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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天不着风儿晴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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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日子,我阴暗的心裡,蓦然曙光乍现。自从上次遇见了君恆,时时刻刻无不想起那清脆悦耳的笑声;明亮迷魂的眼睛;高挺笔直的鼻子,这一切一切都使我心动神驰,盼快黎明,让我与他相見。
君恆不是每早都会来,有时候隔天就来,有时候隔了五天都没影儿,可我就像个傻子,痴痴的定时到花园,生怕他抹不着咱影。对他而言,我算是什么,一个婢女,一个丫头,还是当作姑娘来看呢?
哎哟,我想什么东西呀!我双手抓乱了头发,无精打彩的坐在摇椅上。快天明了,丝丝金缕破暗四射,鸟儿双双划过天际,整个花园裡只有我的孤影儿,投在冰冷的地板上。
"污泥埋没几多年‥‥‥"嘴巴念念有词,眼看白云孤飞。
"干嘛念这样的诗句啊,你该不是活在漆黑裡吧?"我的影儿旁顿然添了个影子,我抬眼望着这让我呆滞了半天儿的身躯。
君恆的五指在我眼前摆动,说:"没事吧,悦希?"
"啊,没事。"我摸摸头,把凌乱的发丝拨好。
"你还没回答我,怎么念这两句?"
"关在这笼裡熬磨,跟活于阴霾裡有差别吗?两头不着,就只有拘束‥‥‥"我仰望枝头的彩鸟,牠的喉头微微震动着,像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
"你为什么会当婢女去?这份苦差并不好做,况且你懂学问,理应不用做这些。"
他竟然说穿了,我听得哑然无语,他无意地碰触我心底的刺,使伤口稳稳作痛。在那夜无情的晚上,当地板开遍朵朵万珠莎华的时候,我这一生便注定只有复仇。因为仇恨,我甘愿关进这笼罩,牺牲了最珍贵的自由,步步踏上未知的迷楼‥‥‥
"悦希‥‥‥悦希‥‥‥"君恆轻拍我的肩膀,我勐然惊醒,却发现泪珠儿搁在嘴角,幻化苦涩,渗入口腔。
"悦希‥‥‥"君恆的食指轻抚我的脸颊,把泪痕都抹去,我眼愕愕的与他面近三分,耳鬓厮磨,却没有退缩之意。他半垂眼帘,如黑珍珠的瞳子全神贯注地聚焦在我的脸蛋上,温柔地替我拭泪,犹如待我如瑰宝。我抽了一口空气,抖擞精神,勉强绽开笑容,手提起扫把儿,忽然跳起来,在园中转个圈。
"我真的没事,刚才,别摆在心上。"
"悦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若我能帮你的,你儘管说。"君恆认真的脸容,使我更不知所措。
我对他半开玩笑的说:"如果你有法子,就让我当上高级侍女,进出大宅内。"
君恆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就猜得到,世上绝没有这么省力的事,就算他是贵宾,也无法改变这家规。戴家和我的想像完全是两码子,本以为会有什么蛛丝马迹,很快就能为爹报仇,料不到去见个戴公子,那可是鬼比阎王难见。想当初,维叔劝我想清楚,当婢女就是份吃力不討好的苦差,被人唤来呼去的,打水,破柴,清洁,掠衣,全是婢女的功夫。好歹我读过书,懂点儿算盘,即便要糊口,都不应如此。可我一意孤行,满头热的不加思索,横行直撞,弄得一个扭头瞥项,又可以怪谁?
能够像这样的透透气,有他陪伴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君恆忽然提议出去走走,趁他们还没有醒过来,去换件衣服赶紧出去。可是手头上有一大推活儿,哪有腾出的时间来耍玩,然而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又何来推搪之借口?
可以出去?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我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小女孩的心思都体现在装扮上,即使饰品不多,但心机处处,为的是呈现亮丽的一面。不长不短的香菰头,只好梳得贴服,撩起一边髮鬓,小心翼翼地繫上花夹,露出白莹莹的耳环,一副小家碧玉样。打开衣柜,眼见只有三四套衣服,反正平日都穿过的了,没有花巧,也不得体面,便随便拿起穿上。虽然算不上什么高雅的千金,但至少都是个整洁的姑娘,应该不会失礼吧?
