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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软语轻嘘过画梁 ...

  •   院中久久无人打扫,春日潮地,万物都易生长,向阳处的小草已有二寸高矮,难收难管。祖荫心里一瞬间亦是难收难管,无数回忆纷至沓来,如阶角丛草,除了乱还是乱。
      玉兰树上新生的嫩叶却是毛绒绒的,叶与花一般好看。虽然花儿已尽归腐朽,眼前一切却是全新的。祖荫心里似乎也从纷乱中生出一丝期盼,颇有感慨之意:“樱儿,清流教你念书画画,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微微一笑,像是自言自语:“起初见到他们夫妇二人,我简直惊讶得要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自由自在的伴侣,能够凭着自己意愿结婚?后来往他们家去的多了,才渐渐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他脸上鲜有一种如孩童般的纯真神色:“我原本已绝了指望,自觉人生不过如此。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是心中的白日梦罢了。可自从遇到你,竟像美梦成真。”他的眼神一暗,叹道:“我极羡慕树之与清流,朝夕相对,再无旁人,何等美满?可我已允诺……亡师在先,不能食言……”
      他背向雪樱而立,一席话说得甚快,身后却毫无回音。院里的石阶亦悄然似反省,他只怕她生气,低低唤了一声“樱儿”,她仍是不言不语。他心里愈发难受,忍了又忍,缓缓转过身去,却怔在当地,良久苦笑一声,走去抚着她的脸道:“樱儿,这里对着门,当心风寒受凉。我抱你上楼睡罢。”

      雪樱这半月来日夜用功,本就是乏透了。方才将整个身子躲进椅子深处,说了两句话困倦上来,不知不觉便靠着椅背睡着了,此时慢慢睁开眼睛,见祖荫一脸怅然之色,自己也怪不好意思,口中忙不迭道歉。祖荫却像是乍然回神,双臂一展,已将她抱在怀中,摇头微笑道:“念书学画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可求效太骤,欲速则不达。我看着你,你且好好睡一觉吧。”

      他将她抱上楼安置到床上,见她呼吸渐渐均匀,方轻轻松开手。只听后窗河里,船桨与流水回环相和时,一片泼刺刺的溅水声,便起身走到窗边将推窗合上,悄悄退出房间。二楼的栏杆上挂了几瓣枯萎的玉兰,与朱栏相衬,黄扎扎地刺眼。他正欲伸手将萎瓣摘下,抬眼间却见巷口上似有人朝楼上眺望,目光相对,立刻就不见人影了。他心中大奇,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凝神回想,却万万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院门啪啪被拍得一片响,还不等人应声,便咣当大开。进宝笑嘻嘻地领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进来,见他站在楼上,忙向上拱手道:“少爷,大掌柜家的前两天就把丫环预备好了,就等着您开口呢。我一去,嘱咐了两句便让带过来了。”又转身对那小姑娘道:“快给爷请安。”祖荫忙朝下摆手,回头看了一眼,见房门关得甚严,才点点头笑道:“也没什么安不安的。进宝也帮着忙,先把这院子打扫干净。”
      进宝答应一声,面上却浮起难色,想了又想,突然扑通跪下,哭丧着脸道:“少爷,上次少奶奶遇见我……已经知道雪樱姑娘的事了。听说这半月一直在娘家……您还是赶紧回家看看吧。”
      祖荫怔了怔,缓缓皱眉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扭头看看房里,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在这里瞧着,我回家看一眼就回来。”

