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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客来花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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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到一半就无声息地坠落,地面的吸引力好像没有尽头的在拉扯,零星的回忆和温暖铺成一片。离开的,无所谓,我们把它当做成长。
(一)
暮色四合。言晴总是很晚回家的。她家境不好,需要同时兼职好几份工。她停好脚踏车,在门外就能听见屋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咳嗽,脑海里开始不可抑制地困倦和烦躁,推开门走进去。
床上的人吃力地撑起半个瘦小的身子:“姐,你回来了。”
“嗯。”言晴应了一声,从包里拿出一包热豆浆和一袋水煎包递给妹妹言欣,“你快趁热吃了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言晴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最快乐。她经常能看到自己有很多很多钱,自己有很健全很健全的家庭,有很健康很健康的妹妹……那里面有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每每醒过来,视线范围内只会有被熏到变黑的墙角;除了因为潮湿掉落的墙面会形成一些古怪的形状,再没有一点装饰;身体稍稍一动,那个木质的旧床板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拿过闹钟,呆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它早在三天前坏掉了。那根细细的秒针,好像随时要走,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一直被卡在那里。
言晴扭头看向窗外,看到还没走的昨晚的月亮。并没有耽搁多久就爬起来穿好衣服,小声为熟睡中的妹妹煮好一碗稀粥。她拿出勺子舀了舀,终于没有吃就出门了。
(二)
因为下课后就要去打工,不能参与学校为普及素质教育而大力推广的课外活动,言晴一向都是没有同桌的。这个年纪的学生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期,左猜右猜,最终还是抵不过诱惑要去问问当事人才甘心。
“你家到底怎么回事啊?”
很多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当然知道他们并非出于恶意,但仍然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既然已经这样,所以深究原因也没什么意义了吧。
久而久之班里和身边的人便不再关心她和她的家庭。只道是她有很可怜的身世,性格封闭而不好相处。那些投射过来的或同情或惋惜的目光从不曾让人好受。言晴始终淡着一张脸,不答、不说、不解释。
(三)
直到肖潋转来同一个班级。家里有钱,伟大的父亲大人开着一个有全国五百强称号的花卉种子公司,这是言晴的道听途说;态度温和,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晶莹好看的弧度,这是言晴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并不是很爱说话的人——至少在两人同桌的前几天是这样。但久而久之肖潋发现自己的同桌居然是个几乎可以称之为有语言障碍的女生,便开始没话找话起来。
“今天的课真难熬,你说是吧?”
“老班今天的领带居然是天蓝色的,配这个衬衫好傻。”
“明天有雨记得多穿点。”
诸如此类。
只是无论他说什么,言晴都只答“嗯。”或者“是么。”肖潋并没有觉得自己被怠慢了,这样的对话仍旧每天每天发生在他们之间。
“欸,我听说这里的考试都按学号坐的。”
“嗯。”
“我们以前都是整个年级随机排座位。”
“是么。”
“现在想起来那样真麻烦,你说是吧?”
“嗯。”说到这里,言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快到第一份工的时间了,她起身收拾了书包,看到肖潋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了,一会儿的课外活动……”
只说到这里,前桌的女生便回过头:“肖潋,昨天说好一起的,别忘啦。”
他比了个OK的手势。言晴突然想起来对于肖潋这种受欢迎的程度,自己还真的是瞎操心了。
原本两个人之间的相处还算和谐,肖潋有时候说一些冷笑话言晴也会跟着笑,在班里的同学看来,他们的关系应该是非常好的,或者不止旁人,肖潋自己也这么想。但无论表面上相处的多好,对彼此之间的进一步了解却从来没有过,言晴依然次次早退,说到家里的事还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肖潋第一次问她家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女生的态度和反应跟对其他人一模一样。前桌又不失时的转过头来:“诶,你别问了。哪个同学问她,她都是那个答案。”
听到这句话后肖潋突然不再做声,气氛沉闷的连言晴都感到不适应,于是趁其他同学大声读书的时候拿手肘碰了碰他:“你怎么了?”
肖潋的语气第一次那么明显透着不满:“你家到底怎么回事啊?这种事有必要对我掖着藏着么?再说了,整天冷着一张脸,你以为我是欠你钱才要对你好啊?”
女生一听,觉得他简直就是在骂自己不识好歹,于是唰地站起身,差点撞翻桌子。
“你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你可以给我钱么?”
“你可以治好我妹的病么?”
“你说我冷漠,那你能然我开心么?”
“你不能。所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言晴冷漠的眼里若隐若现的心痛,决绝的口气里还是有埋不住的期冀和自嘲。肖潋愣了愣:“你不告诉我,怎么会知道我不能?”
“总之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好像有点太大女子主义了吧。”沉默了一会儿后,肖潋貌似有些心痛地看着她。
“哈?”