我搓揉着手,捏出一把汗,心头胡思乱想的,他会觉得我好看吗,这次算是我们的约会吧‥‥‥哎!颜悦希啊,你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见个人,干嘛怕成这样。心乱如麻的砰砰跳个不停,脸颊微微烫热,你到底怎样了!
到了花园,就看到君恆依然坐在摇椅上沉思候着,我慢步靠近他,一步两步,他专心得没有发现。
"君‥君恆‥‥‥"我双手搓弄著衣角,故作冷静的面对他。
"你来了,"他打量了我一眼,微笑的道:"那我们走吧。"
他没有注意到我,使我有点失望,不过想一想我这身装束普通得很,倒是难让人觉得好看吧。
我们到了市集,店舖和贩子都准备开门做生意。这下子就如我以前打理杂货店,每天开舖做生意,爹就在柜前打算盘记账目,算盘子儿推上拨下,噼哩啪啦的,好不动听。可是如今的店子都不是往日的样子,有三家店都被合併成一间大的绸缎庄,另外有两家在卖洋装和珠宝,都是贵价产品,不是老百姓能负担的。就算这几家店门可罗雀,偶然能卖出一条珠宝饰品,或是两件精美的洋服,都有赚的,更何况一些贵妇阔太们一便喜欢,随便就一包两袋的,岂不是赚得水胀船高?戴家拨算盘真高明啊,看中了小镇的秀丽能住上一群豪贵,从中扩展业务,反正上海市的争议这么大,凭借服装业老大的名衔,在这儿先佔高枝儿,赚上一笔呗!
君恆带我上有名的桂香楼吃东西,这裡啊,一看装潢就料到贵得很,吃一顿就得花我半个月的薪资。出入的都是穿金戴银,摇扇执绢的豪富阔太,像我这种老百姓,平常怎会来这裡吃啊,不是一碗茶,一个红豆包填腹充飢就好啦!平生第一次最豪华的早餐啊,真得不敢想像,美馔佳餚当前,香气徐徐地钻进鼻孔,教人垂涎三尺!
我食指大动夹个小笼包,它的大小恰如其分一口塞进嘴巴,咬下去肉汁便随之流出,一口便觉齿颊留香,回味无穷!普通的茶楼以份量取胜,二十个铜板就令人饱腹而去。可是桂香楼的东西贵多少倍啊,点心小小的,味道卓尔不群,难怪达官贵人都喜爱在这裡用膳。
君恆放下筷子,问我待会去哪儿,我巴哒着嘴,嚥下东西,喝一口浓郁香茶,擦擦小嘴,脑筋子动了一下,就去那裡吧!
我们先逛逛街,君恆撇然走进一间洋装店,门面是欧陆情怀,推门时,小铃儿叮叮作嚮,提醒掌柜恭迎宾客。
"掌柜,帮这位小姐挑套衣服。"君恆对着掌柜说。
"是,戴‥‥‥"掌柜回话时,君恆登时脸色有异,好像迫不及待似的咳了几声,掌柜便二话不说的赶紧去挑衣服。这裡的衣服都是眼底下最时麾的,花样多得眼花暸乱。
我愣住了,为什么要给我挑衣服?
掌柜对货品很熟悉,瞬间在目迷五色的衣服裡,挑了件洋装,它的胸口位置开了一个绣花洞,伞形的裙尾,带有几分艳丽,又不失优雅。
"如花似玉的小姐啊,看,这件的绣花多精巧,每一颗珠子都是人手缝上去的。小姐是典型的上海姑娘,粉妆玉琢,皓齿朱脣,穿上这套洋服更添多几分美艳。"
"掌柜,你的甜话说得好听,嘴巴比蜜饯还要甜呢。"我走到绚丽多姿的衣橱旁,左翻翻,右拼拼,拿上一件蝴蝶结衬衫和深蓝色的吊带连身裙,放在身子前,说:"君恆,你看,这样好看得多吧?"蝴蝶结配吊带连身裙,像个西洋娃娃,这才是我对西洋的印象。
"那悦希,你就试试看吧!"
