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回首》厉小茹

2、 二 我爱你再见

　　开封城。
　　上次来到开封，是在仓皇中逃离。
　　但这不代表，姜世离没有勇气再踏入这个城市。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看到守门的两个士兵，一个手臂上有绿色魔纹，看上去似乎是半魔，而另一个居然身着水色道服！
　　姜世离虽然惊讶于这个组合的守卫，但是至少这表明他们不会因为自己魔族的身份而带来麻烦。
　　果然，那两个人的眼神有些震惊和敬畏，双双对他行礼，甚至没有盘问就放他进了城。
　　再次走在开封的街道上，姜世离心神微微恍惚。
　　建筑跟记忆里没有丝毫区别，但是街上来来往往的却不止人类。
　　那边裸着上身打铁的铁匠，客栈门口的小二，还有行色匆匆的若干行人，都有着明显的魔纹和异于人类的外表；蹲在药店门口煎药的小学徒穿的，却怎么看怎么像蜀山的服饰。
　　不过姜世离走过的地方，还是有片刻的安静，他能感觉到不少人在偷偷打量自己。
　　但他不知道的是，一个看上去像是强大的纯正的魔族出现在眼前，眉宇间似乎还写着“别来惹我”几个字，从守卫偷偷传讯给知府，他到所经之处，都已经有了不小的骚动。
　　幸好他姜世离做过几年净天教教主，早已不是那个懵懂的姜承，对于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仿若未见，径直走向客栈。
　　然后，想起身上除了刚刚皇甫卓送的玉佩，一文钱都没有。
　　姜世离的脚步在客栈门口略一顿，便毫不停留地继续往前走去。

　　天色渐暗。
　　姜世离捡了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潜入皇甫家。
　　他心里开始不安。
　　这个幻境太过真实，完全没有一丝破绽。而且，不知道幻境的时间与现实世界是否一致。如今蜀山上，又是怎样的光景？枯木，既然有如此的实力，那么为什么最初不使用？
　　一个疯狂的念头忽然涌入脑海。
　　莫非，这不是幻境？
　　不，这不可能。如果不是幻境的话，这又是哪里？孩童时期的皇甫兄，难道是回到了十多年之前？可人魔和平共处的开封城有如何解释？这分明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姜世离敛了魔气，茫然地蹲在树丛中，越想越不明白，觉得头都要痛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忽然旁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伴着女子的交谈声。

　　“……把门主吓坏了，差点把开封城翻个底朝天！”
　　“幸好少主平安无事回来了，不过门主大概会发很大的脾气吧。”
　　“可不是，我听说把戒尺都拿过去了。”
　　“啊呀，这是要打少主？阿弥陀佛，看在少主为了门主找药的一片孝心，手下留情啊。少主还这么小……”
　　“门主向来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唉，少主还不到九岁，门主怎么狠得下心……”

　　那两个丫环渐渐远去，姜世离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在他心里，对皇甫卓与皇甫一鸣，几乎是完全相反的感情。千峰岭亲手掩埋的尸体，同样将恨意掩埋在了心底。至今，他仍记得清那一座座墓碑上的名字。
　　冯云、孙山……
　　还有在折剑山庄，为了不拖累他们而赴死的兄弟……
　　姜世离阖了眼平复胸中的愤恨。
　　无论这里是不是幻境，此时此刻，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只是……他想到刚刚丫环提到的戒尺，不放心地凭着记忆摸到皇甫卓的屋子。
　　没有靠近就听到年轻不少的皇甫一鸣的声音。
　　“……这般鲁莽冲动！肆意妄为！有没有下次？！”
　　皇甫卓声音小很多，像是忍着疼：“……没有。”
　　“声音太小！你讲给蚊子听？！”
　　“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下次！”
　　“三天之内，没有我的命令，不许离开房间！”
　　“是！父亲！”
　　然后皇甫一鸣开门大步走了出来，砰得把门摔上。
　　他手上当真握了一把戒尺，而脸上犹带着怒容，只是没走几步就停下来，啪，掌上用力，把戒尺折为两段，低声对旁边的小厮道：“明早告诉卓儿，暂时取消晨练。”
　　“是。”
　　“……”皇甫一鸣沉吟片刻，“闹了这一场，卓儿怕是胃口受影响，让厨房弄点开胃的，清淡点。”
　　“是。”
　　皇甫一鸣原地站了会儿，抬头看天，喃喃道：“老天保佑……”
　　那小厮约莫跟他的日子不短，闻言安慰道：“就说门主不必担心，少主吉人天相，定然是平安无事归来。”
　　“哼，总得让他长点记性！”

