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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蹴罢秋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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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不止一次向我描述过那个男人。
阿玉说他的声音凌冽缠绵,就像这仲夏夜的山风沁人心脾。我并不太懂得她眼中的情绪,只是慢吞吞细细嚼着蜻蜓草的根茎,性生凉,味甘甜。
我问阿玉她什么时候离开,她说阿卓,等你长大了我才走,而现在,我要照顾你。
很多年以后,我回想阿玉的话,才明白有一种离开是注定的,哪怕这样的失去,会让整个人生变得空荡。
阿玉是我的姐姐,比我年长六岁,她是我见过最美的人。弄月坪底下有集市,我曾偷偷去过几次,她不准我下山,我只好趁她去找那个男人的时候独自溜出去。
山口的必经之路上,住着青婶和她的哑巴孙儿九九。
我每次偷跑下山,都要厚着脸皮去巴结青婶,请她千万不要去和阿玉说。青婶总是替我保密,只有那捣蛋的九九,年纪比我小,有事没事就藏在老洋槐树后面吓唬我,得逞之后一边欢天喜地卷了树叶吹口哨,一边冲我“咿咿呀呀”乱叫。
有时我藏在赶集人的牛车后面,用蓬松茅草盖着,仰面躺下,听着老旧的轱辘缓缓碾过泥土和石块,透过杂乱草絮去看天空。若是天气太惬意,我会不小心睡着,然后在牛车入甬道之前慌忙逃掉。
运气好的话能碰上街天,人尤其多。我的一双眼睛肯定不够用了,每样都新鲜,单是巴巴望着,就有极大的满足。
可是但凡我看到过的人和物再稀奇,都没有阿玉好看。
那年我十岁,阿玉从春天起就一直待在弄月坪后山的花溪,她说过了深秋泉水要冻住,就看不着落英洒满溪水的景色了。
我说阿姐,来年还可以看到的。
她不说话。花瓣顺着她的指尖滑到水中,一打漩儿,就远远地去了。
我用铃兰编了花环给她戴,她的眼睛像钻石一样美,笑起来连云朵都为她驻足。
我总是希望自己能长得像阿玉,只要像她三分就够了。可是我猜,我一定很丑,否则她不会不让我看镜子,也不会要求我掩面。我听她的话,便渐渐对自己的容貌不再关心了。
有时候我分不清阿玉是我的妈妈还是我的姐姐,自有记忆开始,我的全部就是她。她教我歌舞音律,教我书画和女红,甚至教我兵法。我只觉得她所授的一切都有趣得紧,却从来没有想过,精通兵法的女子,会是一个怎样的传奇。
纠缠着她问,她说阿卓,你想让我是谁,我就是谁。
冬天很快就来了。
山里的雪异常洁白,花溪的封冻比往年厉害。
那些尚未流淌的花瓣被凝固在在冰凌中,竟比它们在枝头的时候还要美。
我探身去看,冰面上映出我模糊的影子。
阿玉早早就搭了一笼火,大个的紫薯放在火塘烤着。火光中她的脸犹如谪仙,眉眼精致得无可挑剔,周身泛着暖暖的光泽。
她不停捻着手指,把熟透的紫薯掰成小块,呼呼吹着气,然后递给我。“阿卓,你先吃。”
阿玉纤长的双手并不光滑,摸上去有些风霜的痕迹。我心疼地把她的手掌往脸上蹭,“阿姐,我想长大,不让你这样辛苦,可是我害怕长大,因为你要离开。”
阿玉替我整理好鬓丝,在我身边抱膝坐下。
她说,“阿卓,我想他了。”
我始终不以为然,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人配拥有阿玉,哪怕我并未踏足过外面的世界,哪怕她对那个男人一往情深。关于他的种种,我早就听厌了。不管阿玉如何爱他,我都执拗地认为,若他也一样爱我的阿姐,为何不带她走,为何要将她留在这人烟罕至的弄月坪?
十二岁的某一日,我忽然流血不止。阿玉宰杀了刚刚开嗓的公鸡,炖汤让我喝。
我有些惊恐,“阿姐,我怎么了?”