好啊,反正不用钱,试试又何况。试衣间裡有块全身镜子,我换上了衣服,对镜子裡的自己感到了陌生。
这个是我吗,多漂亮的可人儿啊!
衣领连繫蝴蝶结俐落地垂下,连身裙的剪裁使身形更婀娜娉婷,晃动身子,裙摆便跟着飘摇。所谓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真是没错,霎眼看,活像名媛千金。
"好看吗?"我嫋嫋娉娉的走出来,裙子飘飘的散发风韵。
"嗯,好看。"君恆曼睩着我,不禁脸颊发红。
"那走吧!"。我还未来的及反应就被君恆一手拉住,拔腿跑了。不是吧,没有付钱就一走了之,岂不是做小偷!我傻眼冒汗的叫着他,可他的耳朵好像堵住了,不管我的照样跑。滚滚红尘中,他牵着我穿插车水马龙的街头,偶尔只有几双呆呆的眼睛乾瞪我们经过。
"放心吧,走了这么远,他们追不到的。"不知穿过多少条街,他终于停下来,气吁吁的说。
"没带够钱,就不要去买衣服,试试就好啦。"我抹去头上的汗珠,定定惊。
"来,换上它。"他从纸袋裡拿出一双黑皮鞋。
"怎样来的,又偷的?"我惊讶的说。
"是你换衣服的时候,我去对面买的,快穿上吧。"他把它放到我脚前。
我一脚穿进去,出奇地合脚得很,鞋底软软的,与洋裙的搭调成绝配。君恆无端拾起我的旧鞋子,顺溜的扔掉废蒌子裡。
"这双破鞋也该丢了吧。"
"你怎么把它丢了,还能穿了呢。"我嚷着,想把鞋子要回来。
君恆拦着我,说:"它破了,你走路的时候一拐一拐的,很容易闪腿。"他居然连这么细微都留意到,心头不禁暖和起来。
"既然你买鞋子给我,又带我去馆子吃东西,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算是报答你。"
我带君恆去镇的西面,这儿是片农田,绿悠悠的,恰似幅水彩画。我撩衣破步爬上农田旁的小山丘,从这裡俯瞰小镇的全貌,有靠近的田野,中间的市集,到远方的宅院,多美妙的风景。
这儿的景致美得令人心矿神颐,我欢蹦乱跳得活像猴子,张手原地打旋儿:"看,是不是很漂亮,好像天堂一样的风景。"
"悦希很喜欢这个小镇吗?"
"嗯!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在襁褓裡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镇,舖子,家裡。"我凝望远方的一点。
"我明白你的感受,因为熟悉,才会留恋,不想放手。"他看着我说。
"西洋有这儿的美吗?"我坐在草地上。
"没有,永远及不上这样的风景。"他的目光转向田园。
"西洋是个什么地方呢,我长得这么大,寸步未曾离开过,都不知道其他地方长成什么样呢。"
"没有去过上海吗?西洋虽是个发达的地方,可是上海也并不落后,有欧陆风的建筑,时麾女郎,舞厅剧场,是个纸醉金迷的地方。"他也坐下。
"我听上来倒是觉得上海个醉生梦死的地方。"
"也可以这样说。要是在繁华的市中心裡待着,倒不如在这裡坐坐好,吹吹风,听听蝉鸣,多惬意。"
"要是能在这裡看日出,那有多好。"
"好主意,我们就约定,下次就在这裡看第一道曙光。"君恆提出的约定,我爽快地答应,伸出尾指和他打勾。
"可是今天天气阴沉沉的,看来快要下雨了。"天空飘落濛濛細雨,我张开双手,凉珊珊的雨点洒在手腕上,顷刻间,电光闪烁,大雨倾盆。君恆举起外套帮我挡雨,我们皆到前方的茅屋避雨。
这茅簷土壁被荒废久了,四处无人,只有菊花开得灿烂。我的新鞋子沾上了泥巴,湿漉漉的裙摆,一手搾出水来。君恆扬扬外套,衣上的雨珠都滚滚落地去,然后把它掠在竹竿上,说:"这场大雨一时半刻不会停,咱们先歇着吧!"