      陈宅在青浦出了名的开朗畅通,门房也比别家显着敞亮。春阳和煦,照进房里暖洋洋的,深宅大院昼长人静,正是歇午觉的时辰。看门的老周喝了两壶浓茶下去,仍觉得困意浓浓,不知不觉便眼睛半阖。
      却好似有个不知趣的小贩摇着拨浪鼓在门房外徘徊,“登登登”的声音没完没了地响,惹人心烦。老周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斜眼一瞅,勉强瞧见一人背光站在外面,正以手叩门。他刚梦到发双倍工钱,正数钱间却被吵醒,自然不耐烦,将眼一闭道:“我家少爷出门去了,你有什么事过几日再来。”
      那人静了一静,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老周恍惚间突然觉得不对,直直跳起身往外一看,又惊又悔,急急嚷道:“少爷,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那人转过身站住,正是祖荫无疑,眉目间略有点倦怠,微笑道:“晚上关门后,自己去帐房领罚。”抬脚欲走,又站住问道:“老周,你可记得少奶奶什么时候回娘家去的?”
      老周面有惭色,低头想了半天道:“少爷,确切的日子我不记得,不过前后的情形大概还说得上来。”又在心里盘算了一回道:“先一天大掌柜差人告诉宅里,少爷您去了上海。又过了一天,第三天早晨我刚开了大门,天还没亮透呢,少奶奶就带着丫头走了。”祖荫仿佛若有所思,过了良久才点点头道:“罢了,今日就不必去领罚了。下不为例。”老周又喜又愧,一躬到底:“谢谢少爷宽厚。”只听脚步声往里宅去了,才直起身来。

      老太太的屋子在里宅正中央,庭前荼靡架上满满一树青翠,茎叶退了残红,湿漉漉的绿。侧厢房里笃笃作响,木鱼声慢悠悠的,不疾不徐,在深宅的肃静中听来,一记一记异常稳实。祖荫在门外悄悄地立了半晌,心神初定,方掀起帘子进屋,只见丫环拢翠跪在侧厢的观音牌位前敲木鱼,母亲手里拢着念珠,在里厢的太师椅上阖着眼半躺半坐。
      他有意放重脚步,慢慢走向侧厢。拢翠扭头一瞧,面上立刻浮上欢欣喜色,手上的木鱼不知不觉便停住了,老太太却在旁含含混混地问道:“翠儿,困着了?”

      他忙摇手制止拢翠出声,又挥手让她立到一边,将长衫下摆一提,自往蒲团跪下,拿起黄杨木小槌继续敲起。才敲了几下,便听老太太叹道:“拢翠,你要把木鱼敲碎吗?”
      他忍不住停了木鱼笑道:“我怎么听不出有什么分别?”丢下小槌站起身,走过去扶着老太太,笑道:“娘,我回来了。”
      老太太仍有些瞌睡朦胧,眼睛半睁半闭道:“木鱼督人精进,最讲究心平气和。照你那么乱敲,菩萨都要被惊扰了。”说了几句话,慢慢醒过神,睁眼见是祖荫,脸色一沉道:“你还有脸回来?十五万本钱的生意都不跟与家里商量,真个自己翅膀硬了?”
      祖荫却陪着小心,说话含笑,胸有成竹:“娘,这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您辞行,惹您担心受累,确实是儿子不对。”扶着老太太坐端了,又向拢翠使个眼色。
      拢翠捧了卷荷叶样式的小茶盘静静走过来,里面放着一个薄胎青花盖碗。他端起盖碗,双手奉给老太太,微笑道:“娘,您先喝杯茶润润口,我再把这半月的经历好好讲给您听。”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左不过是些生意上的事,还敢跟我多嘴多舌?当年刚嫁给你爹的时候,我也经见过些风浪。生意场上成者王败者寇,一着不慎,前头几辈人的心血就打了水漂。只要你能守住祖业,一辈子衣食无忧,安逸富足,陈家的家底难道还不够你花的?又何苦劳心费神去弄什么纱厂?”
      这杯茶本不欲接,却见祖荫眉目间尽是憔悴之色,自然是大半月劳碌奔波而致。她到底不忍心,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摇头道:“你自小爱读书,不喜营营,娘还以为从牛栏里出了一匹马……结果这马到头来又变回牛了。”
      祖荫眉目清明,但笑不语,半晌轻声道:“娘,我总不能靠祖宗的荫佑过一辈子。家业日后还要传给后世子孙。”说到此处心神一荡,缓缓道:“我哪能一辈子不思进取,分毫不添?”