他蹲下身,耐心地拾起刚才被她拍到地上的东西,头也不抬地说:“是啊。你先是不告诉我事情的缘由就判定我的无能,后来又不过问我的主观意识,强迫我不许管你的事。”
这下轮到言晴目瞪口呆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无赖的人。
“不过我这人呢,只有两个优点,一是次次迎难而上,二是从不知难而退,”肖潋站起来,把书和笔递到女生手上,“所以我就是要管。”
(四)
言晴原本的立场和底线到了肖潋这里变得什么也不是。他说要借笔记,理所当然地去了打工的地方找她,转眼又以还笔记为由要去她家。言晴一开始并不情愿,但不是像之前对其他同学那样,她说不出拒绝,她只是很不安。而肖潋走进她那间40平米的小屋时,眼里果然闪过了阴霾。
第二天,言晴从打工的地方回家,看到自家焕然一新的装潢瞬间傻眼。言欣坐在床上,苍白的脸上眼睛格外明亮:“姐,肖潋哥哥给布置了一下。真的显得宽敞多了。”言晴带着一眼的雾气望着某人,他竟然会脸红,目光里带着少见的局促,隔一会儿才笑着揉乱她的头发。
他以各种理由走进她的生活,言晴来不及说同意或者不同意,但是那种满满的膨胀起来的幸福感,她做不到不接受。所以说走到一起也变成了自然而然。
有段时间言晴迷上吃巧克力,打工的甜品店里每天都剩下很多。她拿回去一些也吃不完,就会带到教室。一开始还分给肖潋一点,他总是会多拿好几块。言晴原本以为他是喜欢吃,也就随他,但几天之后她就敏感地发现他把一大堆巧克力都放在抽屉里没有吃过,有一回还背着她塞了一大把给班主任的小儿子。言晴于是没有再把巧克力给他,但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他竟然还会每天管她要。女生这才搞清楚,他不仅是自己抗拒吃巧克力,甚至连看到她吃也不愿意。
“你……”言晴憋红了一张俏脸,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说出口,“你不会是嫌我胖吧?!”
肖潋愣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抿嘴笑出声:“你想什么呢。”看到女生发窘的样子,目光里不得已流露出了心疼,于是摸了摸她的头:“果然你……”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探下头凑到她耳边:“看你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我还更希望能更丰满一点。”
言晴一瞬间面红耳赤,一把推开这个以暧昧姿态贴在自己脑袋旁边的人,狠狠拿手指着他:“你……”然后语塞。
(五)
其实并不是没有顾忌的,光用眼睛看就知道和对方的家庭环境有很大差别,但是两个人依然笃定了彼此。至少来自长辈的阻力是没有的,所以那些惯常的定律我们通通都不要承认,那些来自别人的闲言碎语也通通都不要听进心里去。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言晴想起当初还是会不由失笑,热恋又何尝不是没道理的极端敏感和固执的舍不得放手。
第二年,肖潋的爸爸因为研究出来一套新型的养花方法而进入了又一个事业高峰,在这套实验下,好多热带稀少的品种也能拿到温带来种了。政府嘉奖、媒体盛赞、各种物质和精神上的奖励,一瞬间淹没了肖家大门。肖爸爸终于办起了在这座城市的第一次花展。肖潋自然是要去的,顺便也要拉言晴一起。
“可是我都不懂花……”
“放心吧,我懂的不比你多。就是凑个热闹。”
“嗯。那我们一起吧。”言晴想了想,答应了下来。即使是力量很小的尝试,也想离他的世界更近一点。
(六)
花展的时候,言晴看到一个花的模型很可爱,旁边挂着一首古诗:紫凝粉红醉,肌秀香已泯。天上人间客,奇葩雨打萍。
肖潋见她琢磨不出任何结果,便告诉她这是盆花女王仙客来。
“你不是说你也不懂花么?”言晴一针见血地说道。
“啊,我只是略微知道一点,”肖潋补充道,“这花我以前自己种过,它开花的时候很像兔子的耳朵。只不过花瓣带毒性,皮肤接触后可能会引起红肿瘙痒,我以前为了延长它的花期,还往上面撒些阿司匹林什么的,就算你身体足够强壮,也最好别去碰它。”
“你……”
“怎么?”他抬起一张笑吟吟的脸,“你男朋友是不是很博学?”
言晴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什么样的花,让你这么想去留住呢?”
肖潋的手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恢复了泰然自若:“我家到处都是花,总会有一两盆喜欢的拿来做实验。”
“是么?”