茅屋裡空盪盪的,连座椅都没有,却有朵朵盛开的菊花吸取簷蓬的雨水,赖以为生。我蹲下来,触摸这粉红色的菊花,花中心呈黄色,叶缘有粗锯齿,花型犹如太阳的光线,瓣子向外绽开。
得知这是翠菊,又名七月菊,开花期正处盛夏,才綻放得鲜丽夺目。她不择土壤,多生长山坡荒地,喜爱阳光,正常只有云南,四川一带才有,没想到这裡也长着。君恆爱菊,喜其有意,人淡如菊,淡视名利诱惑,心素如简,亦正好与我心意相通。
"像她一样,安静的待在这儿,与世无争,对她而言,就是个天堂。"我抚摸小小的花瓣,弦外有音。
"悦希果然适合在外头世界,不该留在小小的府第裡。"他再次猜中我的心思。
"可是我没得选择,要煳口,要维生,还要‥‥‥"我语塞,心想:我还要复仇。
"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我仍然会陪你看天明。"我们相视而笑,难得有君恆这个朋友,夫复何求,不仅察言观色,而且细心入微,戴家裡就只有他是个例外,用心地对我好。
雨停了,簷蓬的水珠断断续续地滑落。我走出去大力地吸一口,凉爽的空气游走全身,驱走闷热。霎时,阳光乍现,炙热地照耀大地,使一切都鲜艳明亮。
"君恆,你看,是彩虹!"淒迷的半空中屹立弯弯的彩桥。光线的反射令桥身透出红,橙,黄,绿的,恍若替它穿上霓裳。
"听说对彩虹许愿,会心想事成的。"君恆异常兴奋。
"是吗,我们试试看吧!"
他闭目,双手合拾,一模正经的祈求。我倒是合拾指头,抑望彩虹,但愿将来,我和君恆都守成约定,回来这儿,边喝着菊花茶,边欣赏彩虹,无争无斗,人淡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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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当午之时我们才回到戴府。我徘徊门前,怕得嚥下唾沫,我失踪了半天儿,小蓉肯定在管家面前告状。这下惨了,万一来个什么惩罚,就‥‥‥唉,反正我无退路,只有说服自己不怕不怕。
我先进门,就应了时衰鬼弄人,与小蓉碰个正着,真是:说人人到,说鬼鬼到。
"颜悦希,你为什么出去了?现在才回来,有多少东西等着你干,你不愿意干,没有人留你,你要是回来了,就安安份份的干活,不要学懒!"小蓉絮叨不停。
"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你可以要其他人去干啊,非要我不行吗?"
"你还顶嘴,消失了大半天,你一点愧疚都没有?"
"没──有──!"我跟她怄了好一阵子的气。
"哼!你这一身是什么装扮啊,哪有钱去买洋装啊,偷来的吗?"唉,被小蓉说中。
"关你屁事啊!我穿得漂亮就行。"我故意避开她的目光。
"呵呵,不是被我说中了吧!"她紧迫盯着我,像鬼魅般笑着。
"管你个屁啦,占着茅坑不拉屎!"
"你‥‥‥"君恆紧接随后了,小蓉见到他马上住口,变得一副正经样,惊慌地说:"啊,少‥‥‥"
"好啦,你们在吵什么?"君恆止住小蓉的话:"悦希先去休息,小蓉你把工作分配给别人吧,人不够用,就赶紧请人去。"
君恆恍如主人般吩咐小蓉,吓得她啖指咬舌,不敢作声。毕竟君恆是个贵宾,他的话举足轻重,她又怎能不遵从。
"那我去休息囉。"我逐个字吐出来,小蓉瞟了我一眼,心有不甘的把头撇过去。可我就笑翻啦,从来未见过小蓉如斯不服气,我故意在她面前昂首阔步,她肯定气得牙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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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挂天上,彷彿陪伴我这孤伶儿在漆夜裡洗擦衣服。这是君恆一番心意,我定必把它们洗得乾乾净净。我搓着裙子,翻一翻再搓,把污垢都擦退了,洗了一盘脏水映照月亮的倒影。我把衣服搁凉着,托着腮子凝眄它,让我眷念菊,雨,彩虹,这一切都刻在心版上,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