　　姜世离又惊又怒，听这意思，是真的打了？打一棒子再给颗糖？皇甫兄小时候就是接受这样的教育？纵然云凡忤逆自己帮助蜀山，动手时自己也还是只修理了那魔族的小子，没有伤他。这个皇甫一鸣！皇甫兄这般辛苦为他采药，指不定多难过！
　　终于等到皇甫一鸣离去，他心里压不住担忧，四顾无人，去皇甫卓门上听了听，没有听到声音，便轻轻推开门。
　　皇甫卓正跪坐在地上，左手食指咬在嘴里，右手背抹了抹眼睛，又轻轻按揉着大腿。
　　姜世离无声无息关上门，从里面反锁。
　　关门的声音惊动了皇甫卓，他猛抬头看过来，满脸惊讶：“……你……姜承叔叔……”
　　姜世离面罩寒霜，蹲下来撩起他裤管。
　　下午那会儿果然是伤了，不过现在已经包扎过，想来是上了药。
　　姜世离放了点心，眼角却瞄到他左手，手心似乎有点红，握住他手腕拉过来查看，一眼就看到白嫩的掌心有几道明显的红肿，顿时怒上心头：“他打你了！”
　　皇甫卓对他倒还是很信任，缩了缩手，发现力气敌不过姜世离也就不抽回来，情绪反倒很平静：“我做错事，父亲罚我。”
　　姜世离心里又恼火又心疼，幸好他身上虽然没有带钱，伤药却是带的，摸了消肿的，慢慢涂在他掌心，愤愤道：“训几句就罢了，动手打人，便是不该。”
　　“嘶……”皇甫卓本想反驳，可疼得连连抽气，眼泪一时忍不住往下滚，忙用空着的手去捂眼睛，牙关紧咬。
　　姜世离帮他涂了药，又小心地把他抱到床上塞进被子：“早点休息吧。”
　　皇甫卓自己扯开发带躺好，看他一副生闷气的模样，想他是给自己打抱不平，便伸手拉拉他：“姜承叔叔，你不要生我父亲的气，他平日不打我的，今日我犯了大错，父亲也是担心我才气过头。”
　　姜世离心道，我生他的气，不仅仅是这事。只是当年不愿与四大世家彻底为敌，没有动手，才让他落在毒影手里。至于现在这个皇甫一鸣……无论是不是幻境，真要动手，大约还是做不到。他心里说不出是难过还是酸楚，千峰岭兄弟的仇，总有种种原因，无法亲手来报。
　　皇甫卓见他不吭气，又觉得自己躺着不礼貌，翻身爬起来端坐，认真地解释道：“姜承叔叔，今日若非遇到你，莫说是采药，我性命都难保。只学了几年剑术和法术就狂妄自大，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丹枫谷的妖物。”他神色黯淡，微微低了头，“我身为皇甫世家少主，没有正确判断自己的能力，无论动机是什么，这般不顾惜自己的性命，让父亲担心，怎么罚，都是应该的。”
　　姜世离不想他小小年纪居然已看得如此透彻，那句“不顾惜自己的性命”，更是仿佛一支利箭，狠狠戳在自己心上。
　　飞身而起撞上湮世穹兵之前，他有听到姜云凡很大声地喊“爹”，想来自己这个失职的父亲死了的话，他也有些会伤心吧。
　　但为了族人，为了儿子，便是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皇甫兄……”姜世离闭上眼睛，“性命固然宝贵，世上却有人，比性命更重要。为了守护他们，纵万死而不辞。”他说完之后，半天没听到回应，睁开眼，看到皇甫卓一脸纠结地望着自己，不由诧异，“怎么？”
　　“你……叫我……什么？”
　　姜世离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刚刚的称呼，顿了一下，改口道：“……皇甫……少主。”他忍不住伸手捏捏皇甫卓的脸，“命还是很重要的，像你今日这般糊里糊涂的，可不值得。”
　　皇甫卓两颊染上血色，用力皱起眉，拍开他的手，严肃道：“知道我是皇甫家少主，还敢捏我脸！哼，再有下次的话，就算你是很厉害的魔族，我也要揍你！”
　　姜世离不觉摇头失笑，按住他肩膀躺下，把被子掖好：“皇甫少主，累了一天，休息吧。”然后起身打算离开。
　　皇甫卓扭头对着他的背影：“等等，你去哪里？”他出口之后想起哪里不对劲，“你来是做什么？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姜世离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已经感觉到，这里即使是幻境，也是个独立而真实的世界。可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在这个平等祥和的地方，自己要做些什么；更不知道如何离开这里返回自己应该在的时间。或许，那个时候，自己已经魂飞魄散，再也回不去了……
　　“姜承叔叔？你怎么了？”
　　姜世离微微侧头：“没什么，只是路过看看你。我走了。”如果这里也是真实的，那么，作为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不该打扰皇甫卓的生活。
　　“姜承叔叔！”皇甫卓一咕噜翻下床，“啊呀！嘶——”
　　姜世离忙回过身，见他跌坐在床边，三步并两步迈过去，斥道：“你下来做什么！”
　　皇甫卓抱着受伤的腿小声抽气，倔强道：“不，不太疼！你先别走！”
　　姜世离重把他抱上床，不赞同地拧眉：“有话说话，别折腾自己。”
　　皇甫卓抓住他的手，犹豫了片刻：“我……你要不要留下来？”
　　“留下来？”
　　皇甫卓用力点点头对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凑在他耳边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小就体质特殊，有时候能感知到别人比较强烈的情绪。”他退开一点，直视姜世离的双眼，“我今天遇到你，就觉得你经常在不开心。刚刚我也感觉到，你并不想离开。姜承叔叔，你救了我，你是好人，又这么厉害，我也想你留下来。”
　　“……”姜世离手一挥，看着皇甫卓认真的模样，将已经浮上唇角的笑意硬生生压下来。留下来？哈哈哈！留在开封皇甫世家？这真是天大的讽刺！可是，他没有办法否认，在心底深处，真的有不愿离开的念头。
　　在这个梦想过无数次的世界里，在他身边，陪他再一次长大，是不是可以弥补，过去的遗憾？
　　这，也是他埋藏已久的一颗种子。
　　却不敢让它生根发芽。

　　“我还有事，等有空了再来看你。”
　　姜世离轻轻按了按他的头顶。
　　他走出去关门的时候，看到皇甫卓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黑发散落在肩头，虽然是个孩子，却也明显看得出将来那个皇甫兄的轮廓。
　　“姜承叔叔再会。”
　　他说。
　　“再会。”
　　如果一直待在这个世界的话，应该还会再见面吧。
　　姜世离在夜色中离开了皇甫家，悄悄翻过城墙，离开了开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