她笑得温柔,“永远不要把害怕放在脸上,阿卓,你长大了。”
“你要走了吗?”我死死拉住她的衣袖,“我不长大了,阿姐,你别走。”
阿玉换下我弄脏的月白被单,“阿卓,往后若是我走了,你不必找我。”
我知道我很勇敢,可是没有了你,我勇敢给谁看。
那日是阿玉十八岁生辰,我特意在夜里起身去采集露水,想要给她做最可口的鲜花饼。
我满心欢喜,在晨曦里回到我们的木屋,却不见阿玉的身影。塌上有一页信笺,每个字都是眼泪的腥咸味道。
她说,阿卓,我自私了这么久,这就该走了。
她说,阿卓,我们的父亲叫沈千渡,母亲叫莫如歌。
她说,阿卓,去找他,请你,替我爱他。
阿玉什么也没有带走,就像她只是出门去挖野菜。
一柄凝脂的玉如意横在枕上,在烛火中透着琥珀沁色,鲜红缨络如同她的柔顺长发,悉数垂下。
我怀抱盛满夜露的瓦罐,安静坐在门前的石阶上,阿玉雪白的衣裙还晾在篱笆旁,以告别的姿态,在风中轻轻飘荡。
心少了一半,我却笑着。
后来,九九隔三差五就来看望我。褪了色的食盒里,是青婶做的美味糕点。
看着我吃下,九九会很开心,乐呵呵向我比划山下的新鲜事。
有时我不在家,九九便将食盒搁在晒草药的平台上,底下压一片碧绿的树叶,这是他的专属,他总是能用各种叶片吹奏出美妙音符。
四年后。
我按着阿玉的交代,没有去寻她。自她离开,花溪的水就不曾冰封过,即便在寒来暑往的年月里,都可以听到潺潺溪流。
信笺早已泛黄,像松树下干瘪的果壳。
自从阿玉离开,我才真正开始考虑生计。有她在的时候,我们总是衣食无忧的。虽然不曾大富大贵,可是阿玉总会有办法。
弄月坪山中的草药很稀有,一般人根本采不到。阿玉便细细去寻来,托青婶拿到集市上出售。然后换回细碎银两,裁了布帛,亲自给我做衣衫。
我成了自说自话的孤儿,以前我有阿玉,现在我只有自己。我不用再偷偷摸摸出门去,可我每次外出仍然会赶在天黑之前回来,生怕让她担心。
经过山口,便会看到青婶和九九。
青婶总是问我,阿卓,你阿姐去了哪里。
我答不上来,只能愣愣看着一旁的九九,很不满地戳着他结实的手臂,“你这小犊子,怎的忽然就长这样高了?”
我习练阿玉编写的琴谱,那些音符像她温柔的抚摸,在我指尖流淌成宿命的歌。
接下来,我要代替阿玉,去爱她的爱人。
这是她的托付,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我在十六岁的那天,第一次面对了自己。
阿玉的铜镜就在沉香盒子里,我拭去薄薄的浮尘,端坐桌前,颤抖着揭下了面纱。
我做好万般准备来接受自己的丑颜,可是下一秒,我看到了阿玉。
她在哭,从静默无声到抽泣,再到不可抑制的失声。
阿玉走的时候,我没有哭,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几度春来秋去,我没有哭,但此刻,我的泪水肆无忌惮。
整整三夜我无法入睡,阿玉,为什么会是这样。所以你让我代替你,是吗。那么我要怎样做,才能变成你?猝不及防的真相,你又给我多少时间来接受。
阿玉,这是第四个没有你的冬天。
我想起她的左手腕在我很小的时候受过伤留了疤,再看一眼铜镜,双眼有些浮肿,我起身拈一块烧红的炭屑,狠狠压在了左手手腕上。
这么久我都打扮得像个男娃,如今,穿上阿玉的裙衫,裹紧狐裘,我要离开弄月坪了。
十六年来,我曾多少次想方设法下山,如今,却是每个角落都让我舍不得。
关于父母,阿玉给我的所有信息不过是一双姓名。他们在我心里的地位,远不及弄月坪的一草一木。他们是谁,在何处,都与我无干。
而关于那个人,我既已到了二八年华,我想,我要去找他了。
下山那天,我将竹篱围拢。
那群总是和我争抢松果的红松鼠,探头探脑挤在树丫上看我。
我冲它们扮个鬼脸,“往后再不和你们争了!”
最淘气的那一只是黑耳,它吱吱叫了两声,自漂亮的大尾巴后面摸出两个松果,轻轻蹦上我的肩膀,要将果子塞进我的头发里。
“黑耳。”我伸出手指捏捏它的耳朵,“这果子阿卓不要了,你留着。”
和青婶告别的时候,她红了眼圈。
她说,“阿卓,连你也要走了。”
我仍是一脸赖笑,“拜托青婶照顾好我家里的小院子。”
青婶抹抹眼睛,替我紧了紧面纱,“穿了你阿姐的裙子,怎还是这副小子德行?”
老洋槐底下,倚靠着高大挺拔的哑少年九九。
他的脸掩在树荫里,面朝我的方向吹叶笛,断断续续听来疏离,不像往常那样轻快嘹亮。
“九九,我走了。”我没敢再回头,留下身后戛然而止的寂静。
沿途小贩还是那样聒噪,粗犷的汉子在酒肆里大声谈笑,妇人们抹着胭脂,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捏面人的老者依旧慈祥,始终沉默着捏造人间百态。
一切都没有变,甚至我少时爬过的牛车,也依旧是那样吱呀吱呀的前行。
只有我长大了,成了阿玉。
紧一紧面纱,我终于穿过了集市甬道,走向高耸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