“你这么喜欢它,那就送你好了。记得它是冬天开花,生命力够顽强,一般来说不用蛮力它是不会死掉的。”男生意味深长地看过来,“其实我之前就想给你了,谁知道某人冷得像一座冰山……”
“小潋!”话刚说到这里,一个中年男子急冲冲地跑了过来。
“舅舅?”肖潋疑惑地望过去。
言晴跟肖潋的舅舅问了声好,就自己到一旁看花去了。远远地回头看他,模模糊糊的有些看不清,但依稀能看到眉头似乎是皱着。女生异于常人的第六感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频频作祟,言晴不停搓着手,只想掩饰住自己强烈到快要爆炸的心跳。
到天色黑下来,肖潋才过来找到言晴,目光始终低垂着望向地面,清淡得有些不像他。女生有一些反应过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但她仍然努力地维持平静,维持着和前一天、前两天一样的平静,心情却怎么也收不拢来。她甚至开始期盼今天的分开,因为只要到了明天,就意味着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庸人自扰。
但肖潋停下脚步,终于借着傍晚的大风开了口。
言晴这才反应过来,他好像是在说:“我可能要走了。”
“我妈为我做过很多,你可能不知道吧。小时候,我爸为了做实验,经常把我和姐姐锁进花房,直到我姐因为花毒感染去世,后来我就有了抑郁症。那段时间我每天把自己关在一个黑屋子里,吃大量的甜食。我妈一直陪着我,她从来没有哭过,但是她每次进来的时候,我都能看见她的眼睛很红。我病好以后,爸爸就送我来了这边,我不知道她自己竟然得上了抑郁症……所以我,在看到你那么依恋它的时候,是真的很害怕。”肖潋把头埋在言晴的肩膀上,没有再说话。
言晴讶然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自然是知道他口中的“它”是指自己一度热爱过的甜食。当时的巧克力事件,他只是轻巧地带过,从来不说曾经的噩梦更像是一个生命的长度。
“你要去陪妈妈吗?”女生的手轻轻拍在他瘦削的脊背上,“你去陪妈妈吧。”
(七)
肖潋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言晴,她是在收到他留下的仙客来栽培日历后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日历上很清楚地记载了花期和注意事项,还有一些已经分袋装好的磷肥和复合肥。她拿着这些开始养那盆还含着苞的小仙客来。
不是不埋怨的,哪怕对他理解,但还是自私地希望关于他的记忆可以再长一点,说好的事情有一大半没有实行,甚至连“未来要去哪里”这种情侣间必问课题都没有一起讨论过。日子久了,她就会怀疑肖潋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而书桌上的那盆仙客来,却成了最有力的证明。
栽培日历上说,仙客来要到元旦前后才能开花。让言晴惊喜的是在12月的时候,有一朵的株形就已经形成,而且和他说的一样,开成了一个紫红色的兔耳朵。
“花期停止施用氮肥,并控制浇水,特别雨雪天,水不能浇在花芽和嫩叶上,否则容易腐烂,影响正常开花。花后,再施1次骨粉,以利果实发育和种子成熟。5月前后果实开始成熟,采后剥开果皮取出种子,放通风处晾干后贮藏。”
言晴偏着脑袋看着那本栽培手册,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和纯粹。好像在怀念一件极致美好却又极其遗憾的事,好像在思念一个明明真实存在过却又淡出自己生活的人。
“姐,”言欣艰难地爬下床,赤脚站在姐姐身后,“姐?”
言晴这才听见她叫自己,立刻过来蹲在她跟前:“你怎么下床了?”
“嗯,今天感觉好精神。”
“那就好,”言晴回了个笑容,“我去给你煮药。”说着又看了看身后那盆半开的花,才走进厨房。
(八)
这一年的圣诞特别冷,言晴走到自家巷子口的时候,已经是漆黑一片,她拿出手机给自己打了个灯。远远地就看到言欣奔跑过来的小小的身影,她停在姐姐面前,腮边涌起红扑扑的一圈:“姐,我给你准备了圣诞礼物。”
言晴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她几乎要冷的说不出话,只得用疑惑的表情配上一个含糊的发音问道:“嗯?”
“你看!”言欣双手托起她的宝贝。那是一个很简单的手工头花:一根别针、一圈头绳、和一朵淡紫色的仙客来。
“你,摘了那朵花?”言晴有些艰难地问出声。
“嗯!因为姐姐喜欢它啊。我想你戴上它一定很好看。”
可是它才开了一半啊……
言欣看着姐姐怔怔发红的眼眶,心疼地抚上她的脸:“姐?”
“嗯。”
“你喜欢么?”
言晴愣过一下,才淡淡地笑着点头:“喜欢。特别喜欢。”喜欢到心里一阵一阵的柔软,一阵一阵的疼痛。
花和故事一样,也只开到一半。回忆起来的时候会觉得,它们似乎只是前来告诉我们,有很多,都是再努力也枉然的事情。
很多很多年以前,和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们之间的距离,始终都在那里,补也补不完。