡淡挑眉，说自己在那里半小时都没注意到前面有个活人，恼得少年要找我拼谁的存在感强。
　　唔，不能怪我吧，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懒，懒得哭，懒得笑，懒得发现，懒得寻找。
　　“谁叫你说来帮我们买喝的，我们玩了三四个小时都没见着你，估摸着，你也就只能来晓玲姐店里喽。”许烈接过服务员手中的奶茶，递给于萌一杯椰果的，又扔给少年一杯，自己拿着吸管就往里插，咕噜一大口，才满足地坐下，对少年说道。
　　“你喝的…”少年幽幽看了一眼许烈，“是我的。”
　　“啊？”许烈搔搔后脑勺，“难怪今天没被呛着。我说，于枫，你这个懒鬼，怎么连喝杯奶茶都怎么懒呢？”
　　于枫。我斟酌着这两个字，这是他的名字吧。
　　于枫嫌弃地瞥了一眼手中的珍珠奶茶，忽然一笑，笑的倾倒众生的妖娆，歪头，拍拍我的肩，“小妹妹，这杯给你，你把你刚刚买的原味的给我，好不？”
　　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更加好看，我瞬间茫然，小妹妹，叫谁，我？他刚才不是在睡觉吗，怎么知道我去买了一杯？
　　见他摇摇手中的奶茶，珍珠颗粒黑得可爱。
　　额，外婆说，日行一善，嗯，我看了一眼桌上的原味奶茶，毅然决然地坚决实行外婆的原则。

　　晚上。
　　先生无奈地看着桌上的珍珠奶茶，“我不是叫你们买原味的么？”
　　我装无辜，眨眼，“服务员说珍珠太多了，白送的。”
　　额…….
　　先生看我，有些无奈的眼神，明显是不相信。
　　我继续，无辜，眨眼，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呢？我可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可爱的孩子耶！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呢？怎么可以不相信我？
　　两双极其相似的眸子在用眼神“深情”对视十秒钟之后，先生表示投降，“我不喜欢喝珍珠的，这杯给你吧。”
　　宋伶颜笑着看着我们，轻轻对着先生说，“离原啊，这回可是找到你的小克星了。”
　　先生瞪我，我抱着奶茶痛饮，无辜，无辜，我再无辜，不是我啦不是我啦，我多好个孩子，不是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