      老太太却大不以为然:“你爹辛劳了一辈子,没日没夜的忙,到头来有什么意思?这几年瞧你安于守成,稳稳当当享福,娘心里极赞成的。至于添不添家业,娘本来就没指望过你。”突然神情一肃,徐徐道:“可是你既然接手纱厂,就莫要小看这盘生意。十五万本钱砸下去,你若经营不好,陈家不因你富,却要因你而败了。”

      祖荫恭恭敬敬点头道:“娘说的是,儿子记住了。纱厂有二百号工人,我若不上心,把厂子弄砸,他们也就衣食无着。若因此流落街头,我的罪过就数不清了。我此番既然立志做事,自会尽心竭力,先求无过,再求有功。”

      老太太眼里却生了倦怠之意,摇头道:“你先做一年半载看看罢。唉,等你真正做起事来,才晓得里头的难处。”她将盖碗放回茶盘,挥手道:“翠儿去菩萨面前接着敲木鱼,还是它听着踏实。”
      祖荫不敢答话,默默侍立,半晌见老太太只随着木鱼声一粒粒拨拉手中佛珠,闭目不言。他原以为母亲会大发雷霆,结果竟这般轻松过关,心头陡然一松,正欲告退,却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忙问道:“娘,听说少奶奶大半月都不在家里了,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大门方向远远地传来隐约喧嚣声,像马儿被抽时的疼痛哀鸣。老太太霍然睁目,皱眉朝窗外看去。祖荫忙轻声道:“我一会便吩咐家里赶车的,不可再这般抽打牲口。”老太太轻轻咳了一声,拢着手里的佛珠,又想了想才慢慢地说:“你走的第二天,玉钿娘家那边传过信,说亲家太太突然得了急病,我就忙打发她回去照应着。前几日荔红回来禀告,亲家太太病已渐愈,没什么大碍了,少奶奶不几日就回来。你明儿去瞧瞧,若是亲家太太好了,你就接她回来。”
      祖荫目光闪烁,到底什么也没说,悄悄退出侧厢,正欲向大门去,却想起该给樱儿拿字帖,便转身往书房来。

      书房前植着疏疏的百十竿燕竹,春阳照进竹林里,竹叶间似有青烟袅袅。新发的燕笋才二指粗细,笋壳微黄,与竹竿疏叶相映,黄绿披拂,煞是好看。竹林里的雀儿并不避人,灰扑扑一群在地上跳跃,不知被什么惊动了,唧唧飞到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头扎下来,如风呼啸。他从书房里取了字帖,便急急往大门去,刚走到前院的游廊上,只见一个人影从门房处飞也似地冲过来,抱着他的胳膊急急道:“好少爷,你怎么倒出来了?你没见到少奶奶和……雪樱姑娘?”
      祖荫差点被扑倒在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扶着栏杆站住了,挣扎着把胳膊抽出来道:“进宝,你不好好收拾院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忽然脸色大变,一把抓过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进宝抽手后退一步,哭丧着脸道:“唉,我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低着头也不敢看他,期期艾艾地说:“您前脚刚走,少奶奶不知怎地,后脚就到了。她让荔红上楼把雪樱姑娘叫下来,说要带过来给老太太见见……”话未说完,便听耳侧边轰的一声巨响,栏杆上的大栲格子竟被祖荫一拳砸穿,碎屑纷飞,露出里面白森森的木头。他手上鲜血淋漓,目光如困兽般愤怒到了极点,咬牙道:“她竟然敢!你怎么不早点进去找我?”

      进宝吓得张口结舌,眨着眼睛道:“少奶奶说让我在门房侯着,不准乱走。”
      祖荫似未听见,极快的将眼睛闭上了,再睁开眼时神态已安静平和,淡淡地道:“进宝,你立刻去替我办两件事。”凝眉思索,慢慢地说:“第一件,今天从大掌柜家带来的丫头是什么来历。第二件,去打听清楚,少奶奶回家侍的是什么疾,都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
      进宝十分为难,低头踌躇道:“头一件还好办……第二件可真够难人的。”
      祖荫啪地把字帖往他怀里一扔,喝道:“若不是你先前嘴漏,又死撑着不告诉我,如何能惹出这事?”脸色一沉,一字一顿地道:“若再办不好,你小子就真个找绳子勒死自己得了。”说毕略一挥手,转身便往里宅飞跑。

