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迹》苏界

2、竹青

　　“涅窅还是忘了素衣？”颜墨支着下巴问道。
　　竹妖点头，“他后来被封了侯，娶了妻，也生了孩子，过得很好。”
　　“哦，”颜墨从铺着厚厚的竹叶的地上站起，拍拍衣物上的尘土，“我要回家了，娘亲该找我了，谢谢你的故事。”
　　竹妖笑着点头，读着颜墨的心思。
　　真是个孩子。
　　刚才的故事其实没听真切，更不能理解，甚至半点都不感兴趣。

　　也是。
　　竹妖笑自己傻。
　　跟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我明日再来，”颜墨回过头冲他咧咧嘴，“我给你讲故事。”
　　竹妖仍是点头，目光却停在颜墨脚下悄然顶出小土丘的笋尖，极快地移至他身边，揽住快要摔倒的小身躯，“墨儿你总是这般不在意。”

　　颜墨小小的手指死死拽住他的衣襟，扬起的小脸还带着想哭的意思，稚嫩的童声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墨儿？只有娘亲才叫我墨儿的。”
　　竹妖干笑，因为你心中一直闪着，“墨儿”“墨儿”。

　　当然不能告诉他是读心。

　　思忖了好一会儿，竹妖说道：“我猜的。”
　　“好厉害，”颜墨一脸憧憬，“我叫颜墨，哥哥你呢？”

　　竹妖继续干笑。

　　颜墨眼中波光流转，纯洁的脸庞天真无邪。

　　“竹……”竹妖踟蹰着取个好听的名儿，“青。”
　　颜墨仰起的小脸漾开了笑容，“嗯。”

　　“墨儿……”妇人的呼唤自外传进林中，是竹妖不曾体会过的焦灼与关切。

　　颜墨松开手朝外跑去，应着：“娘亲。”
　　妇人拍拍他的脊背，然后抱起他，不无埋怨地说道：“怎么到了这里疯玩？喊你这么多记了……”
　　“娘亲，”颜墨急切地指着身后说道：“竹青哥哥给我讲故事呢。”
　　妇人顺着他手指指的方向狐疑地望去，一片翠生的竹林里，空无一人。
　　“尽瞎说。”妇人道。

　　几日疾风劲雨，竹妖幻化成的青竹随风摇动，竹叶“沙沙”作响。
　　脚边的笋尖已拔萃成齐他腰间的小竹子。

　　很远就能听到颜墨急急的脚步声。

　　“竹青哥哥。”颜墨冲着空荡的林子呼喊。
　　竹妖自他身后显现，摸着他的头，笑意如旧，“想好故事了么？”
　　颜墨兴奋地点头说道：“嗯。我给哥哥讲《司马光砸缸》。”
　　竹妖将他抱至膝头，侧耳倾听。

　　林间翩然飞至一只绿色蝴蝶，停住在竹妖耳边，“够了，你会吸光他的灵气。”
　　竹妖看着颜墨的后脑勺，张口，只发出了苦笑。

　　颜墨转过头问道：“哥哥，我讲错了吗？”
　　“没有，”竹妖笑着回答，“你讲得很好。”

　　绿蝴蝶有些气恼，“不要执迷不悟，迟早和素衣的下场一样。”
　　竹妖伸手，掸掉落在颜墨身上的竹叶，顺手掸走耳边的绿蝴蝶，“我自有分寸。”

　　绿蝴蝶旋飞，“哼，素衣也这么说过。”

　　颜墨转头，试探着唤道：“哥哥？”
　　竹妖微笑，圈着他的手紧了紧，“小朋友最后被救出来了吗？”

　　“嗯，”颜墨心满意足地倒进他怀里，“司马光好聪明。”

　　竹妖垂眸含笑，“墨儿比他更聪明。”

　　颜墨“咯咯”笑起来，糯白的牙齿欢愉地露在外面，“娘亲说了，我以后会做大官。村口王瞎子给算过的。”
　　“墨儿一定会做大官，”竹妖喟叹，“很大，很大的官。”

　　“哥哥，”颜墨捧着竹妖的脸，认真地问道，“哥哥不开心吗？”

　　“不是，有墨儿在，哥哥怎么会不开心？”竹妖仰面看天，“哥哥，是太高兴了。”

　　颜墨恍然大悟，“先生说过，这叫做‘喜极而泣’。”
　　“墨儿真聪明。”

　　竹妖没有心，何谈难过，何来痛楚。

　　“墨儿……”妇人的呼唤一次高过一次。
　　颜墨挣开竹妖的怀，向前奔去。
　　“哥哥，”他回过头，“我明日再来。”

　　明日复明日。
　　岁月如梭，把竹妖死死织进命运的网格。

　　又是一日风清云稀，原本齐他腰间的小竹苗已高壮得望不见顶端。
　　孩童的眉眼渐渐出落成少年的模样，他的心思——也是少年的心思了。

　　“竹青，”颜墨在竹妖背后喊他，“我带了蒸糕。娘亲刚做的，尝尝。”

　　十六岁的少年与竹妖一般高，再不愿唤他一声“竹青哥哥”，而是固执地说着“竹青，我带了新近酿的酒”“竹青，这是我新做的诗”“竹青……”“竹青”。

　　竹妖仍是原来那副欲语还笑，笑而不语的样子，肩上栖着只翠绿色的蝴蝶。
　　绿蝴蝶说道：“他的阳寿不足五年。竹妖，你做的好事。”

　　伸手掸去烦人的蝴蝶，抓着颜墨的手喂自己一口糕，唇瓣含过他的手指，笑着说道：“好吃。”
　　颜墨得意扬扬地说道：“我和的，自然好吃。”
　　竹妖点头，并不揭穿。

　　颜墨絮絮叨叨扯了很多，竹妖只是看着他，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墨儿，”竹妖突兀地说道，“闭眼。”

　　颜墨不知所以然，讪讪闭了口，合了眼。

　　绿蝴蝶在竹梢上看着，不由得骂出口，还不是落得同一个下场，毁了千年的修行去护他，真真造孽。

　　竹妖通体散发着光亮，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喟叹：“涅窅娶了妻，生了子。他的孩子，取名叫，素念。”

　　我本山中妖，奈何堕情道。世间安得长销忆？道是无情却有愁绪。

　　颜墨的眉越皱越紧，不断有热气从眉心传入，又是什么拼命地向外钻出？

　　睁开眼，是娘亲焦灼的眸子。
　　有什么在叹息，第二次见了，这种心情。

　　“竹青，”颜墨喃喃，“涅窅没有忘掉素衣。”

　　竹青，你是竹妖。

　　竹妖没有心，却能窥见人的心思。

　　竹青，那你肯定看到了吧，在我心里，刻着一只妖的名字，烙着那只妖的模样——欲语还笑，温柔如水。
　　你告诉我，他叫竹青。

　　竹青，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