      从前院到后厢,游廊栏杆无穷无尽,他一路狂奔,好容易看到院里的荼靡架了,才放缓脚步,只觉得心怦怦地似要从胸腔跳出来。刚才若直直往大门去,恐怕就能碰上玉钿。谁知道偏偏去书房找卫夫人的字帖,与大门方向正好相反,两下里便走岔了。
      屋里荔红的声音如一把利刃,四平八稳,说话极是流利:“少奶奶听说从乡下来了个姑娘,便要打发我去接,不想少爷急急去了上海,也不知道将人安置在哪里,只好暂时撂在一边。”她顿了一顿,接着道:“后来刘家大少奶奶来探病时提了一两句,才知道她的来历。原来少爷下乡住了几日,回城时不知怎地被她知道了,躲在少爷的车上,偷偷跟了来。咱家少爷最是心善,便替她找了一处房子暂住着。她却痴心妄想,想飞上高枝儿。现在青浦城里传得乌七八糟,说哪有这般不要脸的女子?情愿无名无份,也要缠着陈家少爷不放。老太太您看,要怎么……”刚说到此处,却听门外祖荫含笑道:“少奶奶怎么悄没声息就回来了?方才还正商议,我明日亲自去接你呢。”

      帘子一动,屋外阳光漏进来,铺了一地金影,屋里乍然明亮。只见少奶奶玉钿穿件香色地红茱萸纹的缎袄,喜气盈盈,坐在乌木椅上捧着一杯茶水,含笑倾听。雪樱被荔红按着肩膀跪在地上,虽然脸色煞白,却并无畏惧,腰杆挺得甚直。
      见祖荫进来,屋里各人俱是一惊,玉钿放下茶盏,款款站起笑道:“听大掌柜家的说,你这次去上海办大事,奔波劳累。我无德无能,替少爷分不了什么忧,却也不敢劳动少爷去接。”
      祖荫微微一笑,转脸对荔红道:“你去找进宝,把我特意买的旁氏白玉霜给少奶奶拿过来。”
      荔红话才说了一半,如何肯走?迟迟疑疑地转目望着玉钿。
      玉钿握着帕子抿嘴微笑道:“虽是少爷一片心意,不过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明日去拿也一样。”

      祖荫摇头道:“明日我又要忙了,还是早些拿来的好。”见荔红仍跪在原地不动,眼风一扫,淡然道:“我离家几日,连家里的丫头都差不动了。”看着玉钿含笑道:“想必少奶奶平日也差不动她。这样的丫头还留着做什么?”
      荔红吓得不敢再辨,只得站起来低头出去了。雪樱肩上少了压力,腰杆却动也不动,仍挺得笔直,目光直直看着地面,嘴抿得紧紧的。她发髻蓬乱,衣领微松,想必从睡梦里被乍然拍醒,便被立刻带到此处。
      祖荫满胸翻天覆地的恨意,面上却不表露半分,含笑问玉钿:“方才荔红在说什么?听她讲得兴兴头头的,有什么欢喜的事,也说给我听听。”
      玉钿脸一红,微笑道:“也没什么,闲聊罢了。”
      老太太摇头道:“方才听荔红说了一长篇,又快又急,我还没听真呢,就被你进来搅和了,也记不得她刚说到哪里了。”
      祖荫目光冷凝,看着玉钿微笑道:“荔红要说的话,少奶奶自然知道。既然她说的不清楚,倒不如让少奶奶亲自表白。”

      老太太欠身坐起,点头道:“玉钿说话分明。你若知道她刚才想说什么,你表白也是一样。”
      又看着雪樱笑道:“这孩子生的真是齐整,好可怜见的,惹人疼爱。如今早不是宣统年间了,青天白日的跪在地下做什么?拢翠扶她起来坐吧。”
      玉钿目光一寒,端起茶盏欲喝,又轻轻放下,唇角却慢慢浮起一丝细如水纹的笑意:“老太太,玉钿要给您道喜了。”
      她缓缓转目看向祖荫,他亦炯炯地与她相望,嘴边含着微笑,一如往日在人前与她相敬如宾。
      侧厢里光线不好,屋外春阳满地,屋内却深邃晦暗。佛龛前的铜炉里焚着香,极淡的青烟飘袅,混着木鱼笃笃,宏静庄重。在这样的宏远里,人世若有恩爱夫妻……就只能相敬如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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